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滨的海今日依旧汹涌
白滨之海(2018 )感到悲伤的时候, 去看大海。
在一个人寂寞的时候, 去看大海。
——寺山修司
1 在峭壁
有人让我在海边峭壁上找一块石头,刻着自杀男女留下的一段遗言。
遗言写的是:“白滨的海今日依旧汹涌。”
这段话原本是用口红写下的,后来被他们的朋友刻上了石头。
为了找这石头,我翻越护栏,石头却不在那。
我来到的和歌山白滨三段壁。在古代,这里只是眺望太平洋返航渔船的高点,但当代旅行者看到的,是一切道路的终点。
海水涌入峭壁的海湾,白浪近在眼前,碰击峭壁,厚重且缓慢。所谓“卷起千层雪”,并不是描写,而是真实的。
激荡的白色海水泡沫,涌动着,碰撞着,退却着,循环往复。凝视峭壁下眩晕的中央:白浪凝聚,破碎,再次凝聚。雪碧涌出?我却说像白啤酒,或者纹理瞬息变化的大白石。
海风,吹得人心中迷离。飘飘悠悠,感到眩晕。悬崖边持久凝视,有恐惧感,也有吸引力。
“白滨的海今日依旧汹涌。” 这一句,有魔力!既是描述,也是感叹,同样是预言。
“依然汹涌”,意味着非常残酷的世界运行逻辑。
无论一个人存在或不存在,大海都仍然汹涌,从古至今,直到以后。另一方面,心中的大海,在自杀者做出决定片刻也依然汹涌。
波涛依旧汹涌,海边的紫阳花依旧开放。人们说着浪漫的话,美人在演奏一曲小提琴。观景台附近甚至树立标牌,将这里命名为“恋人的圣地”。所以世道也好,说法也好,都在变化着。伤心地,也变成圣地。
如同鸭长明在《方丈记》中所写:
“江河流水,潺不绝,后浪已不复为前浪。浮于凝滞之泡沫,忽而消佚,忽而碰撞,却无长久飘摇之例。世人与栖息之处,不过如此。”
在灌木丛中,我终于找到刻着“依然汹涌”的石头。
我的脚下,深褐色的远古岩石上爬满青苔。
2 在浪中
和歌山白滨以白沙滩著称于世。白沙,白海浪,白色梦幻。起风时,浪漫的时态忽然结束。
一个姑娘被海浪打晕,动也不动,坐在原地呆住,尚在苏醒中。
海浪就像凶猛拳击手打出的勾拳,打歪下巴,将人掀翻。无论什么情绪,都被一击而溃。
海浪扑面而来。在这白色海中里坐着都不可能,更别说站住。
瞬时间盖住了一切,进入混沌的状态。在海浪里,海浪是天地,除此外,别无他物。
我抓住的沙子在流淌。一个人比沙子强不了太多,只是大一点的漂浮物而已吧。
我漂浮着,闭上眼睛,放弃了对海浪的抗争。在一波波怒潮中,逆来顺受。
一旦放弃抗争,不用力气,就获得了自由。
我就是随波逐流而已,最重要的是把嘴留在海面上。有时候睁开眼睛,看到了乌云中的一点太阳。这是体验时间流逝的最好方法。幻觉伴随海浪起伏,正在延长。
在白浪中,我被溶解了。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我被冲回十几年前。我回到一座小岛另外的浪中,当我们去旅行的时候。
3 海之夜
夜里,往黑暗的潮汐里走。
松尾芭蕉诗曰:大海翻狂澜,银河横卧佐渡天。
这描写如此壮丽!人间美景,狂澜宇宙。
“别在夜里靠近海水,会被恐惧感席卷掉的”,他们却这样告诫我。
可是,黑暗大海空洞的吸引力,是无法拒绝的。全世界,再也找不出一件如此巨大,又如此缺乏特征的存在。
我眷恋大海,因为波浪会掩盖一切吧。
大海声浪,可息一切声;退潮,留了空洞,又是息了声。
巨大的声浪甚至也会让对话变得徒劳,更恰当地说是面向大海而无语。
在沙子上躺下,天地古今之间,果然只有我一个。 念头不息,好似波浪,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
“人的选择都不知是好是坏。谁会知道下一秒发生什么呢?”我这样安慰远处的人。
心中不可替代的硬核,都在消散之中。只是热情中的人,恐怕不希望看见一切汹涌的波涛归于虚无吧。
可是海,又是什么呢?海既不是新的,也不是旧的。一切水流入其中,海,成为废弃物的旋涡墓场;与此同时,它又是纯粹的水的起点。一切罪责都被原谅了,而一切热爱的,也被洗刷了,重生了。
海是喧嚣的,同时是沉默的。它的运动随意而无情。
《沉默》里写道:
海浪无动于衷地冲洗,吞噬茂吉和一藏的尸体,他们死后,空洞而茫然的表情会在海中扩大,神和海却仍然沉默着,继续沉默着。
百川入海,永远如此。
日复一日的汹涌,更加残忍难耐吧?“人生在什么时候会结束, 但海是不会结束的”,这句话也是对的。
“白滨的海今日依旧汹涌”,陈述着浪漫也残忍的事实。曾经激动人心,最后平淡无奇,甚至索然无味。
所谓选择消亡的人,与其说“没有明天”,不如说是在“拒绝另一个明天”吧?拒绝太阳照常升起的明天,没有新鲜事的明天,或者一切被洗刷和忘记的明天?
于是,黑暗的海,一口又一口口,吞噬着暗淡的白色海岸,再次沉默着。
作者:王可越
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