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岭杂记
2017年夏,某日。我坐车往邻近东坡岭的龙驾村。入乡随俗,下车问路。经村民指引,看了该村名闻遐迩的龙泉。
泉水不大,却川流不息,潺潺流水,悠悠而出,清澈得连水下细微的沙粒,几可细数。我忍不住掬泉入口,感觉甘凉润喉,暑气顿消。
龙驾村人得天地之厚,有此泉眼。他们不知哪年哪月,已砌筑沟渠,引泉入池,分流而去。一格格的小池,各有其用。主流引入大水池,加盖紧密,装机抽水上水塔,供全村人饮用。其余小池,则分序排列:洗菜、洗薯、杀鸡、宰鸭、洗衣、洗涤杂物,各有其用,互不混淆。以此保证水质,不受污染。
水好养人,所见村民,健康快乐,容颜皎好,脸色红润,笑容可掬,令人羡慕。
离开龙驾村,我沿着一条机耕路,向西走。沿路观察,见有奇特景致,必摄入镜头。正留连间,一中年汉子,骑摩托车从村内出来,见我陌生,随口而问:阿叔,你是谁家亲戚?
我说,从城里出来,四处走走,看看乡村风景。汉子停车立地,我见其车尾架上,软胶带捆着两瓶景田矿泉水,别无长物。
汉子哦了一声,说,阿叔,我去果园杀虫,你坐我的车去那边看看?见汉子一脸真诚,言语平和,淳朴热情,无法婉拒。我说,好,便坐上了他的车 。
汉子健谈,一边同我说话,一边缓缓开车。经机耕路穿过田垌,对面是一带丘陵,绿蔭掩映,郁郁苍苍,蜿延西去。
上了丘陵,狗吠之声顿起,汉子一声断喝,几条大狗立即收声,摇着尾巴迎了过来,向主人示好。我下了车,一条黑狗闻了闻我的裤腿,我一惊,往汉子身边躲。汉子飞起脚,在狗上面一晃,随即收回落地。对狗喝斥道:发瘟狗,眼盲了?我带来的客人也敢起哄!都说狗通人性,这回我算是亲眼所见。汉子话音刚落,几条狗陆续散去,在果园四处巡察。
汉子推车入屋,取了一支矿泉水,提了一张椅子出来,放在一棵龙眼树下,说:阿叔,你坐,天太热,喝点水。想看果园,你就四周走走,这季节,只有木瓜可食,想吃你随便摘。我得冲药杀虫了。
我说,你为了杀虫,买两瓶水来,我怎么好意思喝呢? 没事,你大方喝。我想要时,打个电话回村里的小店,十分钟人家就送到。今时不同往日,村里有商店,家家有车,连牧牛的阿伯都带上手机,一支水还难得倒人? 汉子正说着,手机铃声骤起,他掏出手机,与对方通话,声音洪亮,那几条狗听了,奔跑过来帮狗兴,围着汉子转,那状态很有趣,也好笑。
汉子挂了电话,便从杂物间提喷雾器、杀虫剂出来。我见汉子太忙,不便久留,便拿了那瓶水,喝了一口,说:兄弟,我到别处走走,谢谢啦! 汉子因为太忙,说,那我不留你啦,有空再坐车过来玩。
我说,好呀,便走出果园,沿着一条牛车路往西南方向走,上了东坡岭。
(公鸡蛇•雁韧摄)东坡岭杂记一路走去,没见个人影,倒在灌木丛中见到一条公鸡蛇,头仰仰的爬在干树枝上。我窃喜,赶紧站住,掏出手机,先点开摄影功能,悄悄靠近,赶快将它拍入镜头。不知多少年没见过这种小动物了,今天不但见了,还拍了照,真好彩!见效果不错,将手机揣好,我弯腰伸手过去,想悄悄的将它逮住,谁知那家伙鬼精得很,手刚到尾部,它早就窜得老远,爬上一棵山竹树,掉过头瞧我,口一张一合,好象在笑我笨,这么大个人,竟奈何不了它。
我记得,药书介绍过这尤物,说它学名马鬃蛇,还有些别名,我们从小就叫它公鸡蛇。村边的树上、竹园、灌木丛随处可见,我们常常将它捉来,用小刀划破它的肚皮,取出内脏,烤熟剝皮吃,喷喷香。大人说,吃了就不会生疳积。有人用双蒸米酒泡它,医风湿骨痛。反正这家伙再灵活,在那个温饱还未曾得到保障的年代,也是人的吃料。 过去将公鸡蛇吃多了,如今想见一条都难。看来,人还真得有点保护野生动物的意识。
我一路走,一路想。东坡岭,顾名思义,自然与苏轼有关。据史书记载和稗官野史、民间传说,我在这寂静的山野之间,渐渐的理出了头绪。
九百多年前,我国北宋文学家、书画家,一个多才多艺的人,误入官场,因与权贵政见不合,屡遭贬谪。绍圣初年,被贬惠州,徒儋州,路经雷州半岛东坡岭。
遥想当年,此“南蛮”之乡,赤地千里,荒草萋萋,麻石乱叠,加之风云变幻,骤雨无常,时而酷阳当空,路上冒烟,炙人如炙艾,时而电闪雷鸣,噼啪作响,风雨袭人,一路泥泞,粘足如蛭,挥之不去。苏轼徒步跋涉,历经几多艰难!
所幸他饱读诗书,才华横溢,豪放刚健,生来面善,平易近人。一路访贫问苦,同情人民,关心生产,且与乡贤谈诗论道,相互唱和,提倡教育,深得沿途百姓爱戴,给其提供食宿,赶着牛车也要送他一程,免了餐风露宿、饥寒交逼之苦。足迹所及,盛名远播,留下许多胜迹,东坡岭,东坡荔枝,东坡井,东坡书院,种种美誉,口授千古,相传至今。
拂去岁月灰尘,历史掀开新的一页。徜徉岭野之间许久,我蓦然发现,不远处突现百十栋束新的楼房,三五层不等,鳞次栉比,高低有致。当是一条新村。
我急步前去,进入村口。见一妇人,站在几棵鸭脚树下,侧脸撒谷喂鸡。我说,大姐,你喂鸡呀? 妇人转身,微微一笑,明眸皓齿,脸色红润,看上去不过30余岁,幸好我没唤她婶。她悠悠道:是呀,阿叔你来谁家?
一听乡音,我惊喜莫名。我说,不找谁,从城里出来看看世界。她笑笑,转身喂鸡。
这时屋里传出声音:阿萍,你同谁说话?一个过路阿叔。喂鸡女人话音刚落,一个身体硬朗的老妇已走出来。我赶忙向她打了一声招呼,她呵呵一笑,说:贵客!阿叔你口渴肚饥无?家有白粥,无好酒好菜招待。天气太热,大家都不想吃鱼吃肉,也就没去买。萝卜干、糖醋蒜头、盐渍苦瓜、泡酸菜大把,你吃饱再去。
浓郁的乡音乡情,令我为之动容。我说,不渴,不饿,带有矿泉水,我四处走走。好呀好呀,她朗声道:这是新村场,老村场在西边。
顺着她指引的方向,经过一片菠萝蜜园,便进了老村场。看到的是一排排低矮狭窄阴暗的石砖瓦屋,许多瓦坑已坏,显出大小不一的破洞,石墙灰黑,爬满一片片的青苔。小巷窄窄,仅容牛车通过。看来这老村场,是有些历史了,已被村民弃置,成为蒙满灰尘的一页历史陈迹。只有村旁那些菠萝蜜树,结了满树的硕果,有些生机。
我转向一条宽畅的水坭路,再进新村,从北往南走,所见楼房设计、布局、装饰都与城内楼房无异,反而比城里的更宽畅明亮。村内场地已全部硬底化,楼房之间留有宽畅的两车道,道中间一路过去是绿化带,栽些风景树,奇花异草,一派生机。有一户人家利用一楼,开了间小小的超市,琳琅满目的货物整齐地摆在货架上。
我在村南遇见三个老者,正坐在龙眼树下乐呵呵地说笑。我同他们打过招呼,那边一个妇人,即送来一椅,连声叫坐。他们一个个热情洋溢,笑容可掬。看得出,他们在这东坡岭上的乡村,生活还挺开心。
闲谈中,一个白发苍苍,精神矍铄的老者告诉我,他们是鹤地水库移民,多为九洲江北部两岸垌滨、石碑人,姓罗。上世纪60年代迁居至此,建制为八个队,此处为四队。
我说,我家也是迁居户,坡脊的,姓吴。老者说,好呀,大家兄弟,同一条水路。
阿吴呀,你不知,那时我们搭寮而居。垦荒种地,从土里觅食,过着挺艰难的日子。70年代建石砖瓦屋,不怕风雨,才逐渐好点。近年国家移民政策好了,政府有补偿,大家劳动至富,建起更宜居的移民新村。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愿望,才实现。
脸色象关公似的一位老人,微胖,突然呵呵地朗笑起来:阿正哥,嘿嘿,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是工作队当年进村动员我们迁居的口号,那时候谁信啊?他们说,迁出去,建好水库,修了运河,将来就能过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美好生活。我们都不信,有人还去拔测量队的标签扔掉。
你不信也得信!现在不是实现了吗?另一老人说。看上去他的身体更硬朗。别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如今还有几户没有电视,手机,摩托,汽车?谁还去担大粪桶?种地、拉肥都机械化了。要不,我们这些老家伙能这样安逸,吃饱了坐在树下讲三国,说西游?老者似乎有点激动,声音也大。
老童,瞧你,七老八十还这样急躁,阿泰的话你都没听清楚,就焦急。他说修水库那时不信,又不是说如今不信?事实就是事实,明摆着,能不信么?
老童不吭声,算是默认。他对我说,阿吴,我是从东坡一队开车过来玩的,大热天,你就别到处跑了,等会我开车送你出去坐车回城。我笑笑,不置可否。
又坐了半小时,老童果不食言。老童很健谈,说省府已批准在此一带建设移民镇,将八个队的人集中居住,形成一个小镇的生活环境,规划已出台,地亦征好,再过些日子就可实施了。要不,四队新村场也不会留那么宽的路。
在遂海路丁坎路口,当我与老童握别时,他热情地说,兄弟,我留手机号码给你,下次出来玩,你打我的手机,我开车与你到东坡岭风景区玩,那边发展更快,比这边还好看哦。
我和老童互换了手机号码,刚好一辆开往椹城的班车经过。待我上了车,临窗坐下,往外看时,见老童还依车伫立,红光满面,向我挥手。
班车开动后,他才掉转车头,开开心心的归去。我心里便想,老童这一辈人,不知挨过几多饥饿,经历几多艰难,今天才实现那浓浓的期盼,日子过得滋滋润润。而更大的愿景,更美好的生话,其实还在后头。
(乡村•雁韧摄)东坡岭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