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抑郁症患者的自述
我停服安眠药有一个月了,抗抑郁药物还在继续服用。治疗是大约两年前开始的。
抑郁发作的时候,童年和青春时期被压制、恐吓、剥夺自尊的痛苦,像暴风雨前黑云覆压着乌黑的大山和蛮荒的土地,我感到自己被一只疯狂凶猛的黑狗追赶,慌乱奔逃,精疲力尽,退路被高山阻挡,前路是跌不到底的万丈悬崖,恐惧无始无终,只要活着,都无从摆脱。
我游离的理智告诉我,我现在生活在爱中,生活在平静的幸福中。然而比起那根深蒂固的伤痛,眼前的幸福与未来的希望都绵软无力。只想要消失,就像从来没有过我这个存在一样。
然而,存在了就不能消失。我与相互爱着的人血肉牵连。药物刺激我分泌多巴胺,让我在当下模糊恐怖的记忆与印象。
1.
她曾在亲戚交由我家看管的楼下嘶喊着威胁我下楼,手里的一大串钥匙哗哗作响。我带着妹妹躲在二楼的一个房间,我把妹妹藏在拉门柜子里,我爬上窗沿,躲在窗帘与玻璃之间。窗外是红壳竹林,最近的一根竹子离我有半米多远,我想顺着竹竿滑下去,但够不着。我想趁她搜屋子的时候从前面的窗户跳下去,但是楼层三米多高,地面是建筑用剩的石堆,我跳下去肯定会跌断腿。我舍不得冒死。我从幼儿园时起就清醒地每次努力考满分和第一,一路当班长和三道杠学生干部,一路开挂般得了各种各样的第一和荣誉。我从来没有松懈过,每一点成绩都得来不易,我不甘心死。最后,我在她的咒骂、威胁、恐吓、哄骗的夹杂中,在她假装离开的表演中怯生生开了房门,等待我的是嫌犯落网般的突袭捉捕,和暴打伴随着咒骂。另一家素日内里不合的亲戚来劝,这仿佛让她觉得出了丑,竹丝的抽打来得更猛烈了。那一年我读初中,外公已经去世了。
我曾经在一个无雨的早晨,靸着塑料凉鞋剪成的拖鞋从她的竹丝下逃跑,这激怒了她,她抽出了砧板边的菜刀追来,我恐惧地一路哭喊着逃命,逃过从家门到大路先下坡后上坡的机耕路,逃上大马路,硬底的拖鞋板在马路上拍出啪啪的大响。两旁的村邻都被这歇斯底里的哭喊和叫骂惊动了,袖手看戏,夹杂着几句不温不火的劝解,有人劝我讨饶,有人劝她“好了好了”。最后快要到一处池塘的时候,我不知道是自己跑不动投降了还是总归被追上了,赖下地求饶。菜刀永远不会像威吓时说的那样砍在我身上,但恐惧一次次在幼小的我心上砍出了、在记忆里留下了永不弥合的伤口。那一天,我不到六岁,还在上学前班。她永远不能觉知这伤害,在往后的年月里,这桩往事常被她作为引证我“脾气倔强”的笑谈,轻描淡写地重提和因之大笑。
2.
直到二十多岁,我常常做噩梦梦见大队背刺刀的鬼子进村,到处搜查无辜的百姓,一车车运往刑场。我躲无可躲藏无可藏,彻夜在逃命的恐惧中挣扎。
我一度以为这是影视作品在我心中留下的家国仇恨。后来我发现不是的,是她给我的恐惧,象征性地投射到梦境里。是啊,那种恐惧,就是我心中的“鬼子”和魔鬼。
十几岁一个她失眠的夜晚。我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整理物品。我的房间正对的楼下是堂屋,座钟敲了十二下。我沉浸在自己脑海中轻盈的思绪里,轻轻哼着歌。一回头,骤然见到一张阴沉的面孔毫无声响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没有挂窗帘的窗玻璃后面,两眼直勾勾地瞪着我。我“哇”地一声吓哭了,脑中只闪出两个字:魔鬼。她推开门劈头盖脸地骂起来。我还是哭,她骂得更凶了。爸爸上来把她拉下去了。跟她说“你不能这样”。这五个字,是父亲给我的正义的安慰。
3.
整个青少年时代,我像一头竖着倒毛的小兽,优秀、强悍、专制、野蛮,却外强中干,在学生生涯中点缀着的社交生活里横冲直撞。
这些年,我没有勇气回忆过往,我对那时为人处事的细节感到遗憾、羞愧、惋惜。那是我迷失在自己不曾想走的路上,那是我在不停地受伤流血,在向陌生的外部世界寻求支撑,因敏感而过度自卫,因害怕而过度示强,错失自我,错失友情,错失爱情,错失机会。
我的初恋是一场单相思。我曾经踌躇满志,勤奋学习,为理想奋斗,也为爱情的希望奋斗。这是十六岁的暑假,我每天清早五点半起床学习,满满当当学一天,还兼顾洗衣做饭。
然而,这个分班前最关键的暑假,我每日饱受她无故的语言暴力和行动控制。一个清早,在受她言行暴力相加后,我流着泪搓洗着全家的衣物。我委屈的啜泣惹怒了她。她举起手中连接着抽水泵的水管对准了我,三五公分粗的水柱,劈头盖脸地浇下来……里里外外的窒息……
分班考试以一名之差失利了。我爱的那个他,是个优秀的绅士,是个品格、才能都闪光的人。我没有错看。他后来拥有了与我无关的爱情和幸福生活,而我早早地失去了哪怕与他做同学、朋友的机会。我在家庭中受到的无法言说的打击,让我错失了被他了解的机会,失去了争取心中所爱的机会。当然,我现实的所失,还有我为之苦苦力争的更好的教育资源。我被磨去了光泽和斗志,跌入迷途。
亲戚长辈眼中,同学朋友的父母眼中,我向来是个完美的小孩。连我自己都有过这样的迷之自信。我不明白为什么独独永远得不到她的欢欣。她可以不给我爱,为什么连我自己奋力追求的梦想都要粗暴地砸碎,为什么我向未来追求幸福的机会都要剥夺?我曾经充满自信和决心,相信只要足够努力,就有志者事竟成。但从此我再也不相信了。我开始怀疑,怀疑自己,怀疑人生,怀疑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一切。
我一度爱上了撕开纸片的声音。我面墙侧躺,把一张张纸撕成碎片,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以听到纸片的脆响为短暂的安慰。
我喜欢蜷在没有光的角落,关上房门,蜷在写字台底下的黑影里。
高中三年,我泅渡沉浮在黑暗无边的海。与一个挚友间的通信,是支撑我带着等待和希望漂浮的木板。
这次直击命运的创痛,我在内心苦苦埋藏了十多年。当我们受到伤害的时候,总以为受到伤害是耻辱,弱者的耻辱,不配被爱的耻辱,招来厌恶的耻辱。事实上,旁人也常常会认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再说,在我们这个孝文化的语境里,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角色已经使她占领了道德高地。没有人能够坚决地为我说:“她是错的,你是无辜的。”站在旁的立场上,疏不间亲,清官难断家务事。对于那些隐晦的诉苦,听者只能做到避重就轻地安慰:“没有妈妈不爱自己孩子的。你想太多了。”
啊,可是她给到我的“爱”啊,明明像黑夜中的寥寥星光,让我挣扎在小小的希望和无尽的失望中,不停地自责,不停地怨恨,不停地为怨恨而内疚,不停地为内疚而不忿。
4.
直到我第一次听到别人立场坚决地为我说话,那不是安慰,那些话正义凛然,依据确凿,他言辞的恳切中带着义愤,他毫不怀疑地告诉我:这世上不知爱不懂教育的父母多矣。这是在《夏山学校》这本书中,作者尼尔先生为所有所谓“问题儿童”说的话。尼尔先生创办了百年名校夏山学校,他基于对自由教育理念的毕生实践,写成这本书。这次阅读,是我自我认知最重要的转折点。我第一次明白,不是我的问题,而是有人真的不会做父母。我虽然不是教徒,尼尔却如同我的教父,在遥远的地方,永远给我身体里的童年弥补以理解、支持和博爱。我从无尽的自我怀疑的泥沼中,拖着踉跄的步伐上岸了。
那一年,我结婚了,还没有做母亲。
5.
对母爱的求不得,使我成了母爱的囚徒。我一辈子都在寻找它的代偿。
在和她一起生活之前,我是外婆的心肝宝贝。外婆把我从襁褓里抚养到上学的年龄,外婆把清苦的生活留给自己,而极尽所有给了我公主般的宠爱。外婆是我的第一个“母亲”。十一岁那年,我永远失去了最亲爱的外婆。以后的十几年岁月,对我,也许在这个家中不止对我,都是阴霾的。
我的爱人,是第二个给我母亲般呵护的人。每个工作日的早晨,他用轻柔的口吻在耳边唤我起床;他会为我做好早餐端到小桌上。童年记忆里,周末的早上我总是被她爆炸般接二连三的喊叫催起;我从七岁起自己刷鞋,九岁起上学自己做早饭。先生在生活上无微不至的体贴,是我一生都无法抗拒的温情。
我做了母亲之后,所有与照顾孩子有冲突的选择,我都站在了孩子这一边。少年的我曾经对事业和未来充满野心,但我作为女儿角色所经历的苦涩,使我最终选择成为了家庭主妇。作为一个并没有改变世界之才能的普通母亲,我觉得于我而言,再没有比为自己的孩子、爱人创造幸福更有价值的事情。
我爱孩子,如同自己从幼年被重新爱一遍。只要想到一个母亲每日的点滴言行,要草蛇灰线地伏笔孩子一生的个性、健康、事业和婚姻,我无法不把做母亲这件事看得如同像上帝造物般严肃和郑重。一切自利与无知都能不成为借口,因为是我生养了他,这个孩子没有选择地被我带到世界上,他有血有痛、有感觉有记忆,我必须让他带着对世界的新奇、对生活的爱恋度过一生。
6.
对于别的不称职的父母,我可以毫不留情地痛批。对于自己不称职的妈妈,二十多年来我从未停止过摇摆自己的态度。尽管她伤害我心灵的每一个细节,是鞭在记忆皮肉上新伤叠旧伤永不消失的疤痕。我至今能清晰地回忆起面对她每日枪林弹雨般的语言暴力时,那种心脏揪起来般的实实在在的肉体疼痛。
因为这个人,她在自己并不顺遂的日月里好歹养活了我,让我接受了教育;她对我也有爱和关怀;她是我深爱的父亲的妻子,是在一地鸡毛的生活中,要跟他一起守到老迈的人;她是我孩子的外婆,他们之间有天然的血亲之爱。
那么多年来,对于那些牢狱般的创伤日月,我只能像用炉灰掩埋污物一样遮盖,尽管内心与外界很小的波澜都能吹开这样不牢靠的遮蔽。
如果她知道我写了这些文字,她恐怕要疯了。我并不想伤害她,也不想复仇。我只想倾诉我的委屈,只想把污物般痛苦的记忆,从心底里倒出来。
如果她看到这些文字,必要悔恨,悔恨让我学会了写。当我三年级刚刚开始学写日记的时候,连续一个多月,我每天都要为无话可写哭湿日记本。是她站在边上,一句一句地说给我录下来。停电时,她在蜡烛光下引导我;在地里种菜时,她一边锄地一边引导我。
她一直怪我心里有本账,我只要提一点她往日的不是,她就气得难以自持。
小学的时候,她胃不好,亲戚送给她一只刚出生的小奶狗,让她煲汤吃。代为处理小狗的叔叔没有经验,小狗受刑般的痛苦场面刺激了我的内心。邻里看客也叹息。她看我跑进房间,看到我趴在写字台前,敏锐地冲进来,扔掉了我手中的铅笔,撕掉了我的日记本。
她一定不会想到,时隔二十多年,往事还是在我笔下重现了。
她一定悔恨生了这样一个我。
和爱人结婚一起生活的这些年,他稳重的性情和贵重的人品再教育了我。我慢慢明白,是我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像拼图一样构成了我们的人格和生命。永远不要寄希望于别人忘记和原谅你的错误,那是别人的意志自由。如果想得到好的评价和赞赏,唯有在人生的每一天每一步里,想好了再做,真诚地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