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藤野先生(三)张福亭
我结束幼儿园的全托生活,大概是因为东北的姥姥来到了我们家,我从此掉进了蜜罐里。
可惜蜜罐里也呆不久。一个炎热夏日的午后,我正在铁路家属区东边的大水塘边玩得不亦乐乎,忽然被拽回了家,并且被告知:从明天开始我要上学了。
小学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应该就是幼儿园的继续,所以第二天在火车站小学办公室那个简而又简的入学试中,我嗫嚅着,声音越来越小,最终还是未能从1数到100。一年级一班的王老师因此拒绝了我,说我六岁半太小,还嫌我娘脾气坏。二班的老师是张福亭,她和我家住一趟房,最后收留了我。
我再不会数数,也还是未能摆脱受教育的运命。
张老师那时40多岁,短发,圆脸上有麻子,眼睛三角而小。我那向来语带诙谐的姥姥因此叫她张瞎子。张老师毎天都布置海量的作业,尤其是星期天,经常要写完几本正反两面的田字格,那简直是浩劫。
我们家永流传的笑话是星期一一大早,姥姥背着哭唧唧的我,威逼利诱一家人替我赶作业。同学们那时候还发明了把几支圆珠笔芯绑成一排,以一当四,可还是忘本应叹。
张老师要求的严格,真的令人发指。她要求大家都要用一种青岛产的田字格,鸭蛋青的有光纸,田字格稍小。同学大鹏因为在县里买不到,家里又不认识列车员去青岛买,与他当初中老师的娘闹着不来上学。他娘来找张老师理论,也还是不通融,无奈只能劝大鹏说,会买橡皮,把用过的本子擦干净再用。后来还是我娘帮他买了两大捆存货,才算过关。
张老师会要求每一个字都要笔顺对,每一笔划都要在田字格里应该的位置,不能长,也不能短。她用一枝细竹竿当教鞭,笃笃地点着黑板,让大家念,念不对,就会更重地敲击黑板,直至招呼到你的屁股。
她虽然严厉,可也勇于认错。有一次全县的语文比赛,我们有一个字都写错了,“害”字中间一竖写出了头,只有一个同学写对了。张老师在点评的时候,很认真地说是她教的时候写错了,过去是有这样写的,现在已经不规范了。她表扬了那个写对了的同学,还郑重地向大家道歉。
她对学生很关心。火车站小学是一个口字型的大院子,一年一班的教室朝阳,我们的教室却背阴。她冬天最关心的就是教室中间的那个火炉,我们教室的炉火总是最旺。天气太冷的时候,她会在讲课中间停下来,让大家跺跺脚。教室的门窗坏了,她会想方设法补上,用塑料布,用木板。有一回,有两个同学闹,把教室门下面钉上的木板踢掉了,她很生气,拉着那个同学,让他去堵住那个风口,她自己也默默地落泪。
我在她眼里是胆小的乖孩子,好像没挨过打。记得有一回是夏天,我同桌的小胖子孙承波和我说,他手上长了癣。我完全不明白癬是什么东西,有什么好,只是不忿,就拿一个小铅笔头戳他的胖手手,说要割猪肉。小胖子立即站起来告状,张老师听了,忍住笑,对我虎了虎脸。
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一个冬天,她重感冒病倒了,校长来告诉我们自习,大声朗读课文。我们正读着,张老师忽然推门进来,头上顶着雷锋那样的大棉帽子,披着一件大棉袄。大家一愣神,接着又象夏夜的青蛙一样,此起彼伏高唱起来。我那个时候忽然抬起头,与她对望着,直到两个人眼里都噙满了泪水。
张老师应该只教了我两年。我小学毕业后,就没有再去看她。我娘倒是经常能见到她,她也总是说我是她的好学生,甚至在她前几年老年痴呆了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