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小桥谣》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糖一包,饼一包,外婆轻轻抱。
摇啊摇,摇到奈何桥,好宝宝,笑一笑,桥上走一遭。
(一)
漆黑的草丛里忽的惊起一连声蟋蟀嘶喊,只见山夜凉风拨弄几下草尖,这一片空间复归宁静。此时虽是七月,但每当日头落山,掩映在山间的青山镇总萦绕着几分寒意。
溪水淙淙淌过,映着没有星月的天,和一座腐朽过半却仍未垮塌的木桥。桥上因寒意而从睡梦中挣脱的阿菱轻颤着睁开双眼,抬起细瘦的手腕揉了揉先前哭得通红的眼睛。在夜色中尤显苍白的手指扒住方才睡着时靠着的桥栏,手下的触感潮湿而冷,阿菱下意识摩挲了几下,勉强借力站起,朝山下亮着几盏灯笼的镇子走去。
这天是中元节,镇子里的人都会聚集在山下一条河边举行祭祀仪式。阿菱一直不明白,那些镇民敬祖先、甚至祭河里的野鬼,为什么就不能对人存一些善意?褴褛的粗布衣摆摩擦过草丛和树枝,阿菱睁大眼睛试图在黑暗里看清脚下的路。以前是有人给她提灯笼的,那是她温柔又怯懦的阿娘。“阿菱,离开这里,他们都是吃人的恶鬼。”脑海中乍现阿娘的遗言,阿菱打了个冷颤。阿娘死的那年她不过三四岁,而今她突然想起了这句话,恐惧和后怕在四肢血液里冻结——她和一伙满手鲜血的土匪在一起生活了近十年!青山镇曾是宁静安适的世外桃源,直到一伙四处流窜的恶匪闯进,刀光刺眼,血溅如雪,屠镇后只留下了一个病重的女人和她刚满月的孩子。真是好笑,成为镇民的匪徒试图让自己的罪孽不那么深重,又或许是因为女人懂一些医术,还有几分用处。女人带着孩子过了几年凄苦的日子,终于归了黄泉路,只留下一段遗言和一个阿菱。
(二)
阿菱决定逃离青山镇。
这不是临时起意。阿菱独自住在镇子边缘的一座小棚屋里,每天清早要去帮镇子里的女人们洗衣服、打水,凭此换得一些食物。近两年阿菱越发长大了,她开始察觉到巷口屋后紧盯她的阴沉视线,以及在她经过时刻意压低的不怀好意的嗓音。“阿菱,我们整个镇子都是被他们害死的。”记忆里阿娘虚弱的声线好似勒住了阿菱的脖子,她害怕她也活不久了。
今夜是个悄悄离开的好时机。阿菱一路跌跌撞撞摸索到山下河边,河水很深,因而并未流淌出声响,黑沉沉的水面与河岸相接处停泊着一只挂了白灯笼的乌船,船身正随着水流微微起伏。这是青山镇专用来中元节祭祀的船,挂上一盏白灯笼顺河而下,送走那些仍在人间飘荡的孤魂野鬼。本来应该人声熙攘的河畔此刻却寂静得有些可怕,阿菱回头望了望不远处的镇子,只有几盏灯笼的光在黑暗中微晃。攥紧了衣角,阿菱吐出一口气,爬上这只小船,学着曾见过的人那样解开了系船的绳索。水波带着乌船晃晃悠悠又宁静地飘远。糙砺白纸糊的灯笼透出一点亮光,艰难地照亮了船头一点水面。
船儿摇晃着,阿菱好像回到了摇篮里的襁褓,阿娘轻轻摇着那小小的木扶手,温柔微哑的歌声将她送至梦乡。“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糖一包,饼一包,外婆将我轻轻抱……”
(三)
这里不是人间,再次醒来的阿菱心下一惊。
船头灯笼里的蜡烛已经烧尽了,白纸灯笼静悬在乌木船上,仿佛死去了一般。船仍在河面上,却不知是哪里的河。江面宽阔,水下浮动着密密麻麻的昏黄光点,光线与暗红的天在半空中混合出奇怪的色彩。岸上似有人群熙熙攘攘,却只听得见声响,看不太真切。
阿菱那件灰扑扑的粗布衣裳不知是第几次被用来拭去手心的冷汗,随着小船渐渐飘至一座木桥下,愈发抵挡不住幽邃的寒冷。
“孩子,别怕,来婆婆这里。”横跨江面的木桥样式老旧,和青山镇那垂垂老矣的桥年轻时候应该是差不多模样。桥的一头站着一个白发迤地的老妇人,一手拄着一只同样苍老的拐杖,一手伸出朝着阿菱的方向。在那皱纹堆砌的脸上,阿菱辨认出了自己十几年未曾见过的微笑。
下船后阿菱还有些眩晕,清醒后感受到手上的暖意,才发现是被不知何时走到面前的老人牵住了手。“婆婆,这里是什么地方?”老人如人世间童谣中的外婆一样慈祥,阿菱细细享受着这点温度,这样想到。“这里是黄泉。你来的那条河是忘川,这座桥是奈何桥,”一双老态而安谧的眼对上了阿菱的目光:“对啦,我是孟婆。”
之后的事情是阿菱曾经从未想象过的,她在黄泉迎得了十几载人世间未体会过的欢喜。孟婆像是真正的外婆般宠爱着她,没有询问她的身世来历,只是每日熬汤时讲些人人鬼鬼的故事,为她换上色彩不甚美丽却崭新的衣袍,甚至偶尔能拿出一串糖葫芦,艳红的色泽胜过了对岸的曼珠沙华。
黄泉没有白天黑夜的时间流逝,这里永远是暗红的天空。两手支着下巴坐在桥头的石墩上看孟婆往黑色大陶罐里加各式各样的材料,成为了阿菱消遣时间的乐趣。孟婆年迈的嗓音氤氲在热汤上方的白雾里:“好孩子,你也可以学一学。”
“阿婆,”阿菱突然坐直了身子,双手攥住老人的一边衣袖,不太敢看正向孟婆走来的一片惨白魂灵:“你对我真好,我的人间比不上黄泉半分。”孟婆看着那群喝下汤后面色茫然、连因为中毒死去而七窍流血的脸都显得不太恐怖的魂灵一直走过奈何桥去,才转头看向阿菱盈着濡慕又透出几分紧张的双眸,拍了拍她略微颤抖的肩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四)
“孩子,阿婆该上桥了。”
阿菱手里接过算是传承却又有些荒唐的一只汤勺,紧跟半步上前,扯了扯老人的衣袖:“阿婆。”“乖,阿婆已经很老了,你就是新的孟婆,”老人缓缓抬手,为阿菱擦去满脸的泪水:“这是注定的。”
苍老的拐杖依偎着佝偻的身形,孟婆不再看身后的阿菱,走上了通向轮回的桥。方才为自己熬制的汤有几味料放的少了,还得要一会儿才能忘掉那些往事。也好,她可以趁着在奈何桥上这段时间,再想最后一遍。
来到黄泉那天,她乘着一只乌木小船,船头的白灯笼在暗红天光映照下透出不祥的颜色。她见到了只在传说中听闻的忘川、横在江面上窄瘦老旧的奈何桥、和那位孟婆。因为贪恋着孟婆给予自己的温暖和善意,她细数起黄泉较之人间的种种好处,想要留下的念头日益坚定。后来她接过那只汤勺成为新的孟婆,慢慢地从往来的魂魄鬼吏口中得知了一件事情,此后日日撕扯着她罪孽深重的灵魂。
她那早逝的娘亲对她说了谎。曾有一座生长于秀丽青山间的小镇,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直到某一日一伙抢占营寨的山匪提刀而入,向来淳朴的镇民死伤过半。幸而山下郡府官兵救援还算及时,侥幸活下来的人们在清理被剿灭的山匪尸首时,发现了一个即将分娩的女人——是土匪的妻子。那时的老镇长看着神色惶恐的女人,捋了一把胡须,叹口气,指挥镇民将这对母子安置在镇子边缘的一处棚屋里。女人生下孩子后似乎就一直病着,也很少在白天出门,她似乎懂些医术,总在神神叨叨地捣弄不知哪里寻得的药材。后来,女人病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
再往后,女儿满心怨怼地长大了,她想报仇,却又胆小害怕。终于,她等到了一个时机,镇民们会在中元节的黄昏时分到镇旁河中打水饮下。意为饮下忘川水,忘忧亦忘恨。她在人间的最后一个中元节,有河流上游的清澈溪水、腐朽发黑的木桥、黄纸包着的大包白色药粉倾洒在水中,铸造成了钉入灵魂的罪孽。
那天,垂垂老矣的她看到了乘舟而来的阿菱,突然就知道自己的轮回来了。这是注定的。
青山镇的那座桥是她罪孽的开始,而奈何桥下成为孟婆则是赎罪,现在,她将再次进入这无尽轮回,不止不休。
而糊里糊涂过了不知多少轮回,她认定的事情里,大概只有一件是对的。比黄泉更可怕的,是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