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下
黄昏下【本文系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1
（黄昏下）
重叠的远山，在橘黄色的残阳里显得渺远、模糊，在远远的天际里映出青黑色的影。太阳是明亮的，深深的橘；天空是均匀的、沉沉的橙。前方的树赤条条的，在黄昏中呈现出黑色的剪影，枝条旁逸斜出，可以想象它如果能长出枝叶，应该能投下大片的阴影吧。
不论是抬眼向前还是回头向后，我都找不到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活物了。索性低头看看脚下吧，路上铺满了石子，有大有小，似乎向前并且向后无限延伸，就像无限深广的过去和渺远的未来。
这条路能走到头吗？我知道是能的，但是有时我又希望它能一直延伸下去。就像带着一个希望，能一直走，走下去，走向不可知的前方。
如果一直向前走下去，会有那么一刻，刚好，看见你也在这里吗？我想是不会了。梦了了，人也会散了。
我不知道你后来去了哪里，只知道曾经，我们约定每天下午你下班后在这一条路上见面。黄昏之前我会收拾好心情，换上裙子，再画上精致的妆容，来这里找你。我记得当时这条路是平整的沥青路，没有这么多大大小小的石子；我还记得当时只要我一踏上这条路，你一定就映入眼帘。当时的每一天，你应该就站在这里，对，就是这个位置。看到我之后你会向我走来，我也会向你走去，然后我们就在那棵树的旁边靠近。那时这棵树还小，还没有一人高，是我们亲手栽种的树苗……
忽然前面吹起一阵沙尘，融在暮色里，吹得整个深橘色的天空发黄，而且还灰蒙蒙的。
我想起了我们的后来，你还在这里，而我去外地上学了。你说这里也有学校，学工程也行，学材料也行。但我没考上。我离开不久，我们还时常联系，甚至偶尔也会见面。但是到后来，你工作上似乎忙起来了，每天有好多好多的事要做。那个时候太傻，也没有弄明白你具体在做什么。我的学业也紧张了起来，尤其是后来，一边上学一边工作。
但忙碌并不能淡化想念。我试着像之前一样联系你，和你聊天，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看。那只好……不再联系。我发现能淡化想念的只有时间。而时间如一把无情的利刃，会切断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甚至切碎生命。
远处有一幢房子，看上去是那时你工作的地方。外层的砖块已经脱落，顶上也满是枯黄的杂草，门前的小路被沙尘掩埋。我想你应早已不在这里了吧，但还是任由我的双腿把我带了进去。
2
推开门，空荡荡的大厅里果然坐着一个人。不出所料的，他不是你。他：“这里是航天研发旧址，我是轮值值班员，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你知道吴忧吗？”
“你找他？你找他干嘛，他早就不在这儿了。”
“我想也是……那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我觉得自己有些冒昧，他会认识你吗？就算他知道你去了哪，他又为什么会告诉我？但是最使我愕然的是，他抬手指了指天上。
我的大脑一阵轰鸣，思维里也是一片空白，最坏的结果在我心里上演了无数次，但还是追问了下去：“什么意思？上面吗？还是天空？宇宙里？”
他：“时间的尽头，宇宙的深处。”
我：“……那是哪儿？他还能回来吗？”
听他这么说，我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正像这一路我看到的荒凉破败的景象，一股像是被抛弃了的孤独感油然而生。时间的尽头在哪里？宇宙的深处在哪里？我记得曾经你的电话里像吟诗一样对我讲过，那永恒不变的，藏匿质量与光芒的，将自己禁锢与封闭的，永远黑暗的黑洞啊……
我努力压制着急促的呼吸，尝试平复心情，但面前的值班员下一句话就把我拉下了深渊。
他:“黑洞的引力无限大，光都逃不出来，你说他还能回来吗。你要找他呀，或许可以去那个黑洞吧。黑洞附近的时间流速慢，你去的稍微快一点，应该还能遇见他吧。但是我不是很建议你去，那是银河的中心，虽然整个银河都会围着你旋转……但是有点儿远，我们这个被废弃了的遗址可没有那些什么高级的飞船，星舰什么的。”
我压抑着翻涌的情绪冲出了大厅，奔回了路上。太阳已经沉在了远山的后面，天更暗了，但还是橘红橘红的。刚刚扬起的沙尘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凛冽的风。四周依旧是空荡荡的，向上看只能看见天，向下看只能看见无限延伸的路，而左右两旁都是废弃了的破屋。我看着来时路上的那棵树，就快要融进了暮色里……眼前的天与房与树，忽然好像交织在了一起，在一大片模糊的雾霭中，大朵大朵的，揉在了一起。
等眼泪顺着脸颊打湿了裙子，我才发现是泪模糊了双眼，才让我看到了刚刚的景象。低头一看，我穿的蓝格子连衣裙已经湿了一大片。我记得你说我穿蓝色的裙子最好看，所以今天我就又穿来了，只可惜你没看到……
而你为什么会在黑洞里？我还没来得及问清楚……但刚刚模糊之间我大概是看到一个人开着喷气式半悬浮摩托朝远方疾驰而去了，值班员应是下班了，现在你为什么去黑洞这件事再没有人可以问清楚了。
所以我决定自己探索明白。
（黄昏下）
3
“郑好好你疯了吗，黑洞的事件视界有‘火墙’包裹，是时空的终点，你靠近它无异于寻死！”
“你见过火墙吗？那是什么样的？”
“没。包括时空在内的一切物质在上面湮灭，你让我怎么看见？比起看见那样的东西，活着更重要。忘了吴忧吧，他将在时空里消失。天下的人和事儿有的是……”
“那他明知道这样为什么还要进去？！”
“我怎么知道？应该是进去寻死了吧。”
（黄昏下）
我摇了摇头，你不会那样做的，一定不会。攥着从遗址里翻出来的资料的手心，湿漉漉地出了汗，我咬牙：“那我也去。”我面前这位宇航员闺蜜叹了一口气，将目光落向我手上的资料:“你能确定上面的内容是真的吗？吴忧自愿申请深入黑洞验证广义相对论，并探索高维空间？”
位于地下的办公室在炽白的灯光照射下仍显得昏暗，灰白色的光线映照在她的脸上，透出明显的无力感。我似笑非笑，那当然是真的呀，航天研发遗址的档案里文件自然是真的，有假包换。
“那你是真的要去找他吗？我还是要告诉你，你是找不到的……在时间和空间都湮灭了的地方，你什么也找不到。对不起，这样的说法可能让你失望，但灵魂进入高维之后，你说不定会遇见他。”
“借我一辆飞船行吗？是还不回来的那种借。”
“想想看，你大概需要什么样的飞船……”
“反物质推进系统，让我接近光速。”
“嗯，如果就只是这样的话，我可以轻易地送给你一艘飞船，但是除此之外你还需要抗压服，深海保护液，舱内反重力保护场，舱外强斥力保护场。所以我需要向上级申请……但是你也可以先行出发，然后我再申请。”
“告诉我怎么操作飞船，然后把我送上近地轨道。”
“去银河系中心的大黑洞……哦，Black hole，此去一别，便是沧海桑田了吧。”
4
（黄昏下）
我坚信我一定会见到你的。现在的我停泊在近地轨道上，穿着抗压服，泡着富氧深海液，透过遮阳板看着太阳。黄白色的恒星表面上不知何时泛起了淡淡的橘光，像昨天的日暮时分。远处的星星明暗闪烁，像蜡烛上的火焰，光明坚定，像你的眼神。
我感到四周都是深远的黑夜，我被夜包围了。在我已知的空间里只剩我一个人，身处恒温反物质飞船中，却觉得寒冷。好凄清，好孤独，你只身潜入宇宙的深处，难道不会害怕吗？
我的整个身体完全浸泡在深海液中，液体的颜色蓝蓝的，发着粉色的光，然而并未揉碎成紫色，而是色彩分明的，闪着奇异的光辉。好想把眼前的场景画下来，递到你面前！
我相信你一定还活着，或许还没有进入黑洞的事件视界内。我记得你凝视着我的眼睛，眼中闪烁着憧憬，讲给我听，高速移动或靠近带有巨大引力的天体时，时间流速会减慢……你会在极慢的时间中等着我，对吗？
反物质引擎启动了，没有我想象的那样颠簸和嘈杂，反而安静得出奇。因为携带了足量反物质，稍加释放就可以和大量粒子湮灭，把飞船加速到极快，之后再于星际空间中捕获反物质，作为能源储备，用于再次加速，以保证飞船无限接近于光速。
你也是用这样的方式穿梭到银河的中心吗？想到这里心中升起一股暖流，突然就不觉得孤独了，我正在茫茫星海中追寻你的脚步！
飞船内的灯没有开，但是看上去光影交叠。现在飞船的速度已经向光速靠拢，恒星变成长长的光带，前方的光带是鲜艳的蓝色，后方的光带是耀眼的红色。我记得你说过，光源靠近观测者时呈蓝色，光源远离观测者时呈红色。我记得还准确吗？
我看到我的周围像一片紫色的迷雾，光影在眼前的深海液上折射，似揉碎了的花瓣，更如揉碎了的光阴。
我好像睡着了，在做梦，但在梦境中我又似乎十分清醒。梦里，我漂浮在紫色的海洋，海面上漂浮着银白色的繁星，浪花时而浮现，时而隐藏，拍打在身上轻轻柔柔的。天空上有半轮明月，散碎的月光铺洒在紫色的海面，凌乱却又整齐。紫色的海水在月光的映照下又显得澄澈晶莹，仿佛一块巨大的宝石。我向四周望去，海面远远地延伸开去，海雾模糊不见岸的踪影，连海市蜃楼都无从寻起……
5
（黄昏下）
依稀间，我觉得身上一轻，加速结束了，过载消失了。现在的我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更接近光速，时间变慢了吧。我猜现在我和你的时间流速应该同步了……就只是猜。
突然，我回过神，清醒过来。看着飞船上的AI提示，该校正轨道了。我准备无减速，对准黑洞直接冲进去，你一定会在那等着我，对吗？曾经我们坐在一起看斜阳，你说飞船加速需要消耗燃料，飞船减速也需要。我的好奇心陡增，那怎么才能不用燃料加速飞船呢。你不仅不说我荒唐，还站在我的角度给我认真解答这个问题，你说，把飞船造好了摆在地球上，相对远方红移的恒星来说，就是在加速。
飞船里灰暗的光线斑驳，飞船外线形的光线在前方交织，但远处好像莫名的黑蒙蒙……好安静，好孤独……那无边的永夜啊，我正向你急奔！发誓永不回头！我知道冲向黑洞是一条不归路，因为在紧挨黑洞的区域，空间被强引力场扭曲，离心力竟是向内的……
我会见到你的，对吗？只是一想到要在这无比黑暗的地方重逢，就感到一种莫名的绝望和无助！
遥遥的，我看到你了！哦，天呐，那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明明是刚刚才醒来的……
那是你发明的圆锥形飞船，以核聚变为动力提供，上面大大地写着你的名字，远远的我就看到了，“吴忧”！你和你的飞船似乎静止在那里，又似乎缓缓地向那黑暗的边缘落去……哦，看上去是那黑暗的边缘在向四周推进，一点点的，吞没了你。
你现在在哪？你还在刚刚的地方吗？黑暗里面是什么？我好害怕。我的心似乎沉没了，随着你一起，沉下了无边的寒冷黑夜。眼前白亮的星光上似乎亮起了霓虹灯，泪水下的的景物变得一团一团的，白亮白亮的，像海洋里的泡沫。
6
（黄昏下）
我以刚刚的最大速度，直直地朝着黑洞冲了过去。受黑洞的引力影响，我感到我又在加速了。我的周围变得好黑呀，黑得就像我用被子蒙住头，或者躲在大衣柜里。忽然我从后面看到似乎有一个和我相同的光影，以同样巨大的速度向黑洞远处飞去……到底哪个才是我呢？为什么我变成两个了？你也变成两个了吗？那为什么我没有看到向远处飞的那一个呢。
后来我知道这样的现象说明我已经穿越了事件视界，正在朝黑洞的深处落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周围又亮了起来。光线高速旋转和汇聚，只是，你也在其中吗？后来我看到你了，你在我的前方，也在我的后方。我仿佛离你永远有那么远而永远也追不上，你仿佛也在无休止的追赶我，而由于速度一致，我们不停地旋转，谁也无法追上谁。多么让人绝望！死亡的舞蹈！
我尝试用飞船里的引力波信号发射系统联系你，却忘记了我们正处于强大的引力场中，无论是计算机还是引力波，早已不能正常使用。我用力拍打着操作盘，无可奈何。难道我们要一直跳着这样死亡的舞蹈，直到光阴不在、肉体腐朽？我看到你就在那里，可偏偏就不能到达你身边！如果太空本就无情，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但我实在是想复杂了，很快我们就一同跌向了奇点……我只是看到我们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距离越来越近，以为我就要追上你了；其实你也就要追上我了。但我们在即将加速旋转着相撞的前一秒同时消失了。消失一词用的可能不很恰当，因为信息不可能丢失，我们也不会彻底消失。我们的质量被留在黑洞中，我们的意识携带着我们的所有信息，穿过了奇点……
7
（黄昏下）
“黑洞处于冻结的永恒的自由坍缩状态，黑洞里有奇点，但奇点上没有质量。”当我的意识以中微子形式穿过奇点之后，我是在瞬间明白的。我该如何描述眼前的景象呢？黑暗荡然无存了，周围充满了玫瑰色的，宝石色的，荧光色的，银白色的，宝蓝色的光芒，还有很多我从未见过也无法形容的颜色从我眼前略过。我的周围有无数个中微子聚合团，每一个都是一个意识，或者说是一个人的精神。但它们又合为一个整体，组成了整个五维宇宙的超意识。
我庆幸我来找你了，因为我找到了——我又遇见了你，你也遇见了我……但同时我也再也不会见到你了，因为我即是你，你即是我，我们是一整个超意识体，我们是一个灵性的、伟大的整体！
我仿佛听到一个声音，一定是你在告诉我，“我们的宇宙镶嵌在四维空间里，但黑洞的奇点连接了五维的宇宙。五维宇宙不允许原子核的存在，我们只能以意识或者说是精神的形式来到这里。穿过奇点，这里有最瑰丽的景色，最纷呈的物理规律，这里还有我们最纯粹的样子！”
是的，我们最纯粹的样子！在这里，我同时看到了我们出生到老去的一切过程，我可以由我的意愿任意地修改；过去和未来的宇宙同时铺展在眼前，像一幅伟大而永恒的画卷！在这色彩绚烂的光华下，玫瑰的鲜红里饱含着翡翠的青翠，这里有我们无法形容的美丽……
“那一夜我看见了永恒，
世界带着她的一切，
在这里首尾相接。”
注：本文插图均源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