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可笑,竟将她当愚弄了那么些年!
她又梦回了太傅府。
白石板冰冷,她浑身打颤,左丞相宣读圣旨,除了她,院里还跪倒一片。
圣旨冗长,而她唯独记得那句:男丁悉数斩首,女眷流放凤峦山。
晏姝是不怕死的,可她有些微遗憾,她恐怕等不到封昱来救她了
(1)
自流放凤峦山以来,晏姝总会做那场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她依稀年少风骨,梳着双髻,长安城的风吹过笔下薄纸,簌簌轻响。她张着一双模糊的眼,依凭着直觉,在纸上誊下一句《望江南》。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最后一笔将将落下,她陡然听见一枚轻笑,笑意尾端跟了句极冒犯的话。
“你居然欢喜李后主,那个孬货?”
那嗓音似揉进了薄荷叶,透骨阴凉,从高处飘坠。
晏姝微怔,拾眸向上看,隐约见着树冠上立着个少年,怀抱长剑,不过她揉一揉眼眶的功夫,少年已落到她手边,卷下一衣袍的梨花白。
“你有眼疾?”他大喇喇地问,没有礼仪寒暄,宛如不将自己当外人。
若搁到平日,晏姝非但不会搭理他,更要叉腰驳斥:你才孬,你九族十八代都孬!
奈何父亲总同她说,皇宫不比别处,人心诡谲,她是承蒙皇恩,允她入宫养病,断不可给太傅府招灾惹祸。
想罢,晏姝压了一压心气,好言到,“嗯,有三两年了,并非全然不能看,只是视物模糊,瞧个轮廓大概。”
少年唔了一唔,“可惜了。”他叹气,“小爷这般丰神俊逸的人物,你却是瞧不清楚,着实可惜。”
脸皮厚的人,在梦里脸皮也不会薄上几分,只是每回神思至此,少年的身形便愈加恍惚,直至一丝光都看不见,她恐慌得很,伸出手去,摸到一掌心的湿凉。
再张眼时,梦境又到了太傅府,眼疾痊愈的自己不似少时模样,身子骨已然长开。
白石板冰冷,她浑身打颤,左丞相宣读圣旨,除了她,院里还跪倒一片。
圣旨冗长,而她唯独记得那句:男丁悉数斩首,女眷流放凤峦山。
密密重重地低啜声流过四肢百骸,她闻到大厦将倾的气息,梦境终于行将崩溃,晏姝惊醒过来,又是一身汗淋淋。她稍一动,脚踝处的铁链哐当作响,大约是累极了,原本想稍作歇息,却在老槐树下睡了过去。
晏姝扶额起身,吃力地把背篓扛上肩,里边是她刚洗净的兵卒衣裳。
耳后倏尔削来一道风,她避无可避地被煽到地上,肩胛瞬时裂开道口子,血将衣衫晕开。
兵卒甚至一脚踩住她腹部,“寻你半天,倒跑这儿偷起懒来,你当这是长安城么,充什么大小姐!”
晏姝疼出眼泪,想着,这回是活不成了罢。
她已经不太晓得这兵卒在说什么,腰腹又被踹了几脚,血渗入黄土地里。
活到这一步,晏姝是不怕死的,可她有些微遗憾,她恐怕等不到封昱来救她了。
晏姝勉力地扬起头,望向长安城的方向。
砂石异样地聚拢到一处,被风推抵着滚滚而来,她昏厥前听人喊——
山匪来了,快逃。
(2)
久违的水沉香气辗转飘来,晏姝再睁眼,是间陈列简便的厢房。
她嗅到稠苦的伤药味儿,将她整个裹覆住了,晏姝正无措着,忽闻一记颇刻意的咳嗽声。
似电流穿体而过,晏姝顾不得伤,蹭地撑起身。
陌生男人提起茶壶,施施然又斟一杯,他瞥眼晏姝,“怎么,没见着你的昱哥哥,心头好是失落罢?”他生的硬朗,一身挺阔蓝衫,却有掩不住的匪气,“在这凤峦山,你长安城里的昱哥哥可没我好使,你便是被折腾死了,他那远水也泼不过来。”
晏姝惶恐,她拽紧被单,指节根根泛白,“你是什么人?”
他是谁?这里又是哪儿?晏姝脑子乱哄哄,什么都想不起来。
“鄙人姓胥,名瑞白。”男人单手拖头,“嗯,我自认没什么大出息,倒是你们,总爱拿山匪称呼我,那样说来,我大概还算个人物?”
轰地声,晏姝只觉天旋地转,一口血腥涌上舌尖,险些栽下床去。
可晏家的女儿从不会太过失态,她稳了一稳,“你方才的话什么意思。”颤声问,“什么长安城,什么昱哥哥,你到底知晓些什么?”
胥瑞白饶有兴致地瞧她,可那样的兴致虚虚浮浮,并未真的到达眼底,“你们这批流放来的,都是长安人士,这有什么难打听。”他瞳黑如墨,极快地闪逝过些什么,“至于你的昱哥哥……”
他说,“你昏睡的这些天,哭爹喊娘般唤他名字,莫说是我,连门外马童都晓得,这间房里的姑娘呀,有个住在长安城里的情郎。”
又轰地声,晏姝浑身血液冲上面门,她几欲要扶额呐喊:天哪,这山匪怎么恁般无赖呐?
憋了半天,她咬唇吐出几个字,“你胡说!”
胥瑞白叹息,“亏我救你回来,找大夫为你医伤,姑娘这样的态度,我纵然是个山匪,亦要伤怀了。”
经由他略带凄凉地一叹,晏姝被生生唬住,她终于想起了,她本是将死之人。
被恐惧与慌乱搅和着,那差些被忘却的凌厉疼痛又统统回拢,背部突突地疼,可这一来一回间,晏姝居然没那样怕他了。
她松开手,冷汗滑过下巴,踟蹰着是否该道声谢,却听他淡漠地拿手扣着桌沿,“话说回来,姑娘的情郎似乎来头挺大,封昱是么?”他眼光一暗,“封为皇姓,你口中的封昱,便是东宫里头的那人吧?”
自打三年前知晓封昱为东宫储君,晏姝待他,已是敬重多于昔年情分。
虽是梦话,但这也大约是她第一回直呼他名字。
“你还真是薄凉呐。”
忽地,胥瑞白极轻地一叹,婉转绵长。
他扬起眸,黑瞳越发深了,莫名有些叫人欲捉却捉不住的情绪,恰好撞进她怔忪的眼里。
晏姝微怔,随即恍然,她与太子交好,落到胥瑞白眼里,自是将她当做攀慕荣华的女子。
“世间女子终身所图,不过一良人耳。太子虽陷皇权富贵,却有无双之才,那样的人物,当得起全长安城女子倾慕。”她出声辩驳,“我倒不知,公子的薄凉二字何解?
“无双之才?”胥瑞白挑眉,似听见极好笑的话,“狗屁!再下去,你该说他宽达仁厚,与日月同辉了!”
晏姝腹诽:确然如此啊!
胥瑞白知她所想,冷笑,“他同老皇帝没两样,全是狡诈阴狠之人。”
刹那间,晏姝恼怒极了,她脱口而出,“我十岁随父入宫治眼疾,与太子幼年相识,他断不是那种人!”
话落处,几秒静寂,水沉香气沾到衣袖,混了药苦味。
胥瑞白执杯的手滞在半空,他皱起眉,不知为何,再没说一句话。
那段冗长的静默里,晏姝心提到嗓子眼,几乎要确信,她是将面前人惹恼了,可咻地下,胥瑞白站起身,作势要走。
临去前,他手搭门框,突然说,“以后莫再喊我公子了。”
一束白月光倾洒下来,他的侧颜稍显柔和,说出来的话却是,“分明当我是匪头子,却硬要喊什么公子,亏你喊的出口,我都臊得慌。”
他说,“况且,爷不在乎。”
晏姝脸刷地白了一白,猛然抬眼,胥瑞白已不见人影。
少年时候的封昱呐,也是最爱自称小爷的。
(3)
约摸过去两个月,晏姝伤处渐愈。
胥瑞白虽待她有救命恩情,可匪窝终归是匪窝,一有机会晏姝便想往山下逃。
眼瞧着她三番五次的偷跑,有下属找到胥瑞白,苦恼极了,“晏姑娘生的是美,可性子实在愁人,跑了那么些回,居然还未死心,昨儿又在二重门被我请回房去。”
胥瑞白正拿白娟拭剑,头也未抬,“她是该多走动,对伤势有益处。”他语气正直,“晏姑娘是客,不能太怠慢。她既然要走,下回便容她走远些,到大门再捉回来罢。”
待晏姝发觉端倪,虽说并未受过刁难,侍从们将她堵回去的手势及态度都十分恭敬,可次数多了,仍旧逃出一股屈辱来,她终于按捺不住,决心要同胥瑞白说清楚。
可是偏偏这日飘着小雨,她撑着白伞走在湿陷的泥土地上,硬是满山寨寻不着胥瑞白,反而迷了路。
此时的雨愈发大了,倏忽落满整张伞面,她鞋尖沾满泥污,略狼狈地一手挡住面额,仓皇奔走在山道上。
不知拐过几个弯,脚下的路慢慢趋于平整,晏姝隐约听见一些模糊人声,混着风怒雨啸,并不真切。她循声向前,又一会儿,原先细微的动静终于清晰可辨,霎时间,她面孔苍了一苍。
不消拨开枝叶去看,晏姝太明白,她只在帝都的练兵场上听过,那样万人齐发、如雷鸣过耳的嘶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