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思楠竹

                              —01—

我是小青，后来有人唤我思楠，是长在长灵山山中的一株楠竹，那时我是有心的。

五百年前，此山无名，是长灵仙人云游到此看上这漫山楠竹，便在此处修了洞府，住了下来，后取名长灵山。

长灵仙人本欲砍了我雕刻些玩物，奈何我坚硬无比，又长得高直。长灵仙人可怜我惜命，渡了口仙气助我修炼。

长灵仙人新洞府修筑好，请来天上好些神仙来做客，收到不少好物件，笑得直不起腰。

月至中天，仙客走后，长灵仙人抱着紫竹仙人送的仙酿，在林中喝个烂醉，撒酒疯时给我渡了两百年修为，因而我一朝化形人身。

长灵仙人一醉三月，再醒来已是仲夏。我一身青衣在竹林中打坐吸收日月精华，修为有了精进。感应到长灵仙人转醒，我和山中幸得仙人仙力的小狐狸匆匆赶到洞中拜见。

长灵仙人见了我俩莞尔一笑，招招手示意起来。长灵仙人慵懒地半躺着，一手撑着头瞧着我俩，“你二人倒是有些造化，短短百年时间便修成人形了。”

“……”我和狐妖面面相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真相。

一想到平日里温润的仙人，在修筑洞府过程中时常间接性暴燥发火，只得模棱两可的答道：“是仙人的功劳。”

就这样我和狐妖在长灵山留了下来，拜了长灵仙人作师父。长灵仙人是个取名废，干脆以我们的颜色为名，我唤小青，狐妖唤小白。

转眼三百年，长灵仙人应紫竹仙人之邀参加儿子飞升之喜，带了总爱哄长灵仙人开心的小白去了南海之南，留不知逗趣的我看家。

谁曾想长灵仙人贪杯紫竹仙酿又喝多了，一去又是百年。

                              —02—

山中无岁月，我在长灵山化了原形修炼百年。百年清修，闭了五识，竟不曾想山下已是繁华之地。而我，守了长灵山百年，一个人孤寂了许久，耐不住寂寞，最终偷偷下了山。

只是我不知道，我离开长灵山那刻起，长灵仙人设下的阵法启动将整个长灵山隐匿了去。

山下青石巷陌悠长，两旁的屋檐翘首互望。人们逐水而居，绿柳傍堤映了两岸白墙黑瓦。

我走在热闹大街，声名鼎沸，有各色美食和杂耍。我没见过此种场面，乐得像个孩子一样。然而玩乐至天黑时，望着人们各自回家，我才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甚至，我还未尝过人间的美食，只饱了眼福。因为山中没有人，长灵仙人也随意，所以说来我几百岁了，竟不懂一点人情世故。

在街上晃悠，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河边。看着亮起的万家灯火，我十分想念长灵山，但我再也找寻不到了。

游历江河大川，逛尽各国，再无长灵山。

再次回到最初到的镇灵城中，找了一家后院竹林，化作竹身，安顿下来。

夜深时，竹林前的房中想起稚嫩的童声，念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我侧耳听着，觉得有趣，仔细打量这个少年：流云白衫服，高束发，浓眉大眼，拿着书本，认真听夫子教诲，一副学生样，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年纪。

倒是个可爱的小孩，可惜先天不足，身子病弱，不长命。

寒来暑往，一晃十年。

我看着他从总角少年长到加冠之岁，翩翩少年郎，白衣胜雪年少风流。

                                —03—

自古多少红尘客，皆逃不出深情不寿。

我被怀容发现是在他十七岁那年，他在竹林中弹琴，小憩时被不知哪里来的毒蛇咬了，昏迷不醒，大夫救治不了。

我实在不忍心看他就这么死了，违了长灵仙人教导，夜里替他医治。

蛇毒解了，他却高烧不退。此后我每到夜里就去照顾怀容。有一夜雨大，我不想淋雨，便倚在窗前等雨停。

放眼望去，这窗台，竟刚好与庭院里的竹林遥遥相对。

也就是那晚，怀容醒来发现我。他静静看着我不做言语，我却吓得一溜烟躲进了林中。怀容想起刚才看见的女子，青衣黛眉，粉雕玉琢的样貌心中欢喜，竟痴痴想了一夜。

次日怀容找遍全府未曾找到我，问了府中下人也未曾见过，也无人出去。在深夜时，对着窗外竹林站了一夜。

翌日，怀容站在我的原身前，对着满庭竹林说：“若你不出来，我就烧了这片竹林。”

我气得要死，就在他面前化成人形。

“公子就是如此报答救命恩人的？”我气鼓鼓地看着他，眼睛瞪得老大。

怀容被我突然现身吓得愣住，盯着我看了许久，听见我声音才反应过来向我拱手，嘴角含着笑，与刚才扬言要烧林的样子判若两人。

“啊？姑娘是天上的仙子嘛？姑娘误会了，在下只是想见姑娘一面，好当面报答救命之恩。”说完又朝我行了礼。

“……”这人和小时候怎不一样，脸皮如此这般厚。

“在下顾辞，字怀容，姑娘叫我怀容就可。还不知姑娘名字呢？”

“师父唤我小青。”说到师父，我心情低落不少，也不知他们回长灵山了没？

怀容看我心情不好，连忙安慰。看他笨拙的样子，我心情舒畅了，笑得眯了眼。怀容看入了神，傻傻盯着我。

自此怀容总爱来找我，一开始我不愿现身，后来他总是给我带各种好吃的零嘴，或者吹箫给我听，也时常给我讲些“天下兴亡 匹夫有责”，轶事趣闻和男欢女爱。

我渐渐习惯了，馋他的小食，习惯了悦耳动听的旋律，还有不太懂但感人的故事。

                              —04—

怀容弱冠之年，收到京中来信，他在屋子坐了一夜。

我心不在焉一天，直到怀容来寻我，“小青可否愿意同我一起去京都？”

我早已倾心怀容，自然不想与他分开，可我违过天道干预人类生死，被束缚在原地百年方可离开。可我舍不得他，愿意用尽所有修为，化作人类女子陪他进京。

我离开镇灵城那天，院中百竹枯，因为吸了他们灵气，我才能走出那个院落。

怀容带着我行了月余，在一个落霞秋水长天的黄昏进了京都。他说，到了京中，再无小青，我是顾府义女顾思楠。

“思楠……思楠……”我把思楠二字在心间过了几遍，听怀容念，“倚窗望日月，低头思楠竹。”

我以为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娇羞地和他拥在一起。

直到一群家丁抬着轿子来迎接，我才知道原来怀容并不是什么顾府公子，而是相府长子褚辞，自幼身子孱弱，便一直在医药世家顾府调理身子。

而此次回京，是皇帝赐婚，让怀容回府成亲。

轿子一路抬到相府大门，我跟着怀容进了相府。

相府老爷夫人听怀容在信中提过我，见了我也就没什么惊讶。夫人拉着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只叹确实像。我心中疑惑，但又不好问清楚，只得压下疑虑。

见过二老后被安排在了西阁的翠竹轩，院子离主院远，但我看上院外那一片竹林，因而也住得乐意。

怀容日日来看我，陪我聊天，给我带闺中女子都喜欢的衣服首饰，教我学规矩，识字。

就这样过了半年，趁怀容进了宫，相爷带着一位俏丽佳人到我院落。

听闻她是当朝公主，是皇帝最爱的小女儿。她说让我离开，她想要丈夫的专宠，不愿与我共侍一夫。

傍晚时分，怀容给我带了桂花糕，拥着我坐在院中，他说让我走，他坦白要娶公主了。

我不信，怀容不要我。

可他拿出一直藏在枕下的画，看到与我面容相似的画中女子我就知道了。

画中人是顾府嫡女顾澜，怀容与她青梅竹马，顾府怀容院中的竹林便是他俩小时候一起种下的。十四岁时失足落水，香消玉殒。

怀容太过悲戚，还大病一场，昏昏沉沉三月，我那时偶尔夜中入他梦，化作顾澜模样安慰他。

原来怀容喜欢的人是她，那我又是什么，替身嘛？为我取名思楠，原是思澜啊……

我与她长得相像，所以不害怕我是妖怪？

我推开怀容，竟然流出了眼泪，左胸口钻心疼，我用手压着，眼泪滑到嘴里，是苦的。

听闻妖是不会生出眼泪的，只会有了人的感情才会流泪，而我到底是对他动了真心。

从我下山那刻起我就输了。妖就是妖，就该远离人世，贪图人间情爱的没几个好下场，本以为长灵仙人是骗人的，原来结局早就注定。

怀容让我照顾好自己，头也不回离开。我的少年郎，终是他人的了。

                              —05—

半夜时我一把火烧了翠竹轩，连同那一大片竹林和我一起化为灰烬。我将魂飞魄散时，师父和小白赶到将我救下，带回长灵山。

我伤了根本，连人形都不能维持，师父把我送去南海观音处养伤，罚我千年不得下山。

小白每隔几年来看我一次，最近一次来，带了人间三月的春竹，她说是怀容为我种的。

在我几经央求，小白去了趟相府，回来时带了一碟怀容牌位前的桂花糕，我边吃边哭。小白说，当年怀容赶我走是公主要杀我，违抗圣旨不娶公主便要满门抄斩，他不能不孝双亲，也不愿我死，只好负我。

顾澜只是借口，他真正爱的只是小青，只思楠一人。

在我放火后怀容去救我，反被大火烧伤了脸，吸了大量浓烟，本就羸弱的身体每况愈下。

公主退了婚，自此不娶，二十五岁那年重修翠竹轩，院中种的楠竹粗壮挺拔，然后躺在翠竹轩的房间，闭上了眼睛。死时手中紧握一截楠竹，上刻思楠。

我听完心又疼了，原来我错怪怀容了。

我将心剜出化作同心扣，求小白寻得怀容转世，把同心扣交到他手上，以后我就不去寻他了。

人间真情我尝过，有甜有苦，刻骨铭心。

我求观音大士剔去我灵识，自此做一颗普通楠竹，生生世世不出南海，千年万年再无心。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