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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七瑾

2020-05-06  本文已影响0人  辛瑜凉

白长七是长七山上樱花树的花灵,非仙非妖,以樱花灵气为生,数百载以来,不过是只形识薄弱的小灵,靠其本能摄取灵力。直至一年,接踵而至的墨色吞噬掉最后一缕日光,弥天大火席卷千里,数丈烈焰挥舞着灼亮了整个长七山上空。

那时的白长七尚无姓无名,一场巨变令山上寥寥无几的樱花树毁灭殆尽,也本应让她灵尽于此。谁知漫天火焰过后,长七山南边竟是白雪皑皑,众人诧异地走近,这才看清此处奇景,原本荒芜的山谷不知何时生满了花树,蔓延至两侧山峰上,不偏不倚避过这场灾祸,满山遍野的白色樱花骤然闯入眼帘,柔嫩的花瓣在轻风催促下纷纷扬扬,如同万里飘雪之冬色。

毒燎三旬之时,一丝残破的灵识侥幸在此活命,借着这处用之不尽的灵气修炼百年,终成人形,偶然被一位游历归来的老者发现,老者捋了捋胡须,许是觉着此灵颇为有趣,遂冠以白姓,取山名——长七,赐其名。

长七山座落在一处海岛上,重峦叠嶂,占地甚广。山中生长着一种樱花树,枝茂而叶疏,纯为黛色,盛时出七瓣,冠白胜霜,蕊绛若枫,迎秋而开,七年一败,又名七瑾树。山内七瑾树极少,却是这稀奇之物唯一的寻处,故而随其花期,得长七山一名。

据说外界传言道,远海处有一座飘忽不定的仙岛,岛上有一座仙山,名为长七,山中住着得道仙人,里面藏有旷世仙宝。然而只有这里的人知道,他们不过也是一群修士,借山中灵气修炼,除了会些术法,寿命长些,与别人并无不同。在长七山上,以千镜峰为首的各门各派利用遮掩之术混扰了海岛踪迹,山下的平民百姓安居乐业,如同世外桃源。

初涉人世的白长七被老者带到千镜峰,不时听这老头谈经论道,讲述人伦世理,成了千镜峰的常客。原来这老头是千镜峰中德高望重的人物,因在百年前的御敌中立了头功,被尊为长老,自号三须,百年来未曾收过弟子的他竟带回一只花灵,虽是灵宠,但也让白长七霎时成为众人羡慕的角色。

三须长老归天后,白长七仍常年混迹在千镜峰弟子间打闹嬉戏,偶尔蹭一点人间美食,随着众人一口一个师兄师姐地叫着。

白长七的另一部分时间,还是在她原来的修炼之地打发的。她总爱坐在一棵最为高壮的七瑾树上,那树枝干颜色略深,无叶无花,在这林中有些突兀,估摸着是被她常年这么坐秃的。

自打修成人形,从前四处飘荡时的见闻便变得零零碎碎,每每忆起,颇有恍若隔世之感。但是,白长七还能清晰地记得,自己从漫天火海侥幸逃进这片花林时,望见一名青黑长袍的男子和一名赤衣女子,正靠在这棵七瑾树下,女子双目紧闭,眼角落着朱红的血,嘴角却扬着淡然的笑,男子伸出愈加透明的手抚上女子耳鬓青丝,

“若有来世,以这百里七瑾为聘,落樱为礼,娶你为妻。”

他们到底何时来成亲啊?白长七坐在一条枝干上,发呆地想着。

虽不为人,但观人世这么些年,知恩图报她还是懂的。听那男子言语,这片樱花林多半是他种下的,自己既借这林中樱花活命,就应替他们守着此处,全当是报答救命之恩。

“小师姐!”

一个白晃晃的身影从门口跑来,手中一颠一颠地捧着只圆形荷叶,谁料不小心绊上门槛,摔了个狗吃屎。

“阿七!”千桐桐急忙放下手中烹具。

地上的女子一袭白衣,泼墨长发散在腰间,荷叶耷拉在一旁,洒出的液体给她的衣角添上了水渍,她懊恼地锤了锤头,一对柳眉随着表情紧紧凑在一起,此人正是白长七。

白长七抬眼望着那荷叶,一双凌厉的绛瞳在她脸上竟显得柔和俏皮,她瓮声道,“完了完了,我给小师姐的香露没了!”

“什么香不香露的,”千桐桐扶起白长七,“你呀!刚好我最近做了套新衣裳,赶紧试试,把你这套脏兮兮的换下来。”

“不碍事儿!”白长七两手拍拍外衣,叹了口气,“可惜了那樱花香露,本想着赠给你的。”

千桐桐浅浅一笑,齿如含贝,安慰道,“那有什么,没了可以再做啊!只是这花……可又是在你那片林子里采的?”

“是呀!”白长七点点头。

“跟你说过多少次,那个地方原本叫空离谷,曾经关押过一个大魔头,终究不算什么祥瑞之地,虽说你是自那处修炼成人,也得了三须长老的认可,可谁知会否仍有什么害人之物,你常往那儿跑,师姐也是担心你的安慰呀。”

这空离谷的传说,千桐桐实则也是道听而来,她入门时,早已没了什么魔头,那处亦是一幅如云似绸的模样。

“哎呀师姐,你又来了。”白长七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这么多年了,哪有什么害人之物,再说了我又不是人,我是花灵呀!”

“哎你……”

“小师姐你锅里熬的什么?”白长七打断她,往灶台凑去,深红的双瞳泛起亮晶晶的光来,“好香啊!”

“那是鲫鱼汤,馋猫,有你的份。” 千桐桐无奈叹口气,突然像想起了什么,白皙的脸颊微微浮上一层绯红,小声道,“快去帮我把九师兄叫来。”

“嗷!”白长七轻车熟路地转了几个弯,没心没肺地去找那位九师兄了。

关于那空离谷和魔头,白长七确实零散地记得些许。

数百年前,她还是只无名无形的小灵时,曾在千镜峰待过一段日子。久而久之她发现,千镜峰是整座长七山上樱花生长最为繁茂之地,其后山还有一小片花林,便打算长期留下,盼着有朝一日能修成人形。

千镜峰每二十年从山下收一次弟子,白长七遥望着一回又一回入门试验,通过的人皆穿上一身素白长衣,行过外、中、内三层石砌高台,作拜师礼。回回如此,再怎么宏伟壮观,也会令灵审美疲劳。

直至一年春季,总算发生了些不同的事。因为在入场试验中,出现了一个岛外人。

那是一位身量不及五尺的姑娘,半梳的发髻呈环状,对称垂于两侧,左手执剑,右肩挎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一身鹅黄色长裙,裙摆有些破洞,似是被树枝石块刮破的,一双短靴沾满了泥,几乎辨不出原色。

那姑娘衣着虽落魄了些,精神却是很不错。她睁着一双茶色杏眼,哀求道,

“拜托了,让我参加考核吧,我千辛万苦来到长七山,就是为了能寻仙问道,您就让我试试吧!”

考官二话不说,给身边修士递了个眼色,修士两步上前,将那姑娘擒住。

远海甚广,此岛在术法遮掩下行踪飘渺不定,她一个小姑娘,是如何穿过层层术法,又是否怀有不纯目的而来?

姑娘挣扎着,不断表明自己求知的坚决态度。这时,一名身形修长的白衣男子信步走来,衣襟上绣着水青色柳纹,颜如玹琼,仙姿超然。问清发生何事后,便将那姑娘带到了千尘掌门处。

千尘望着她腰间悬挂的玉佩,玉底坠着殷红的流苏,目光霎时凌砾起来,随即又有些出神,半晌道,

“姓甚名谁,可有家人?”

姑娘应道,“小女无姓,单名一个澜字,大家唤我阿澜,曾为阿娘所教,此番来长七山,也是因曾听阿娘谈及此地,心中甚为向往。”

千尘神色滞了滞,问道,“可是南北的南?家母现在何处?”

阿澜目光微愣,缓缓道,“阿娘她……早已不在人世,阿娘说,我的名字取自‘纤手濯清澜’,是清音,水字澜。”

“是啊,都这么多年了,”千尘望向她,似是在竭力克制情绪,声音有些发颤,“她叫什么名字?”

阿澜皱了皱眉,许是觉着这问题莫名其妙,但还是恭恭敬敬地答道,“阿娘不曾向我提起她的名字,我只知她叫阿清,旁人都是这么唤她的。”

一阵风刮过,白长七被飘落的花瓣带进了内堂,眩晕间,她听见那千尘老头自言自语,“真像。”

少顷,千尘唤了声“昀陌”,交待了些事宜,先前那白衣男子细细听着应下。听其言谈,是允了姑娘入门,收在掌门座下,成了那千昀陌的师妹,改名千澜。

千镜峰的弟子入门后,需随千姓,这是一贯的规矩。

千昀陌是掌门的首席弟子,许多事宜自然都得经他的手,今年新收的二十一名弟子中,多数人由门内弟子带领修习,术法精炼后方可入门进修。除了千澜,还有一名为千修宴的男子也径直入了千尘门下,那男子天资不错,身姿挺拔匀称,面部轮廓分明,眉眼俊朗,束发干净利落,约莫方及弱冠之年,平日里有些少言寡语,待人却十分温和有礼,是个好苗子。

这场意外后,日子再次回归枯燥平静。白长七依然日复一日地观望着众弟子晨练晚修,或休养在后山的落樱丛中,偶尔还能看见一男一女来此,悄然细语地说着什么,不时还会笑出声来,绝然不是在味厨轩中听过的开怀大笑,甚至还稍带了些内敛甜腻。来人时而是一个高的和一个矮的,时而是一个胖的和一个瘦的,有时又是一个美的和一个丑的,还有时竟是两个男的。

一场秋雨后,后山七瑾树上的樱花齐齐盛开,白长七吸着灵气,看着不远处一男一女,心道:原来掌门的徒弟也会来此处深交。

来人正是千修宴和千澜,素日里,常常见他们一同修习,一同去味厨轩,听说数月前山下历练时,也沿路结伴而行。

如他们这般,听千镜峰其他弟子所言,应当是“有情人”。

这对有情人,现下正站在这片樱花林间相拥附耳私语,言毕之际,漫天白樱纷纷散落,映在两人眸中,眼底似藏有万世钟求,眼波泛着绵绵温情,满得快要溢出来,甚于久逢甘露的渴望。

白长七煞有其实地背过身去:没眼看。

又过了数日,千尘掌门受重伤闭关的消息传来,原是千镜峰至宝险些被盗。那宝物便是外界传言中的旷世仙宝——镜石,通身晶莹透彻,乍一眼与普通打磨后的晶石无甚两样,但是据近百年的传言,细观那镜石时,便能察觉到上千幅棱面,纵横交错地排列其上,以血养之,可为己所用。启时,落光四立,映影之清晰,如同千面铜镜。而每一面中则藏有一份术法绝学,得此宝物者,即便无法成仙,也可习其术法,独步江湖。

此番镜石险些被盗,封印大损,一股陌生强劲的灵力不受控制地四处乱窜,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天空愈见暗沉,黑夜将白昼取而代之。幸而千尘及时发现,以一己之力将镜石暂压回鼎中,这才让草木人兽重见天日。

可惜叫那贼跑了,千尘也因此重伤闭关。

半个时辰后,其余各门派派人前来支援,收拾残局,聊表慰问。玄月门掌门古沅亲自带修士赶来,欲替千镜峰查明真相。

不知是何人起头,流言蜚语在修士间传开。

“你知道千澜吗?”一名修士开口。

旁边的修士应道,“当然!掌门座下最小的弟子。”

一位胖胖的修士接道,“听闻千镜峰每二十年收一回弟子,通过重重考核,方有二十人得以入选。你们可知,今年破例多收了一名,此人正是千澜!”

“这个我早听说了!”一名女修士附和道,“而且我还听说,她没有照规矩参加考核!”

“啊……”众修士开始窃窃私语。

“她可是岛外人,谁知来此是安了什么心!“

“搞不好镜石就是她盗的!”

“依我看,许是假不了!”

……

流言很快传入了古沅的耳中,半炷香后,千澜被带到前堂审问。

古沅一见她,顿时发起抖来,他按捺住怒火,将周遭人等遣退。待众修士离开,古沅一掌拍在桌案,刻着柳纹的木制长板骤然裂开,

“南宫清是你什么人?镜石可是为你所盗?”

千澜茫然地望着他,“我没偷,我也不认得什么南宫清。”

“胡言乱语!”古沅飞身至她跟前,握紧了手中长剑,问道,“你爹娘姓甚名谁?”

千澜下意识后缩,“旁人唤阿娘为阿清。”

“阿清?”古沅看着她,“好啊,果然是她,她不是什么好人,她女儿亦非善类!来人!”

一群修士应声而进,有千镜峰的,也有玄月门的。

古沅道,“此事与她脱不了干系,想方设法让她说出实情!”

众修士一见,方才的猜测竟成了真,立即异口同声地应下。

“不是我!”千澜挣扎道。

可惜,辩解声很快隐没在刑具与骨骼震耳的相撞声中。

千昀陌冲开层层阻拦,双手作揖,“禀师伯,个中缘由有待斟酌,屈打成招实非君子所为!”

长七山各门派掌门间以师兄弟相称,古沅排行在千尘之上,故为师伯。

旁边女修士亦上前,“事关重大,望师伯明察,不论途径,切不可姑息可疑之人!”

随即转向千昀陌,铮铮有词道,“众人皆知,大师兄替掌门师父教授内门弟子,素日里待千澜自有不同,可眼下大事当前,大师兄怎能为私情所左右!”

千昀陌只觉荒谬,不予理会,正要转身去寻千尘掌门,忽地被一人声音打断。

“不好!”

来人正是千尘门下二弟子千昭陌,是千昀陌的胞弟,也是千镜峰最为优秀的弟子,此时他面色苍白,急言道,

“方才巡山,发现守着空离谷的师弟不见踪影,后在一处阴沟旮旯里找到十位师弟,尸首形同枯槁,俨然身亡于数月前!”

众人瞬间沸腾起来。十人遇难,无一人脱身来报,且事发数月,竟神不知鬼不觉,显然是遇上了强劲对手。

况且,那空离谷里,关着的可是鬼君魇飍。

这时一名弟子闯来,语无伦次道,“不……不好了,箔卷碎了!”

箔卷是封印空离谷的灵器,灵器碎裂,则封印破毁。

“是我。”

修士们循声望去,见一名身形高挑的男子款步而来。那男子肤色略有些惨白,五官轮廓分明,一双绛色眼瞳尤为显眼,清冷幽静,若浸血寒潭。他穿过众人,向堂内走去,宽大的青黑色长袍在步履间堪堪沉稳着,衣上绣着古怪的曲折纹路,腰间落了一片雪白的樱花瓣,许是不小心沾上的,腰侧带着一把短刃,色泽淡青,无鞘,柄身约四五寸,同样古怪的纹路密密麻麻蜿蜒其上。行至堂下,他微微弯腰,拱手道,“是我所为。”

一名千镜峰小弟子不明就里,“修宴师兄,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男子朝他微微一笑,同平日里一般温和有礼,只是眼底不见温度。

堂上的古沅却是十分清醒,他骤然起身,警然道,“是魇飍!”

“久未出世,外头竟已是这般光景,”魇飍兀自感叹着,眉间含笑道,“贵派近月来照顾有加,魇飍感激不尽,特来提醒各位看好那镜石,当心再被我取了去。”

无人接话。魇飍转向千澜,轻笑道,“可惜了这水灵姑娘,被如此逼供,当真是我见犹怜。”

鬼君魇飍,善杀戮,好色。被封印近千年,关于其说法不计其数,无不围绕此二言评。世人多未见过魇飍,有前辈传言,其身侧常佩一把淡青短刃,操纵间刀影诡谲,杀戮之时不见血色。

千澜气息奄奄地趴在地上,后背血淋模糊,一条结实的麻绳被扔在她身上,绳面沾着血肉衣料,已然意识不清,口中喃喃道,“不是我,不是我……”

众修士瞬间戒备起来,举剑成阵。谁知魇飍只是正了正身,一缕黛烟消失不见。

在各派支助下,古沅将修士分作三波,一半留守门派,余下一半少数盯着空离谷,其他人轮流巡岛。待千尘略有恢复,不需再闭关,各派掌门聚集一处,以秘术重新封印镜石。

千昀陌为千澜渡灵,助她少受些苦。加之后来灵药相助,千澜待在小院里,卧床静养半月,总算活蹦乱跳起来。

恢复后的千澜做了一件令白长七咬牙切齿的事情——她发疯了一般,令千镜峰的小厮将自己院落里所有的七瑾树通通拔光,连片花瓣也不留。

白长七终日苟在后山连连叹息。千镜峰好景不长,过了半月有余,镜石再次被盗,这次是失踪地彻彻底底,随着镜石一同失踪的,还有千澜。

镜石最终还是落到了鬼君魇飍手中,一阵电闪雷鸣后,山摇地动,随即黑夜蔽空,烈火遍野……无数灾难接连上演,方起则不休。白长七灵识愈见羸弱,她稀里糊涂地逃命苟延,直至到了那空离谷……

“阿七?阿七?发什么呆?”

一个巴掌不轻不重地落在白长七脑门上,她回过神来,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人。

“想什么呢?”九师兄皱着眉,抬手理了理衣服,他腰间挂着只香囊,上面绣着一个“桐”字。

白长七撇撇嘴,“没啥,就是一些以前见过的事情,方才小师姐和我提起了空离谷……都怪你,那么久不出来,哎九师兄你怎么比师姐们还臭美啊,吃个饭而已……”

“你懂什么,”九师兄拉着她往味厨轩方向走去,“见心爱之人,自然不可随便。”

白长七,“……”

要说那只绣着“桐”字的香囊,便是千桐桐赠予九师兄的,既是心爱之人相赠,那位九师兄便日日带在身侧,凡有不可相见时,以此寄相思之情。然而,他却不喜欢别人盯着他的香囊看,因为那样会让他潜意识觉得,对方是在觊觎千桐桐。

有千桐桐开小灶,晚餐自然要丰盛些。三人围在后院的小桌旁,白长七拿出了自己珍藏已久的最后一坛樱花酿,采自七瑾树上的樱花用于酿酒,所需时日要长许多,这坛本是给三须长老的,那老头子就好这口,谁知他先一步去了,于是便宜了白长七自己。

抠抠搜搜地给九师兄和千桐桐倒上一小杯,两人一品,发觉其中滋味甚佳,便拉着白长七不管不顾喝起来。白长七先前还在肉疼,些许醉意上来后,也就顾不上肉疼了。许是年岁不及白长七,千桐桐和九师兄率先撑不住,扑通一声,趴在桌上烂醉如泥。

白长七推推他们,得不到回应,便无聊起来。忽然余光瞄见一记朱红,定睛一看,是那只香囊。

小师姐赠的究竟香囊有何特别,能让九师兄如此宝贝?白长七想着,顺手将那香囊扯了过来,左瞧右瞧,硬是瞧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其香味清新异常,如同寒冬清晨,混上些许盛夏暖意,不凉不燥,恰到好处。白长七很快觉得无趣起来,便拖着醉醺醺地身子,打算回去睡觉。

许是遵循本能,她再次忽略了千镜峰的柔软小床,迷迷糊糊地走进先前那片修炼之地。今夜无风,整个樱花林沉默在一片静谧中,白长七爬上那棵常坐的秃顶树,枕着枝干入眠。

手里还勾着那香囊的一只绳——这醉灵忘记给人家还回去了。

白长七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回百年,未成人形的她尚在长七山上四处飘荡。

她看见鹅黄色长裙的姑娘在一处泥地里来回走动,随后,那姑娘拾起一块利石,将自己的裙摆划破,一双茶色杏眼颇为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是千澜。

正如白长七记忆中那样,千澜来到千镜峰,一番周折后,破例被收在千尘门下。

虽是成了掌门弟子,可千尘事务繁多,顾不上整日传道授业,便常常将这任务交给大弟子千昀陌,二弟子千昭陌则全权负责其余外门弟子的进修。

千澜本就是走了后门,修为表现简直不尽人意,这会儿又惨遭千昀陌罚站,头上顶着个黑漆漆的大碗,里面盛满不知名液体,碗的对称两侧分别轴向压着两条木板,远远望去,活像内陆官宦人家的乌纱帽。

晌午过后,同门师兄师姐唉声叹气地从她面前走过,可谁也不敢上前扶一把,毕竟谁也不想作死试试遭这个罪。

烈日晒得人头晕眼花,渴望佳肴的胃不时发出剧烈声响,以表抗议。千澜转几圈眼珠,发现没人,便稳住上半身,一步步往后退,靠在墙上,似是寻了个着力点,头也不那么沉了。她舒服地闭上眼,琢磨给眼睛放个假。

“要吃吗?”一道低沉的男声在近处响起。

千澜陡然一惊,左侧木板紧随一歪,带动头顶上的碗也跟着向右一倒。

哗啦——

千修宴来不及避开,黑乎乎的液体将两人从头到脚浇了个遍,先前的容器咕噜咕噜滚到台阶下,留下一道黑渍,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黑碗,只是一只透明的大碗里盛满了墨鱼汁罢了。

千昀陌剑眉紧皱,“修宴,你怎么也跟着胡闹?”

对面黑乎乎的千澜尴尬一笑,瞅了瞅千修宴的一脸黑相,漏出唯一可辨的洁白牙齿。

一名修士端来两碗墨汁,千修宴面不改色地接过其中一碗顶在头上,“自愿受罚。”

千昀陌在千修宴身上摸索片刻,掏出一张中午剩下的酱烧墨鱼夹馍,在师弟们疑惑的注视下掰成两半。于是,满面黑墨的两人,各顶着一只碗,口中咬着半个夹馍,淋着毒辣辣的日光浴暗自叫苦不迭。

这墨鱼汁的腥臭味仿佛能骄阳的催化下融进骨子里,将近半月,千修宴和千澜是分外小心,说话做事尽量避着众人,免得让这不可描述的味道污了大家的嗅觉。

终于散去一身腥气,两人在味厨轩取好晚饭,随便挑了空位坐下。味厨轩是千镜峰内用餐的地方,连着厨房、饭堂,一应俱全。饭堂内整齐摆列着方桌,每个方桌周围约莫有十来把椅子,来人不分辈份或资质高低,随意入座。

千镜峰内作息严格,且不能擅自离开,同门之间的八卦趣闻便成了这些修士们唯一的娱乐。乱哄哄的杂闹中,一名外门小弟子喝了口汤,瞅瞅千澜,再瞅瞅千修宴,忽而提高音量,摇头晃脑,诗兴大发起来,

“既与君相知,额……我想想,”小弟子咬了咬嘴唇,似是回想起那日某两人墨汁洗面时惨不忍睹的模样,又暗自庆幸一番作死的不是自己,脱口而出道,“死生亦相随!”

千修宴嘴角抽了抽。

随即,旁边的弟子夹起一块酱烧墨鱼,接道,“这叫,逢鱼箑裘间,身满墨未悔啊”。言毕,还刻意将尾音拖了老长。

千澜挑起筷子,飞快丢一个夹馍的馍过去,“堵不上你的嘴!”

“大家静一静。”千昀陌自外面赶来,似是有要紧事。

众人凝神,听着千昀陌道,“方才讯息传来,北侧海域似有海妖作祟,已吞噬渔船数只,现下需派千镜峰中弟子前去除妖,作为历练,有意愿者先报名。千昭陌?”

“师兄。”千昭陌应道。

“此次除妖由我带着大家下山,我不在期间,千镜峰大小事宜由你处理,不可勉强,疑问之处需细心请教师父,护好卷箔与鼎中之物,切记。”

“是。”

翌日,一干人等整装待发,御剑前往北面海域。途中,千昀陌人手给了只小瓶,“这海妖通过延长并控制海底植物躯干,达到攻击渔船的目的,这瓶中药物或许对它的妖毒有抑制作用。”

千澜接道,“明白了,大师兄。”

“阿澜,”千修宴的声音自前方传来,“你修为不高,一会儿记得跟紧我,莫要擅自行事。”

“哦。”

约莫过了三个时辰,一名弟子道,“我们到了!”

一行人御剑而下,落在海边沙土上,身后是一大片灌木丛。千昀陌将魂识探入海底,掐了个决,平静的海面忽地躁动不安,雪白的海浪夹杂着海草翻滚起来,浪花猛地掀起,随即又重重拍打在沿岸礁石上,那海草却没有随着浪花下落,反而径直延伸过来,在众弟子间尾端一勾,如一条狡媚的蛇。

弟子们纵身一跃散开,手中剑意凛然,朝那诡异的海草砍去。谁知那海草似乎无穷无尽,四面八方围袭而来,砍掉的眨眼快速生长,小瓶中的药水虽然管用,却只能撑一时半会儿,不远处传来千昀陌的声音,“攻其本源!”

众弟子迅速会意,御剑朝海面而去。千昀陌唤出一条七尺长鞭,那是门中常见法器,灼以药物,朝漩涡中心处发难。只见巨浪席卷地愈加汹涌,通身深绿的妖物破水而出,那妖物人身鱼尾,想来是妖化的鲛人,弟子们执鞭出手,将那鲛人缠住。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给鲛人双眼一击,千昀陌喊道,“腹部下侧!要害所在!”

弟子催剑而上,谁知那鲛人力气极大,竟挣脱鞭绳,先前困住鲛人的弟子们被甩入海中,那鲛人亦往沙石方向退出一段距离,可那里已经有一个人在等着它。

千修宴执剑飞身而起,趁此时机径直朝鲛人丹田处攻去,那妖物发出一身凄厉的嚎叫,体内妖毒四溅,霎时间狂风四作,飞沙走石。

“当心!”

一股灵力自后方涌来,将千修宴推进海面。

千修宴浮水而出,恰好碰见师兄弟们也在此处。

“修宴师兄,你怎么样?大师兄呢?”

千修宴道,“方才妖毒逸出,大师兄救我一命,现下可能中了妖毒,我去寻他,你安顿好受伤的同门。”

“是。”那修士应下,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不好,阿澜呢?”

黄沙遮住了千修宴的双眼,旁人看不清他的眼神,只听到那一如既往温和的语气道,“放心,方才阿澜一直与大师兄一起,不会有事。”

说罢,他持剑朝岸边走去,狂风劲浪下的海岸空气愈加南北难辨,终于在一处礁石后寻到千昀陌。

千昀陌打坐多时,似乎已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出,满头青丝和胡髭不受控制地生长,宛如一只海怪。

千修宴快步走过去,“大师兄!”

千昀陌运下一口气,竭力以修为控制住,“不碍事,此妖毒不致死,大家可安好?千澜呢?方才一直没看到她。”

千修宴快速盘腿,替他运功,“一切安好,除了你我,所有人已安顿在一处。”

随即,千修宴拿出怀中小瓶,是来时千修宴发给众人人手一只的,“阿澜出手少,这是她剩下的,姑且控制一时。”

言语间,千修宴已掐了个决,将瓶中药物混入修为,一同运入千昀陌体内。

“慢!”

千昀陌忽而出言制止,可惜晚了一步。

只见不断生长的发丝似是被割断了生命,纷纷落下化作齑粉,余下半绾着冠的黑发流水般顺在背后,一丝不苟,与平日里一般无二。只是若将视角移向正面,便能看见那颜如玹琼的大师兄双唇下方,挂着三撮青丝。

风沙已平,千修宴抿了抿唇,似是觉得有些……好笑。但他很快敛住,以术法凝成剑意,欲将这三撮胡须削去。谁知那胡须生命力堪比野草,很快又生了出来,可眼下药物已是用尽,只得回千镜峰再做打算。

千昀陌眉毛拧成一团深深的沟壑,起身挥袖遮住半张脸,转身而去,丢下一句话,“天色已晚,就地歇息,明日一早启辰。”

很快,灌木丛边支起了几个小帐篷,众人围坐在海岸沙石上,生上一堆火,削了木头做烤鱼,旁边某不知名容器里,肥嫩的花甲纷纷张开嘴,散热似的吐着泡泡。

三师兄千远捧着一堆柴火坐下,朝着某个方向说笑道,“大师兄还是不肯出来,堂堂一个谦谦君子,被弄成这副有辱斯文的模样,真有你的。”

千澜闻言转过头。看向千远目光所在方向,“阿宴,真是你干的?厉害啊!”

千远添了把柴,“不知者无罪,阿澜那儿有上好的樱花酿,阿宴,你管她借几坛,向大师兄赔个罪去。”

不顾千澜的表情,又接着自言自语,“要我说,并无大碍,大师兄一表人才,岂是几根胡须可以遮掩。”

旁边的弟子转过去看着他。

千远低声道,“还是能讨小姑娘欢心。”

一旁扎着两只辫子的女弟子感慨着,“不知大师兄以后会娶一位怎样的娘子,真羡慕那名女子。”

千修宴问,“人非物也,如何取?”

女弟子惊讶道,“此娶非彼取,是为嫁娶。民间娶妻,当先下聘,待到吉日,操之以礼,结为夫妇,执手偕老,终生不离。修宴师兄,你是石头里长大的么?”

千修宴微笑道,“家住深山,许多事情确实不了解,惭愧。”

女弟子放下手中烤鱼,随众人一起仰卧在地,“只是,大师兄身为大弟子,若是继承了掌门衣钵,恐怕这些俗事,就再与他无缘……”

“有什么好顾忌?”千澜望着夜空中的星星,顺着话道,“若是我,清楚自己交心与他人,管他身份人伦,定要拎着真心,不管不顾走上一遭。”

“师妹所言在理。”千修宴起身,“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若这不管不顾恰恰与你先前作为背道而驰,又该如何抉择?”

千澜继续她的洗脑式歪理邪说,“既是不顾一切,与先前作为又有何干系,遵从本心便是。”

她好像很喜欢与千修宴相处,许是交谈之间心知肚明,会轻松地多。

千修宴望着她片刻后,移开目光,面向风浪平静后的海域,映入眼底的翻滚波涛也随着静了下来。遵从本心,可若是一个人没有心,又当如何?

回到千镜峰复命后,晨练晚修的日子一如既往,听课修术,偶尔围坐着寻同门八卦趣事,或下河想方设法将其中锦鲤捉了,随即又放生,幸而是生在这所谓仙山上的鱼,机灵又命硬,否则不一定经得起这般折腾。

日居月诸,生活静得像潭湖,无波无澜,恍若水镜,皓质呈露,叫人不忍打破。

初秋,各类花草树纷纷谢了顶,唯有后山七年花期的七瑾树依旧生机盎然。月隐星明,晚风渐息,一个颀长的白衣身影沿着小路匆匆走过。

片刻后,那人如约来到花林中,笑道,“你到得挺早。”

千澜转过身,“嗯。”

千修宴垂眸,揽过身前那人,将脸颊轻轻靠上她的发鬓。千澜顺势伸手搂过他的腰,将下巴垫在他肩上,整张脸埋入对方颈窝,低声问,“如何?”

一阵寂静后,沉沉的嗓音自头顶传来,带着些许寒意,“卷箔将破,时机已至。”

今夜月色很淡,落樱覆盖的山林间,地貌似有些柔软,两道白衣身影交叠在一起,融进这片白茫茫中,蒙上层极浅的薄雾,静谧安然,如画中之景。

从后山深处忽地涌来一阵山风,漫天白樱纷纷散落,将这画景打破。千修宴松开千澜,略微后退了些。

他重新抬眸,顺着一瓣樱花飘落的方向望去,雪白的花瓣不偏不倚,恰好落在眼前那人淡黑泛棕的长发间,衣袂飞扬,一袭白裙披落,与花色融为一体,恬静自然。

千澜收起眼底悄然而现的一抹混然,一如平日的清明双眼猝不及防对上男子的双眼,对方纤长浓密的睫毛下藏着深黑的瞳。那人眼睛生得极美,眼尾细长羽毛般向上勾起,双瞳中,一只修长的手替她捻去发间落樱,茶色杏眼随着这举动微微一笑,再次落入那深色眼瞳中,原本的漆黑忽添上了生命。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千澜想,这双眼就算依了它原本的绛红,也应当是极美的。

内心深处,某根弦被不轻不重地拨动了一下,很快又被她嗤之以鼻。几十年来,为着心底一直以来的恨与执念,她辗转多处,现下终于寻着机会,却又想要寻求一隅安定,以及一份模糊不清,连自己都拿不准的感情,多么荒唐可笑。

数日后,千修宴,也就是魇飍,只身闯入鼎阁,直取镜石。千镜峰结界严密,环环紧扣,修复极快。以他的修为,能进,能退,却无法轻易将镜石带走,仅仅将其从鼎中引出,就费了番气力,不过就算如此,目的亦是达到了。

镜石险些落入他人之手,千澜被顺理成章地怀疑。玄月门掌门古沅亲自拷问,谁知魇飍现身,众人大骇,待受了伤的千尘略有恢复,不需再闭关,各派掌门聚集一处,以秘术重新封印镜石。

千澜坐在自己的院落中养伤,望着角落里的几棵七瑾树,花落之景,骤然与那晚后山樱花林中,月色辉映下种种重叠在一起。

她心绪一乱,有些害怕起来,害怕一个结果,也害怕顾忌。她转身出门,唤来一位小厮,指了指那些七瑾树,“我每逢秋会花粉过敏,劳烦将这些树拔走,多谢。”

空离谷中。

鬼君魇飍坐在主阁上位,宽大的青黑色长袍铺满了座位,两侧深红色的火光异常瘆骨。卷箔已破,谷内的妖魔鬼怪躁动起来,形态各异,奇丑无比。还差一步,等那边来了消息,他便永远自由了。

按照计划,盗取镜石那日,他本不用多此一举现身,千尘自会收场。只是,不知何种缘由,牵引着他一定要尽快前去。

鬼君绛色双瞳半睁半闭,“办得如何?”

数层台阶下,一只长舌无耳的人形怪物应道,“禀王,衣服之事已办妥。长七山上七瑾树甚少,属下从各处仅寻来数十,现正种于前院……”

“够了,”鬼君打断他,“我要这荒野之地花林遍布,以修为,以血,以身养之,都得给我做。”

“遵命!”那怪物领命,语气直截了当,仿佛取同族性命不过是杀死群不相干的蝼蚁。

“光是你们的修为恐怕不够……”

怪物俯首,似是在等待下一步指令。

鬼君不再言语,只是起身向下走去,“先前那四个凡人呢?”

“禀王,尚在。”

“将她们带过来。”

很快,四位姑娘相继而来,毫无惧意,似是被洗去了恐惧神识。她们肤白若雪,身形婀娜,眼底藏着说不出的魅惑,见了魇飍,连忙魅笑讨好。

鬼君一眼望见中间的女子,那女子一身黑红相间的纱衣,胸口大片外露,脖颈纤长,发色较浅,一双柳眉下的圆眼水灵诱人,那姑娘眸色偏淡,泛着略微的茶棕色。

“给她换上衣服,带到前院。”

说罢,眼也不抬地向外走去。

几个时辰后,魇飍突然想起前院还有个人在等他,又沉思片刻,撂下手中笔杆,行至前院。

七瑾树下,一名白衣女子正身披长发,背对着他安然伫立。他负手前行,拉近自己与女子的距离。

那夜,千镜峰后山樱花林中,落樱缤纷下的纯白长裙勾起他一阵心悸。魇飍想着,比起那些妖魅百态的女子,自己或许更偏爱这一类型。

白衣女子闻见脚步声,转过头来,先前那姑娘的脸落入魇飍眼中,她微微俯身,柔声开口,“王。”

魇飍眼色刹那一沉,复作深不见底的血潭。

既是喜爱白衣清纯,眼下应当赏心悦目才是,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合适,似是缺点什么。

“鬼君可真是好雅兴。”

一道熟悉的女声传来,魇飍双眸霎时变得清明,朝声源处望去。

来人是一名赤衣女子,未梳发髻的淡黑长发随意披散下来,流水般垂落,直至腰部下方,同样偏浅的高挑眉下嵌着一双茶色杏眼,睫毛乌黑,眼尾染着猩红,与唇色相近,衬出很是白皙的脸颊。赤红色长裙在这片干净如雪的花林间散开,显得十分醒目。

只听见那女子远远地说道,“鬼君在此风流快活,在下可是挨了不少鞭子,当真是不公。”

魇飍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恍然间感觉,这样的景色,似乎与记忆中心心念念那一幕重合了。

可能他想要的不是白玉无瑕,只是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念着一个人,白玉也好,朱砂也罢,只要她在,便将这世间美好之物寻来,赠予她。

魇飍开口,“你来了,进屋坐坐吧。”

女子倒也不急,掐诀施法,半空中浮现出一块棱面千列的透明石块——正是镜石。

她朝魇飍走近,“接下来,看你了。”

魇飍看着她片刻,似是欲言又止,随后唤出身侧的淡青短刃,朝手指一割。

一滴血落在镜石的一处棱面上,没有千面铜镜,亦没有什么术法绝学,只是晴天白日的天空,忽地响起一声闷雷,电闪不止,就是没有雨。

那滴血流动缓慢,直至扩散到第二处棱面,忽地山摇地动,长七山剧烈摇晃起来,仿佛欲将每一个生灵震碎。

越往后,血流越是缓慢,甚至到了肉眼不可见地地步。黑夜席卷而来,将整个海岛都笼罩在一片暗无天日的墨色之中。

长七山上各门派迅速整顿,以千镜峰为首,由千尘带领着各掌门前往空离谷,抵挡这邪术,千昀陌带领一众修士,以剑阵紧随其后。

然而这镜石力量过于强大,千面千灾,这也是它一直以来被封印的真正原因,所谓术法绝学,皆为杜撰。接连三月,烈火遍野,燃起数丈烈焰,山下平民、一大部分修士开始撑不住,纷纷丧了命。

欲绝此术,当先封其灵,镜石之灵——魇飍。

只是合众掌门之力,方可抵挡一时,谁还能脱身前去封印?

这是,千昀陌起身,接连不断的抗战使他神色有些疲惫,一身白衣被灼地黑黄,他眼底翻涌着情绪,眼神清晰异常,“师父,我去。”

眼下只得姑且一试。众掌门竭力未其打开一条通道,千昀陌身形一闪,没入其中。

空离谷内的小妖被他斩于剑下,一名赤衣女子与他交手,望见那张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小师妹千澜的脸,他冷笑道,“隐藏得可真好。”

“多谢。”言语间,再次挥剑上前。

随后是鬼魅般的淡青色刀影,自剑锋间而来,与剑刃交上时却少了几分气力,似乎是,其主人灵力不足。

魇飍也发现了这其中怪异。

千昀陌看着眼前那长袍男子,眼底怒意再次剧烈翻涌起来,他杀意凛然,似是要将人吞净。

尚未寻到机会开启封印之术,镜石力量陡然放大——有人撑不住了。

果然,千尘待着几位掌门冲进谷内,明显是少了几人。

赤衣女子转过身,“来了?”

千尘望着她,“你为何……”

“好师弟,不记得我了吗?”赤衣女子勾唇一笑。

千尘瞪大了眼睛,“你是……你是南宫清?”

南宫清看着他,“真当我是你闺女了?”

千尘一时间说不出话。

“师父她死了,被你杀的,被你们杀死的!还有你们的孩子!”南宫清忽地咆哮,双眼失了焦,一字一顿道,“换骨,修术,就是为了这一刻,你们这群懦夫,都得死——”

古沅怒目而视,“妖女休要辩解,师父分明是死于你手,如今我便要为她报仇雪恨!”

两方斗法,灵力波动分外强烈。梦境中的火光间,白长七看到一团透明微白的灵气。

这团灵气再熟悉不过——是她自己。

随后,对面的自己忽地变得扭曲异常,十分诡异,白长七顿觉天旋地转,脑中轰鸣,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哦对,后来那团灵力散尽,她死了。

自己死了,早就灵尽于此。可是自己为何还能修成人形,好好地活在这世间,那……现在的自己,究竟是谁?

深埋心底的记忆潮水般涌来,一滴泪自白长七眼角滑下。

几十年前,京城一户人家内杀声遍起,血流成河。掠夺者离开,幸存者逃离后,一名头戴白纱帷帽的红衣女子经过,她推开柴房,看见一个小女孩正躲在草堆后面,约莫十岁,一身衣裳破破烂烂,沾满了污泥。红衣女子弯下腰,轻声道,“你的家人都不在了,要跟我走吗?”

小女孩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红衣女子掀起白纱,抱过她,精致的五官显露出来,面容略青涩,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

好歹是个大户人家,再怎么惨遭洗劫,也不至于穿着污泥满身的破烂衣裳,显然,她不是这里主人的孩子,或许,她本就没有家人。

“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抽抽嗒嗒道,“阿清。”

——无姓之奴。女子目光微闪,温声开口道,“我叫南宫千,来自南宫氏,今后你就做我的徒弟,跟着我姓,好不好?”

“南宫清……”小女孩默念着这个名字,重重地点了点头。

几年后,一间简陋的竹屋内,一名身形修长的男子擦着剑,叫道,“南宫清!”

“叫师姐!”南宫清拎着个大包袱,气喘吁吁道,“师弟,你这么没礼貌,当心我告诉师父,让她罚你。”

“就仗着入门早,明明小我那么多岁数,当你师弟可憋屈死了,”南宫尘不屑地撇撇嘴,“衣服备好了吗?明日该上路了。”

“师父!”

南宫千今日没戴帷帽,比起初见时,女子身形已然拉长许多,朱红衣裳掩不住她的清雅气质,泼墨般的长发披在两肩,双目如一泓清泉,美得不可方物。

她翻开包袱,笑道,“阿清怎么做了两件红衣裳,这件好像有些小……哦,这是阿清的?”

南宫清有些脸红,她并非东施效颦,只是见师父这么穿着十分好看,便鬼使神差地给自己也做了件红衣。

南宫千摸了摸她的头,“阿清皮肤白,适合更深一些的红,明日路过集市,师父挑了赤色布料,再给你做一件。”

说完,她偏了偏头,“阿尘?”

“在。”

“剑术练得如何?”

“尚可。”

“嗯。”南宫千不再多言,转身朝屋外走去。

南宫清总觉得,她那便宜师弟和师父间的氛围,往往有些微妙。

南宫尘与南宫千年岁相差不大,正值干柴烈火的年纪,对方又是个极美的女子,难免有些仰慕之情,只是,觊觎自己的师父,实属大逆不道。

画面一转,七夕前夕,一处小谢楼台前,那位收徒弟如捡破烂的师父,又捡了好几名弟子,闹腾在一处,好一番热闹。

“阿清,你过来。”

南宫清闻言,朝楼台走去,“师父,你在写什么?”

桌案上,摆着一卷宣纸,一盏砚台,和一支笔。

“纤手濯清澜,”南宫清默念着宣纸上的一行字,“这是李治的诗,‘促欢今夕促,长离别后长’,你在念什么?师父,你是不是喜欢阿尘?”

眼前的女子早已不是当初的小姑娘,褪去一身稚气,已经开始通晓男女之事。南宫千望着她半晌,薄唇轻启,“休要胡言。”

“师父,我看得出,阿尘他喜欢你,你们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师徒有别,怎能……”

“师父,您找我。”南宫尘拱手道。

南宫千后知后觉将桌上宣纸遮起,然而对方已然看见,只是一言不发。

“此番找你们来,却有要事。”南宫千正色道,“千年以来,南宫氏历代担任守护镜石的重任,如今封印愈见羸弱,需前往石灵关押之地,加固封印,世代镇守。南宫氏到这一代,本只剩我一人,现下收了你们做徒弟,为师希望你们结为伴侣,为南宫氏留下后代。”

也好断了她的念想。

南宫清顿觉荒唐至极,她脱口道,“为什么?你们明明——”

“记住,”南宫千打断她,“届时只可封印,不可杀。镜石与其石灵魇飍相生相灭,石灵亡,则镜石破,毁天灭世;石灵祭血,镜石出,则石灵亡,亦灭世毁天;除非镜石自毁,即其石灵心甘情愿自取身亡,否则,唯有封印之术可控。”

但是,怎么会有石灵那么蠢,不好好活着非要跑去自尽呢?

南宫清哑然,一丝不明的情绪自她眼底划过,她拱手道,“是,师父。”

大婚前夕,楼阁内。

“南宫清”持着剑,手止不住发抖,对着剑锋处的女人道,“阿清,南宫氏向来光明磊落,你怎能修此歪门邪道!”

地上女人的模样,俨然是“南宫千”,只听她开口道,“师父!既两心相悦,便不要顾忌什么世俗身份。我的命是你捡来的,旁人怎样与我无干,此生唯愿你活得开心,活得幸福。师父若觉此术不正,今后弃了便是。眼下借此换骨丹,六月之内,你是我,我是你,该与南宫尘成亲的人,本该是你。”

趁着“南宫清”发愣之际,“南宫千”飞快起身,消失在了夜色中。

后来数月,“南宫千”——也就是化作她师父模样的南宫清,常常隐匿在山林间,她想着,待到木已成舟,自己再出面。

忽有一晚,她遇见了一群又一群蒙面黑衣人,那时的南宫清剑法尚浅,也不是什么修道之人,被逼至悬崖,纵身跃了下去。她突然发现,南宫氏世代守着镜石,护着这世间,在别人眼中,却是被视作想要一家独大的野心家的模样。

数日后,一群人拿着悬崖边上捡到的玉佩,那玉佩带着灵气,南宫氏人人手一只,现下这块,正是南宫千的。

领头人望着已化作南宫清模样的南宫千,“阿清,这么些年辛苦你了,跟我们回去。”

南宫家的弟子纷纷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只听那领头人款款道,“玉佩是我们在悬崖边发现的,你们的师父已死,大弟子理应继承派主之位,阿清既是大弟子,又原本是我周府的人,镜石,也应当由我们来看管。”

一名弟子恍然醒悟过来,“好啊南宫清,你这个叛徒,师父平日里待你不好吗?你竟安了这样的心思!”

距离换骨近六月,南宫千已怀了身孕,行动有些不便,但她抓住了其中一点,真正的南宫清已经惨死在这群人手中,替她死了。

她颤声道,“她呢?”

那人避而不答,只是道,“好阿清,把镜石交出来。”

她咆哮道,“我问你她呢?”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人显然已是不耐烦,什么大弟子周家人皆是幌子,他们只想要镜石。不然为何要废一番心思,特意去围杀南宫千呢?

南宫氏弟子们不傻,但是南宫清与这群人确有干系,始终是他们心底的一块结。

待到在悬崖下侥幸捡回一命的南宫清回到小谢楼台时,那处已然是人去楼空,其实也不然,满地尸体,说空倒也不空。

她发疯一般在尸体间翻找,最终在原先那间婚房的角落里,找到奄奄一息的南宫千。

“师父……”她双目通红,眼泪滴落在赤色衣裙上,晕染出更深的痕迹。

南宫千没有睁开眼,只是气若游丝地开口,“还活着……真好,你的师弟们已带着镜石逃脱,去寻长七山……阿清,别怪他们。”

南宫清没有答话,她一言不发地将南宫千带到一处僻静之地,寻遍了仙草灵药,盼着师父活下来。然而,南宫千还是在临盆之日撒手人寰。

南宫清呆呆地抱着啼哭不止的女婴,眼睁睁望着师父在自己眼前断了气,终究还是无能为力。

她眼睛很痛,早已流不出泪。

一个如此善良的人,最终却惨死在自己保护的人手中,讽刺至极。

那群人,包括南宫千的徒弟,贪婪,自私,胆小,懦弱,个中因果,竟都要她去承担。这群人,根本不值得她去舍命相护。

难怪南宫氏人越来越少,竟都死在这群贪婪又懦弱的人剑下。

到如今,最后一个善良美好的人也不在了。

南宫清萌生了一个念头。

她将女婴托给一户村里人家抚养,将师父的玉佩留给女婴。

随后她重拾先前所谓的邪术,融了她师父的骨血,吞下去。南宫氏纯正血脉更有助于她修行,加之术法特异,很快便功力大涨。

后来的几十年内,江湖中灭门惨案接连发生,包括周府。据说有人看到,杀人者出手狠厉,是一名头戴白纱帷帽的赤衣女子,江湖盛传,那是南宫千的魂。

后来,这女子来到了长七山,当她发现玉佩灵气能破海岛上的遮掩之术时,便确定,她的师弟们就在此处。

她服下换骨丹,望着水中一张年轻陌生的脸,身量矮了不少,眉眼间还是依稀可辨当初的模样——她将以这副模样活着做完最后的事。

她悄无声息杀了守着空离谷的弟子,走进去,问道,“魇飍,你想出来吗?”

沙哑低沉的嗓音传来,如同金属声般刺耳,“本君早就厌倦了这无休无尽的封印,怎么,你要如何放我出来?”

“在下南宫清,南宫氏人。”

“哦?那群老顽固是你的同门,你又为何要助我?”

“我要他们死。”

“哈哈哈哈哈——”魇飍似是受到极大鼓动,随即问,“作为交换,需要本君做什么?”

南宫清启了秘术,将魇飍放出封印,轻言慢语道,“眼下只能暂时放你出来,半年后,卷箔破,镜石出,将是你永远自由之日,届时,我要你的血,替我开启镜石。”

青黑长袍的男子久违地舒展了禁锢已久的身子,一双绛瞳看清了眼前女子,“成交。”

南宫清唤出四名抽去恐惧魂识的女子,“听闻鬼君所爱,区区小礼,以表诚意。”

魇飍望着那些女子半晌,冷笑道,“与世隔绝这么些年,我的名声竟已传成这样。千年前我掌鬼殿,身边尽是些妖魔鬼怪,歪瓜裂枣,怎么也想不到,如今会被世人安上一个好色的名头,不过……”

他走到四名女子身边,打量一番,“世人倒也是神机妙算。”

南宫清,“三月后,此术法会漏出些破绽,暴露你的行踪,我需要时机,回来修补。”

魇飍,“好说,我有一位鲛人‘朋友’,他可助我们一臂之力。”

南宫清揭下帷帽,微笑道,“下面,就来演一出好戏。”

半年后,千镜峰镜石险些被盗,众掌门——南宫氏的弟子们,利用南宫氏秘术,重新将镜石封入鼎中。

南宫清趁此时机,夺了镜石。

镜石开,电闪雷鸣,山摇地动,黑夜蔽空,烈火遍野。接连三月,焦土满地,生灵涂炭。

千尘——南宫尘倒在地上,咽下最后一口气。当初他重伤昏迷,醒来时已在长七山,他虽恨南宫清,却放不下她腹中孩子,那毕竟是他的骨肉。

可惜他至死都不知道,阴差阳错之下,当初被他抛下的女人,竟是他心心念念的师父——南宫千。

南宫清望着哀号遍野,心底却没有一丝大仇得报的畅快感。

那人已经不在,不论怎么做,终究是回不来了。

她走到近处一棵七瑾树下,空离谷内的樱花被魇飍保护地很好,大火之下不仅没有受损,反而生长得愈加茂密起来。

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千镜峰后山上,朦胧月色间,白樱纷飞,映入那人漆黑的眼底,那样静谧,那样安然。

她看向身侧的鬼君,“你发现了?”

鬼君缓缓开口,仿佛又是那个温文有礼的千修宴,“本体与灵识,相生相息,一损俱损,你好大本事,竟欺瞒本君。”

“曾经,我最爱的师父,在我面前断了气,我无能为力,只能看着她死去,”南宫清正身,望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绛色眼眸,“不过现在,尚有挽救的余地。”

说完,她朝镜石所在方向飞身而去,剜出南宫尘等人双眼,包括她自己的,随即光影四立,以南宫氏人生魂祭奠镜石。

生魂献祭,永世不得超生。

她直直坠下,落在一棵七瑾树旁,感觉身体一点点被抽离,口中喃喃道,“南宫氏先主铸此凶器,后辈偿还,莫非这便是因果轮回。”

魇飍体内不断外流的灵识忽地止住——镜石对他的联系被切断了。

方才南宫清飞身出去,他已然追了出去,可惜晚了一步。

劈开强光,他扶起七瑾树下的女子,半晌道,“你何必如此。”

“你又何必如此。”南宫清捻起一枚雪白的花瓣,“我是个自私的人,若清楚自己的心思,就定不会做叫自己后悔的事。”

魇飍将她放开,忽然,她闻见一股血腥味,血腥味愈加浓烈,她看不见,只能四处摸索,摸到一手粘腻。

她的手被牢牢捉住,只听那人沉沉开口,“南宫,我本没有心,可不知何时起,心腔处被填满,方才剖开来看,发现竟都是你。”

一滴血自眼角滑落,南宫清说不出话。

魇飍靠在树下,胸口淌着血,说不出的狼狈,眼神却清明异常,“我在暗无天日底下,活了这么多年,从来不知,与另一人一同赏花,会这么美。”

随即,他顺了顺眼前女子有些凌乱的发丝,看向自己愈加透明的身体,似是忽然想起了是什么,支吾着开口道,“那个……”

南宫清偏偏头,“嗯?”

魇飍好生回忆了一番,将组织好的措辞说出,“若有来世,以这百里七瑾为聘,落樱为礼,娶你为妻。”

南宫清靠过去,道,“寒酸。”

魇飍皱了皱眉,他好像只有这些。很快,他又听见耳边传来平静的女声,

“好。”

逢于箑裘间,身绝莫敢悔。既与君相知,死生亦相随。

魇飍安然合上双目。一抹红光自眉间滑出,进入赤衣女子的眼间,那女子身形渐散,最终与一旁不知何时出现微白灵气融为一处——那是一只樱花灵。

鬼君的身体消散,化做一缕黛烟,飘入旁边这棵七瑾树内。许是邪气过重,那树忽而长壮了些,枝头上的花叶相继脱落,留下一个光秃秃的深青树干。

石灵自亡,术法可破。燎燎火焰越来越弱,黑夜褪去,换来天明。

千昀陌醒来时,见到的便是这副场景,他回到千镜峰,各派正在重新整顿,他拒绝了掌门之位,将这位子留给了师弟千昭陌,自己捞了个悠闲的长老来当。

后来,有不懂事的弟子问他,“您是什么长老?”

千昀陌摸摸小弟子的头,又呸了呸口中的酒,许是觉着这滋味怎么都不如之前鲛妖一战后,某人赔罪时带来的樱花酿,他捋了捋胡子,“我啊,我叫三须,嘿嘿,三须长老。”

后来他游历归来,遇见一只花灵,给她起名叫白长七。

白长七会酿樱花酿,味道和从前一模一样。

三须老头想,敢情这酒根本不是那小子酿的,还敢带来赔罪,糊弄人呢。

心底虽这么想,嘴却是诚实的。

三须长老归天那日,他望着眼前的白长七,叹了口气,

“他在等你。”

……

“这都多少天了,阿七你快醒醒……”

白长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竟已泪流满面,她看着叫醒她的千桐桐,一下子仿佛沧桑了几十岁。

千桐桐的脸,和记忆中那位朱红长裙,头戴白纱帷帽的极美女子,分外相近。

阴差阳错间,竟是故人之子。

白长七手指一勾,察觉到手中香囊,递给了千桐桐,“凡事不可强求。“

千桐桐有些紧张地接过香囊。

那香囊对白长七而言,再熟悉不过。当她还是南宫清时,师父曾教过她一种香,取极北之地夏冬交替时节的藜花,那花极为罕见,若用南宫玉灵,融自身体香,制成香囊,亲手刺上自己的名,赠予他人,便可叫那人对制香人死心塌地。

当时的南宫千生怕她走了歪路,赶忙补充道,“不过,凡事不可强求,我不赞同此做法。”

后来她将此法,连着南宫氏的其他剑法,留给了那女婴。

白长七缓缓道,“你且先去吧,我没事,只是有些倦,想一个人静一静,过些时间再去找你们。”

伎俩被识破,千桐桐大囧,红着脸走了。

白长七在树干上躺下,抚摸着树皮,眉间含笑道,“原来是你。”

十年后。

千桐桐追在九师兄身后,“我错了,我不该用这种歪门邪道,你看我都承认错误了,这么久了,就不能原谅我嘛。”

九师兄头也不回,“今晚两盘青菜你都吃光,或许我会考虑一下。”

千桐桐又成了一副苦瓜脸,她最讨厌青菜。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九师兄不再掩盖勾起的嘴角,暗自发笑,眼底盛满了宠溺。

空离谷方向忽地传出一束不是很强的光。

千桐桐拉着九师兄快步跑去,“又有灵修成人形了!走走走快去看看,是不是又多了个阿七。”

空离谷内。

白长七与眼前的青衣小男孩大眼瞪小眼片刻,嫌弃道,“怎么这么小?”

小男孩懵懵懂懂地看着她。

白长七望着他那一双极好看地绛色眼瞳,“你这眼睛给了我,还能自己再生出来,难不成是做了树灵,基因突变了?”

小男孩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是隐隐感觉不像在夸自己,随即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哎哎……”白长七连忙抱起他,为老不尊地哄道,“乖不哭啊,以后叫你青宴好不好?小阿宴,不哭啦,你看姐姐好看不?等你长大了,姐姐就嫁给你……”

小阿宴忽然打了个哭嗝,果然不哭了。

他伸出两只莲藕般的小手,抱着白长七的大脸,使劲亲一口,咯咯地笑了起来,一双绛眸忽闪忽闪地,像是嵌满了耀眼的星星。

『完』


1. “纤手濯清澜”:出自李治的《七夕宴悬圃二首》。

2. 箑裘:取自“冬箑夏裘”,箑,夏天用的扇子,裘,冬季裹的裘衣,比喻不合时宜。

3.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出自《诗·卫风·硕人》。


今年迟迟不开学,想念学校公教楼前的樱花,趁着五一假期即兴创作,写了一篇长长的故事,嘿嘿。

该肝作业和报告去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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