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障”（十二）
”要想重返人间，你需要进行一个仪式。既然你已经在这里呆了这么久。体内积累的冥界能量应该足够了。接下来，我会带你去那个地方，在这之前，我简单说明一下你要做的事。“
”什么？“
”那个地方叫作镜像之门，我们可以在任何一个转世祭坛处打开它。而方式也很简单，只需要让通过大量冥界能量通过你的身体轰向祭坛背面，就可以短暂抑制祭坛本身的排外机制……“
”等等，江红。你说的这些都是从什么地方听到的？这也太乱了，而且你确定这办法可行？用能量穿透身体之类的，当真不会出什么问题？“
”那必然啊！“
阿乐不知道他的意思是这方法安全还是不安全，但是对方正说到兴头上，他也不好意思去扫人家的兴。江红生前受了不少苦，如今能够过的安稳一点，对他也算是一种安慰吧。
”嗯，总之，这个方法是我之前去祭坛找吃的，从那里的几名大人物嘴里听到的。由于我们是自由之国，这样的行为并不会得到禁止。所以眼下正是一个好机会。怎么样？要不要动身？“
”我怎么感觉你比我还激动，走吧，兄长。“
就在阿乐和江红二人从小屋出发之后，在人间，几乎是同一个时间，一间昏暗的地下室里，传来了一个日本士兵绝望而凄惨的喊声：
”妈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怜的伊田若幸感觉这绝对是他人生中最绝望也最梦幻的一天。此时的他，除了内裤，全身的衣物都被脱下，不知道被人放在了哪里：而他的双手双脚则被沉重的铁链拴住，整个人一点也动弹不得。至于手枪——那该死的喷水的玩具，就像是在讽刺他一样，放在了他那圆滚滚的肚皮上面。
”可恶的……女人，你给我出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伊田若幸开始说起一些传说从幕府时代就流传下来的污言秽语，这些是他从家里的一本老书里看到的。可是，另一方面，他完全不去想着挣扎，这也让他明白，那种万恶的感觉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无比耻辱地呆上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之后，他的周围终于传来了声音。那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一轻一重，正朝着他的方向走来。不过多时，“哐当”一声，位于他侧面的一扇门打开了。
“喂，这……”
伊田若幸的话只说到一半，就不自觉地闭上了嘴。他看到，那个女人走在前面，身上穿着一件类似于教会修女的黑色长袍，手中依旧拿着那把铁锹：而那个诡异的老太太跟在她的后面，头上戴着一个恐怖的木头面具，手里拿着好几个瓶瓶罐罐。她们二人没有理会他的喊声，或是不如说是，这种绝望的反应早就在她们的意料之中。她们走进屋，关上门，先是像观察实验体生命体征那样打量了伊田若幸一番，而后，女人淡定而温柔地说道：
“他没有反抗的打算，我们来的及时，这正是一个好机会。”
“没有反抗的打算是什么意思啊！”伊田若幸差点被吓个半死，说到底，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反抗，可是，他也决不想任由这女人玩弄自己。眼下，他望着对方那充满魅惑的服饰，心中好像有一团乱麻，不断牵扯着他那已经处于崩溃边缘的神经。
她们打算做什么？
是杀人，还是虐待，还是什么违禁的人体实验？
论身体素质，伊田若幸在军队里不过平平无奇；论长相，一个五十多岁的日本士兵称不上太难看已经很不错了；论人际关系，他从没和什么势力扯上关系，在这之前也没有人找过他的麻烦。要是一定要找出一个值得女人这般费心的理由，也许只有他那充满讽刺意味的“好运”了。
”好，很好，我们很及时，“那个诡异的老太太话中带着笑意，那声音空洞的诡异，一点来自人间的烟火气息都没有。相比于女人身上还拥有着温柔的气质，这个人完全符合伊田若幸心中对老巫婆或是怪谈鬼怪的印象，”那，铃奈，差不多的话，就开始？“
”好呀。“
伊田若幸完全说不出话。他只能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个老人一步一步地靠近自己。至于那个名叫铃奈的女人，在说出那句话之后，像把弄玩具那样挥动了两下铁锹，随后将那武器放在了一边。
看着一个不断接近自己的诡异老太太，伊田若幸只感觉那木头面具上的纹路全都深深印进了自己的脑海中，让他六神无主。随后，老太太蹲了下来，直直的望着他那张脸，同时打开了一个红色罐子的盖子。
”好吧，我感觉，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告诉他，“犹豫了一小下之后，铃奈示意老人先不要动，随后略带些歉意地说道，”伊田若幸，听着，我们并不是为了伤害你而这样做的，而这个地方也不是为了骗你而设立的。至于先前那些不太……客气的话，我真的很抱歉，因为那些也不是对你说的。请你相信我们，剩余的真相，在仪式结束之后，我们会尽数告诉你的。“
”诶？“
伊田若幸没想到铃奈会说这些不明不白的话，他本以为对方会来上一句”送你上路“之类的话，把他彻底推向深渊，可是，对方此时的态度格外真诚，那份歉意也绝不像是捏造出来的。这样想，虽然稍微让他多了一份安慰，可是”仪式“这些词，还是让他全身不舒服。
”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疑问，不过在那之前，还请你想一想，为什么你在确认自己被绑架之后却不去反抗，为什么你在得知不对劲之后依然跟我来到了这里？从很长一段时间之前，你的生活早已被幻觉占据，你自己的思维正在驱使你做出一些反常的事情。“
”你……“
”开始吧。“
女人笑了笑，下一秒钟，那老人沙哑着，发出了类似”呱呱“的叫声。一个用力，红色小瓶被掀翻，大量粘稠，充满恶臭和铁锈味的液体浇到了伊田若幸裸露的身体之上。
”飞禽之血，以为天祭。“
顿时，恶心的气味传遍了整个房间，伊田若幸一个没缓过来，只觉得反胃，想吐还吐不出来。剧烈的恶心和痉挛一下爆发，让他差点昏死过去，而在正常的生理反应之外，他居然感觉被液体浇到的地方产生了一种灼烧的痛感。
”唔……唔……呃……“
士兵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意识逐渐脱离肉体，他感觉，这绝不是一种无害的液体浇到人身上后的正常反应。也许那东西里面掺有剧毒，可是即便知道，他也做不了任何事情，只能感受这奇特的痛苦。
老太太见到他的反应，满意地拍了拍手，而铃奈的眼神中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疯狂。在伊田若幸的眼中，二人的身上隐约笼罩着一层红色，他开始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感到恐惧。
下一秒，老太太将空罐子放在一边，拿出了一个绿色的罐子。这个罐子是那些容器中体积最大的一个，里面的东西相比于这些液体恐怕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伊田若幸闭上了眼睛，可是，这一次，老太太打开瓶盖之后，并没有恶臭散出，相反，从里面散布出的是一股浓郁的花香。在他的注视下，老太太从里面拿出了许许多多新鲜的花瓣，有些他从未见过，既不像是中国的品种，也不像是日本特产。这些花瓣的香气缠绕在一起，构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很快，刚才的腐烂气息尽数被掩盖，而那些花瓣，也被均匀洒在了伊田若幸的身边。
”百花之息，以为地祭。“
老太太说着，这一次，她变得更加兴奋，铃奈的嘴角也开始上挑，但给人一种皮笑肉不笑的异样感。而伊田若幸，在经历了濒临呕吐和晕眩的状态之后，闻着花香，整个人也开始变得放松。唯一反常的是，他身体上的灼烧感逐渐被一种清凉感所替代，可以说，现在他经历的一切和刚才是两个极端。
”好……铃奈，我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下一步，就是你了。“
老太太没有感情地说道，话音刚落，铃奈便淡然自若地走了过来。她的身上沾染了花瓣的清香，完全没有被污秽之物所污染。在伊田若幸身上的两种感觉开始消退，二人很懂得把持时机，她们对于仪式的每一个步骤似乎都相当熟悉。
伊田若幸说不出话，他睁大眼睛，看着铃奈走到了自己的身边，花瓣的外面。下一秒，她伸出一只手，向前平举，将袖子向后拉了一段距离，一条洁白无暇的手臂出现在了伊田若幸的身体上空，而她的手掌向下，正对着那堆仍在散发气息的红色液体。
”刀！“她喊道。这个声音有些疯狂，二人似乎都十分激动，而老太太则打开了一个灰黑色的罐子，从里面拿出了一把锋利的手术刀。
”等等……你不会……“
伊田若幸在心中喊道。这一刀下来，要是直接砍到自己的身体上，就凭借着铃奈那轻松扛起铁锹的力气，甚至有可能将他切成两半。但是，他依旧说不出话。
铃奈从老太太手里接过了手术刀。奇怪的是，她持刀的手是左手，而不是伸出的右手。正当伊田若幸迟疑之时，那空洞的声音响了起来：
”净洁之身，以为人祭。“
疯狂的声音，病态的表情，铃奈没有丝毫犹豫。她拿起那把刀，左手举起，以可怕的速度向下砍去，而受伤对象并非伊田若幸，而是她那只洁白无暇的右手。
手术刀在一秒内如同镰刀那样将组织、血管、骨头尽数切断，几根手筋猛然收缩到手臂深处，大量鲜血从切口处喷涌而出。可是，明明受到了这样的伤害，铃奈却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她看着自己面目全非的手臂笑了笑，随后重新将袖子拉上，而那只不应存在于这片苦难大地上的右手，不偏不倚地，落到了伊田若幸的身上。
刹那间，伊田若幸感觉四周的一切发生了变化。在铃奈右手落下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失去了知觉，没有冷热的感觉，也闻不到周围的气息。他眼前的世界也开始扭曲，恍惚之间，他先是看到铃奈和和那个老太太的五官开始变形，她们发出刺耳的笑声，口中念着语焉不详的咒语，身体关节以诡异的角度转动着；随后，他看到了二百三高地的那片战场，在俄军的要塞前，一大群日本士兵背对着敌人的枪口，身体不停地被击中，但这些人却一动不动。画面再次飞转，他看到了那个小男孩站在楼顶用狙击枪瞄准自己，看到了染血的时钟和倒立的躯体，看到了满天星空和宇宙尽头的黑暗与光明。这些画面变化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多的不明物体替代了他熟悉的物体，而在这旅行的尽头，一大片血色的平原缓缓从地下浮现，在那平原之上，站着成千上百个中国平民的形象。这些人目光呆滞地望向天空，他们似乎被天上微弱的星光吸引，可在他们的脸上，却流满了红色的泪水。下一刻，一声巨响，血色平原的下面开始崩裂，这些人惊慌地望向彼此，有人试图拉住别人的手，也有人试图拭去别人脸上的泪水，但这一切，全部被地下涌出的黑暗所吞没。笼罩血色平原的黑暗飞速扩散，它们遮蔽了天上的星光和人们心中的希望，在伊田若幸的眼前，那黑暗意味着恐惧，意味着无情，杀戮，可同样意味着悲悯和不甘。直到最后，眼前的变化逐渐停止，黑暗开始聚合，形成了一个同他差不多大的黑色人影。
“你……你是？’伊田若幸感觉自己恢复了正常状态，他唯独不知道的是，自己现在正在以何种身份和这个黑影对话，以及对方究竟是什么存在。
”这一切很美，不是吗？我体会人们的绝望，我怜悯他们，但我同样享受着他们的痛苦，“黑影没有动，他的声音同伊田若幸的完全一样，”你很有意思，应该是有人用古老的仪式将我的这部分能量从你的身体上逼了出来，我们才得以见上一面。“
”我不明白。我什么也不明白。“
”看看你现在脚下的这片土地吧。中国，这个国家，正在平和的表象之下迎接它支离破碎的命运。也许你现在尚感受不到，但请你看看那些在四平街长期居住的日本人，那个无法受到医院治疗的可怜孩子，那个竭尽全力却还要被你一路追杀的‘任务目标’。很快，这片土地破碎的日子即将到来，到了那时，这里的一切就如同我脚下的血色平原一般，堕入本不属于它的无尽的黑暗。”
“你……你是什么……你说的这些都是……？”伊田若幸咬了咬牙——虽然他感受不到自己的牙。黑影口中的“任务目标”和小男孩，都和自己的痛苦和幻觉有着密切的关系。
“我本想附身在你的身上，通过操纵你的行为来提前裂缝出现的时间，可惜他们提前将我从你的身上赶走，让我错失了一个亲身体会绝望的机会。无所谓，我的存在不是必须，我的存在只是见证。”
“你……”
“很高兴和你见面，这次聊天令我们都很愉快。希望明年的这个时候，你能看到一个更强大的我，”黑影的身影逐渐淡去，伊田若幸开始恢复对自己身体的感知。在他回到现实的前一刻，他听到了一句话：
“吾名‘业障’。我即是苦难，苦难亦是我。”
伊田若幸回到人间的同时，另一个世界的同一时间，两个存在来到了一座巨大的建筑面前。
“江红，这里就是转世祭坛？怎么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建筑……”
一个悬浮的小球跟在一个长有触手的怪物身后，正在向着祭坛的方向行进。这里是阿克塔索斯一个较为繁荣的地区，四周的鬼怪逐渐增多，外形各异的房屋和建筑鳞次栉比，让人一看，忍不住大喊一声，好一幅百鬼夜行的和谐景象。
“那当然，毕竟这里是我们引以为傲的特色。其实，若是正规的转世业务，复杂的要死，需要进入建筑经过三十多道手续，还要排号，”江红一边吸着附近不知什么地方的黑雾，一边伸出触手，指向那建筑前一条长长的队伍。
阿乐看到这里，有些犹豫，”那，我们是不是也……“
”当然不用。我和你说过了，触发镜像之门只需要在背面进行，跟我来，这里有一条小路。“
二人从一个长满獠牙的野猪人面前穿插过去，在一座自命不凡的房子和一座多愁善感的房子中间快速飞过，很快，他们就远离了热闹的主干道路。
转世祭坛的本体并不算大。换在人间，这个巨大的门状物体也不过有两层楼那么高；可是，在转世之前，人们所要经过的那座建筑却又大又宏伟——正如江红所说，他们打造的是一个能够让鬼怪们最后回味自己这一世经历的地方。
从小路一路向前，不过多时，二人变来到了那座建筑的身后，祭坛本体的所在地，一片类似于人间坟场的地方。在”坟场“的入口处，只有一个呆着兜帽的人站在那里，显然就是这里的守卫。
”嗨，老泊柯，好久不见。“
”江红？……你又是来这里找食物的？“
”啊哈哈，这次不是。你看，我这次要帮助这个孩子开一次镜像之门。距离下一个转世者转世还有多长时间？“
”十五分钟。“
”足够了。阿乐，我们进去。“
带兜帽的老泊柯让到一边，通往祭坛的路出现在二人面前。江红飞在前面，他似乎也知道十五分钟的时间算不上太快。而阿乐则四处打量着，他看向那座高高的“门”，思考着自己应该如何进行所谓的仪式。
十五分钟内，江红开始了复杂的仪式准备，其速度之快根本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有没有进行过仪式。他先让阿乐站在一个固定的位置，随后向老泊柯要了一大块石板，再去建筑里搞到了一台巨大而诡异的仪器，摆在祭坛后面，对准阿乐的身后。
“兄长……我记得你说你只是知道这个仪式而已……”
“哎，那不重要，毕竟这样拿别人试水……啊不是，帮别人的忙的机会相当难得。记住，来到人间之后，你只有三十分钟时间，等你出来之后，可以正好赶上下一位转世者，不和他们冲突。”
“好……”
阿乐站在原地，按照江红的指示将石板放在头上，一动不动。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等待之后，江红示意他做好准备，随后，启动了那台奇特的机器。
巨大的响声，像是尖叫和哭声的混合体，伴着一股看不见的巨大能量穿透了阿乐，随后径直击打到了祭坛的背面。在他惊讶的目光之中，原本空无一物的“门框”内出现了一种淡蓝色的介质，这种颜色和冥界黑红的底色形成了极大的差别。
“太好了，我们成功了！”江红欢呼道，但随后又因为太过虚弱而大声咳嗽了几声，“镜像之门已经打开，你进入之后，会出现在一个你所熟悉的地方，好处是，我可以在精神层面随时和你保持联系。随时记住，你只有半个小时时间。“
阿乐呆呆地望着镜像之门，一时间，他仿佛在蓝色的介质中看到了自己生前所拥有过的一切。他再次回头看去，望向阿克塔索斯的土地，他只感觉这半年的时光过得实在太快，正如人间的青春时代。按理说，现在的阿乐已经十五岁了，他已经拥有了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和适应能力，促使着他迈入了这两个世界暂时的边界。
”好啊！老泊柯，你看到了吗，他进去了，这孩子回到人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