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末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78期“忍”专题活动。
楔子
见了他(她),她(他)会变得很低很低,低至尘埃里,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人类真是愚蠢,欲以萤末之光,博一世深情相待,须知尘埃里开不出花,终将如微尘般散去,却成全了我。
我是萤末,诞生于没有自我,忍气吞声一生,最终卑微而死的人类尸体,佐以木火之气,极阴之水养之,日久而生精,我是妖,万中无一。
择卑微无志,盲从自轻之人,以妖气惑其心神,放大她(他)心底的恐慌和负面情绪,终至失魂,从而获得更多妖力。
1.
“对,你原本就是这世上无用之人,去吧,跳下去,你将获得解脱,来生,做个有用的人吧。”我叹息一声,女子站起身来,清凌凌的湖水倒映出一个女子柔婉的模样。女子三十余岁的年纪,湖蓝色的细棉布裙子,雪肤乌发,不着珠翠,身形瘦削,此时低垂着眉眼站在岸边,竟似欲踏浪随风而去一般。
河的两岸杨柳依依,几叶乌篷扁舟,艄公慢悠悠地撑着桨,载了零零星星的收获归家而去。阴沉沉的天空蓄了半日的云始终没落下雨来,空气发着闷,像个憋了一肚子气的青蛙,不时地发出一两声“隆隆”声。
挨着河边的路并不算窄,细细的河砂垫底,各色石块铺垫,蜿蜒向前。路上行人如织,着草鞋的、绣鞋的、厚底皂靴的,皆是步履匆匆走在属于自己的路上。
“前头就是周庄镇了。”一道粗砾的男声传来,惊得岸边女子一激灵,她扭头望去,一个身材壮硕的青年男子正对身旁一行人中一位高挑挺拔的青年男子说着,“转过那棵大柳树就到了。”
“除了隐忍,你一无所有不是吗?你只有这具身体,去吧!”我的声音充满了蛊惑。
清晰的“噗通”声里,水花四溅,我仿佛已经看到即将飘出身体的魂魄,畅快地笑了。
“哎呀,不好了!河边有人落水啦!”尖利的声音中,那行人中的一个男童指着河面,一抹湖蓝色在里头浮浮沉沉,仔细一看,正是方才那回眸的女子。
渔舟已经走远,河上再无他人,女子在水中扑腾了两下,便渐渐沉了下去。一抹青气中,我悄悄隐于女子心口,静静地等待着我的美味。
“大哥哥,大哥哥你救救她好不好!她刚才回眸的样子好可怜啊!”小童拽着壮硕的青年摇着。青年急道,“我不识水性啊!”
“救人呀!救人呀!”小童圆鼓鼓的小脸通红,急得又去扯瘦高个男子的袖子。
“千尺,我也不会游泳。”高挑男子懒懒地说着撇撇嘴,“更何况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既是自尽,你我何必坏她因果。”
“你……”小童急得脸色发白,终是一跺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只要你药品集齐,我答应为你炼制那药,这总成了吧。”侧身又扯住那高挑公子,“再耽搁下去那女子就没命了。”
女子海藻般的头发四散着,一丝挣扎也无。我看着缓缓升起欲从头顶飘出的魂魄,正欲飞出,忽然像被冻住一般,感觉一股极大的危险飓风般袭来,我慌得急忙藏匿在女子心尖。大片的水花中,一个颀长的身影炮弹般坠落下来,一把捞起女子冲出水面。
“浮屠公子,真是好本领。”壮硕的青年男子抱拳说道。
瘦削高挑的男子薄唇紧抿,靛青色的长袍和乌发前一刻还滴着水珠,转眼间烟气蒸腾中已变得干爽。周围看他的人眼光中一瞬间都带上敬畏之色。
地上的女子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眉眼清丽。只两眉之间纵深的眉间纹透着深深的疲惫凄苦。男子也不避嫌,将她翻个身,往背心上猛击了两掌,女子顿时吐出两口水,悠悠醒转过来。
“咦,你夫家可是姓杜?”壮硕的青年惊声问道。
“认识?”小童问他。“识得她夫君,开着酒楼,我时常打些野味送去,置换些银钱,算是半个熟人。他忙时会喊他娘子来与我结账,一来二去混个脸熟 ,不过最近半年她像是再没来过。”
“哟,还真是杜家娘子。哦!铁心,怎的是你救了她?”一个圆胖的妇人挤了进来,铁心轻轻摇摇头,“是浮屠公子救了她。”
圆胖女子点头致意,蹲下身子将一件大方巾先裹到她身上轻声问道:“杜家娘子,可识得我,眉娘。”地上女子一动不动。
“杜家娘子向来以夫为天,温和贤惠。小两口除了没有子嗣,日子过得也算不错,怎的会如此想不开……”圆胖女子说话间,杜娘子缓缓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却像丢了魂般,只呆呆道:“我是无用之人,死了就解脱了,都解脱了。”
“你果真是跳河自尽呐?”小童惊讶摇头。
“我是无用废人,死了更干净。”地上女子仍是呆呆重复着这句话。
浮屠公子插着双臂兴味地看着地上的女子:“有意思,真有意思。”
“杜娘子,你究竟是遇着什么难处了?”叫铁心的青年男子不忍地看着她,“半年不见,可是家中出了变故?”
“我是无用的废人,死了更干净。”女子依然重复着同一句话。
“这可如何是好,怕是失心疯了不成?”圆胖女子皱眉挠头,“眉婶子说得有道理,浮屠公子,她会不会是落水时被什么东西勾走了魂魄,才如此?”叫铁心的青年看着站立的青衣男子。
“水里倒是没东西,只怕是这女子心中有东西。”青衣男子话一出口,我感觉一股无形的五彩劲气直冲心尖而来。下意识地我顺着女子经脉潜入地下,瑟瑟发抖之余看着自己仅剩一半的青影不由庆幸自己见机得早。
“原来公子竟是大夫,哎呀这可太好了,合该杜娘子命不该绝。”眉娘让开身子。
“又不给人治病,他可算不得大夫。”小童圆鼓鼓的小脸皱成一团,轻声嘟囔着。铁心愣住:“不给人治病?莫非公子是兽医?”
小童开心地“噗嗤”笑了出来。高挑的青年却并不解释,只将杜娘子的手腕捉到手里,片刻之后睁开眼,放下杜家娘子的手,对铁心道:“先把人送回去吧。”
铁心点头。
“第一,把人送回去。第二,跟她家人打听打听她最近可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
“竟让你溜了。”高挑的青年摩挲着纤长的手指,看着铁心,“你办妥这两件事后,我或有医治她的法子。”
眉娘点头:“公子真是好人。”男子起身,看着通往周庄镇的路说:“走吧。”
我瑟缩在地,有心回去疗伤,却甚是不甘。思虑之间一只野猫从头顶踩过,一瞬间我附在猫咪身上。野猫浑身一哆嗦,眼神越发精亮起来,弓着身子“嗖”地一声跳上屋顶,向镇上窜去。
周庄镇木屋水榭,棕黑色的是老屋,胡桃色的便是新建的屋舍。错落有致地依水而建,没有太高的楼宇,来往的行人也大多衣着朴素,神情安闲,有江南水乡特有的岁月清净的味道。
我在屋宇上方四处睃巡着,一个桌子上叠起一撂空碗的摊子吸引了我的视线。矮墩墩的老板正“呵呵”地笑着,“客官,还要来一碗不,这碗云吞啊算小老儿送的,谢谢您喜欢小老儿的云吞。”
原本已经靠在椅子上的小童瞬间坐直身子,“公子。”说着胖胖的小手已经伸了出去,“啪!”手上挨了一筷子的小童瘪了嘴退了回去。“千尺,莫贪口舌之欲。”青衣公子收回手依旧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却在老板端来云吞时迅速坐直扒拉到自己面前,风卷残云般吃了起来。
小童一张小脸调色盘般变幻着,“你……你!”了半天,小脸憋得通红倒引得店老板更是笑了起来。
我静静地趴着,放轻了呼吸。没一会,青衣公子打了个饱嗝,“真是人间美味啊!”小童大大地翻了个白眼,看着店门外道:“铁心大哥去了老半天,也该回来了吧。”
青衣男子不语,“公子,那娘子可是有什么不对,哼!定是她身上有你需要的。”
“啧啧,连千尺都变聪明了呢!”青衣公子用两根手指捏住小童胖乎乎的小脸,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那女子有妖脉。”
我蓦地感觉毛皮一紧。将自己缩在烟囱后面。
小童张圆了小嘴。“若非如此,我焉会出手,我有预感,此妖万中无一,千尺,我的材料此番怕是能齐了。”青衣男子咂摸着嘴,畅快地耍弄着手里的筷子。
“不对,此女并无妖气,难不成我天眼失灵了?”小童喃喃地摸着自己的额头。
“她是人没错,但谁说人不会中妖毒?”
“妖毒?你是说此处有大妖?”小童霍地起身,我抬起爪子蒙住眼睛,“呜呜,我一刚诞生妖灵的小妖,怎得如此倒霉。”
“淡定,淡定,千尺。”筷子在青衣男子手里飞快地旋转,“只这妖的来历颇为难得,若那铁心能问到有用的东西,我能找到此妖本源,那是她命不该绝,我收了妖,她治了病,皆大欢喜。如若不然,那便是她合该有此一劫。”
话音刚落,铁心匆匆忙忙从门外跑了进来。
“浮屠公子,我……我回来了……”铁心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大口喘着气,脸色十分不好看。
老板有眼色地赶紧给他倒了一杯水退下。
“说说。”青衣男子问道。
铁心一口气喝光了水,愤愤不平开口:“没想到啊没想到。”
“什么没想到?”小童急问。
“我送人去杜家才知道,那杜老爷早拟了一纸休书,说杜家娘子未有子嗣,名正言顺将她逐出家门,几天前还迎娶了一位新夫人。”铁心连连叹气,“那杜家娘子对夫君言听计从,大声说话都不敢,哪知这杜老爷糟糠之妻说弃便弃。”
“休妻?”青衣男子笑了,“这就对上了。”
“什么对上了,是杜娘子可怜死了,那杜老爷还怪我多事,说这女人已同他家一刀两断,婚嫁随意,生死无关,把我跟她一道轰出来了。”
“哼,听到了吧,婚嫁随意,生死无关,你们这些愚蠢的凡人,如此卑微隐忍又怎样呢?我让她解脱有什么不对。”我挠挠脸恨恨地望着下方。
“真是可怜。”小童喃喃自语。
“可不吗?昔日枕边人尚不如他家丫头有情义。”铁心叹气,拿出一小包碎银,“喏!那丫头给的。说主母不曾薄待过她,如今落得此番光景,她人微言轻,敢怒不敢言,只能略尽心意。”
“那丫头还说什么了?”青衣男子问。
“她说杜娘子为人极温和,老爷说什么她应什么,从无违背。对下人也从不刻薄的,因自己没有子嗣,几乎拜遍了庙里的菩萨,对老爷更是恭顺。
前几年还主动张罗给杜老爷纳妾,可惜那女子还没正式入门就病死了,这下更招了杜老爷嫌弃,对她越发冷淡了。”
铁心顿了顿,将声音压低了些,“再后来,那杜娘子看到了老爷写好的休书,啼哭一宿,次日焚香更衣独自一人去了很远的一个小庙许愿。可自打从那庙里回来,人就不对劲了,一言不发的,丫头问她什么都不应答,只说自己定能侍候好夫君。但老爷却是越发看她不顺眼了,每天咒骂,说她是废物,怎么不去死。”
“竟有如此恶人。”小童瞠目结舌。
“她是从那时开始失魂的吗?”青衣男子慢声问道。“嗯!公子真是料事如神,杜娘子就是从那时变得痴呆的。大概六七天前,杜老爷终于扔出了一纸休书,将她扫地出门,第二天便接了一个女子回来拜堂成亲,至于原配的生死,他是再不过问。还是那丫头替主母在外头租了一间小房安置下来,然而她也不能久留,只能安慰几句,放下些碎银子,也算是尽了主仆的情分了。”铁心不胜唏嘘着。
“那小庙供的何方菩萨?怎生拜了反倒生事呢?”小童诧异地问着。
“是近一年才兴起的一个小庙,供的女娲娘娘,很多妇人去参拜,听说是有神迹的。”铁心慢吞吞的,“可让我看来,哪里是神仙,是妖魔才对!”铁心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激动。
青衣男子瞟了他一眼未语。
铁心满脸纠结,欲言又止,片刻之后,他突然一揖到底:“浮屠公子,请您救救我兄弟。”
2.
“呵!这么巧,他竟是张家那小子的哥哥,我咋磨一下嘴,算日子那小子应该也快变化完成了,又是一道美味啊!”我看着屋檐下的三人,不甘地磨着爪子,尤其是那个青衣男子,他射出的五彩劲气让我心惊胆寒。
张家的院子静悄悄的,左侧厢房门窗紧闭,光线暗淡。缩在床上的……“少年?姑娘?”小童一脸目瞪口呆地看着,只见床上的少年披散着头发,尚能看出小小的喉结,胸前却是鼓鼓的,正拼命把被子往身上拉,眼神里都是羞惭和戒备。
我悄悄从抠起的瓦下望着,“啊,已经快完成了呢!”
“我弟弟自小便生得比女子都好看,性子绵软又善读书,被人嘲笑娘娘腔是常有的事。好在有书院的夫子护着,他又诸多忍让,倒也平安长大。可谁知自打他交上那个朋友……”
铁心眼中无奈又难过,“弟弟竟然爱上那个少年,可恨那少年竟然宣扬得满书院皆知,且对弟弟说,只要你变成女人,变成女人,他就答应他。”
“女人?所以他真的变成了女人?”小童惊得话音都变了。
“开始他只是拒绝再读书,我想缓缓也好,避避风头。
可谁知三个月前他说要去庙里散散心,结果回来后再不说话,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要是变成女人就好了,谭郎说我本该就是女人才对。”
我眯起一对猫眼,“他忍得如此痛苦,我让他得偿所愿有什么不对。我只是收一点点利息而已。”
“她也去了女娲庙?”青衣男子肯定道。
铁心点头:“有村里的人看到,还笑话他,一个男子却来拜女娲。”他回来没多久一天夜里我被他摇醒,他哭着给我看,竟连男儿的命根子都缩没了。更是,更是长出了……”壮硕的男人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床上的少年双眼空洞地转了过来,“哥哥不哭,我只要变成女人就好了。”
“公子,你救救他,太可怜了。”小童抹着眼泪扯青衣男子的袖子。
“唉!世人皆痴妄。”青衣男子看着床上那个微微发抖的少年。
“我知晓公子不是凡人,您既能医治杜娘子,必是身怀绝技,还请公子慈悲为怀。”
说着,铁心“扑通”一声跪下来磕头不止:“我一介凡人怕是什么都给不了你们,只求你们怜我兄弟相依为命,帮帮我们!”
小童赶紧去扶他:“铁心哥哥快起来,若你兄弟的怪病与杜娘子的怪状真是同出一门的话,公子一定会出手救治的。”说罢,他扭头看向青衣男子:“对吧!”
“女娲庙……失心……”青衣男子仿如没听到小童的话,喃喃自语中走到床前替那少年把起脉来。
“果然。”男子唇角翘起,露出魅惑的笑容。片刻之后,青衣男子起身,对铁心道:“把那女娲庙的位置告诉我。”
弦月半挂,夜风簌簌,这个春夜里我却冷得打了个颤,飞快地跃下屋顶,在黑夜中化作一道青光向女娲庙逸去。
3.
浮屠站在这座不大的女娲庙前,从怀里掏出一个漆黑如墨的小瓶,折了根柳枝蘸了瓶中的液体向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抛洒着,空气中隐隐透出一股腥味来,还夹杂着一股涩香。
气味飘至老槐树前时,我刚刚覆身到尸体之上,这味道竟险些将我打得溃散开来,我咬牙望向庙外,“哪里来的恶人坏我好事。此人心志坚定,道行又高我太多,再留在此必是讨不到好的。”我留恋地再看了一眼尸体,“就差三个魂魄,我就能重新聚魂,得到新生。”
“此庙看着并无任何异常啊!香灰尚是热的,可见白日里香火不绝。”小童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我缩成一团愤恨不已,这四方天地似有一堵无形的藩篱阻挡,我出不去了。
“就是太鼎盛了呀!”这个令我恐慌的声音越发近了,我终于下定决心将埋在老槐树下的瓦罐悉数起出,无数的青气在空中蜿蜒着向我飘来,我的身影变得越发凝实,渐渐幻化成一个面容姣好,神态娴静的中年女子,与地上的尸体快速融为一体。
我堪堪将一切准备停当,就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什么味道,如此香甜?”小童清脆的声音夹着细碎的跑步声转瞬间停了下来。“哟,这是哪家的小公子,生得如此俊俏。”我手里拿着抹布慢慢转过身,眼里露出惊讶的表情。
青衣男子一脸玩味的表情不错眼地盯着我,铁心一把将小童护在身后,戒备地打量着我。我理了理衣角,弯下腰卖力地擦着桌子。然后转身从“咕嘟咕嘟”冒热气的大锅里用木勺舀了三碗放在小桌上,又将凳子抹了又抹,“三位小兄弟,春季夜露深重,何不尝尝蓉姑姑的油茶,配上我亲手做的红豆糕,绿豆酥,真真是周庄一绝呢。”
小桌上三碗油茶冒着氤氲的热气,核桃花生果仁和熟面经热油浇滚,开水冲泡熬煮,香气扑鼻,经久不散。
“真的好香啊!”铁心跟小童异口同声道。
“两位小哥真是识货,蓉姑姑在周庄卖油茶果子那可是头一份呢!”我笑得越发和气。
只有青衣男子依旧站在一边,并不出声,我咬咬牙,上前些招呼:“这位公子也请坐,蓉姑姑的油茶好吃不贵,您尝尝看。”
“这么晚了,婶子怎么一个人如此辛劳呢?”青衣男子看了看热气腾腾的小锅并不落坐。
“我一个寻常的妇道人家,白天只怕抢不过别人的生意,只好受点累,趁夜做点生意。”说着,我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您瞧,这女娲庙啊最是有灵,入夜来拜也是有的,这不,咱们就遇到了不是。”说着,我将碗往他们身边又推了推。
“也好,那先一人来一碗吧。”青衣男子终于坐了下来,铁心拉着小童松了口气也随着坐下。
“好嘞。”我利索地转身装了一碟红豆糕和绿豆酥放在他们面前。
“蓉姑姑在这儿摆摊多久啦?”铁心轻轻吹了吹自己的茶,“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呢。我在镇上长大,怎么没见过你啊!”
我擦了擦手局促地说:“小哥说得对咧,我本是北方人,随夫家迁来周庄的。在这儿摆摊将将一年有余。”
青衣男子继续吹着茶:“蓉姑姑如此辛劳,你夫君呢?”
“他读书很忙的。”我回头一笑,“公子,我的茶要趁热吃,凉了就不香了。”
小童喝了一口,连声道:“好好吃。”
“是吗?”青衣男子不相信的样子,对铁心道:“你尝尝,真好吃的话我再吃。”
铁心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点点头:“还不错。”
“小哥你放心吃,蓉姑姑的手艺顶顶好的。”我走到桌前,把一些干果仁推到青衣男子面前,“公子不试试?”
青衣男子终于两指拈起一个果子,我暗自窃喜,装作不经意地坐在一边剥着核桃果子。我能感到青衣男子的目光一直落在我的身上,“吃吧!快吃呀!”我不停默念。
“我观蓉姑姑面相,当有一小女,是个有福之人呢。”
“当真?”这具身体竟然不听操控地扑到了桌前,“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有执念留存,人啊人,真是可怜又可敬。”我心中懊恼,顺势坐在青衣男子身旁。
“当真,浮屠公子尤其擅长相术。”小童嘴里“吸溜吸溜”地喝着油茶,看了我一眼。
“那公子替我看看。”
“蓉姑姑想看什么?财运?”青年淡淡地看着我。
我收回目光,愣了愣神,“看看小女姻缘吧。”
“姻缘啊!”青衣男子目光从我的眉间一寸寸往下滑过,“蓉姑姑,你半生坎坷,未得善终,你的女儿……”青衣男子目露悲悯之色,“她在你死后不久也没了,早就化为飞灰尘土了。”
“你胡说,我杀了你。”我瞬间起身,却不防裙裾被青衣男子压住,我蓦地甩头,满头青丝如触手般向他缠去,青年身体如一尾泥鳅般灵活地从发丝间穿过,化指为剑,一道道五色劲气打在我身体周围“噗噗”作响。
我仓惶躲避间,叮铃铃,叮铃铃,小童腕间金铃无风自动起来,与此同时,小童大叫一声,弯腰吐了起来,铁心亦是在一旁吐得脸色发白。
再看桌上的粥碗,里头哪里是什么香喷喷的油茶,只是一碗浑浊的水,水里还飘着一层海苔似的青丝。
几十回合下来,空气中腥涩的气味越发浓郁,我渐落下风,身上痛痒难耐,躲避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心知今日必是讨不着好了,心下一横,化为一团青气云朵般向青衣男子裹去。
“千尺。”青衣男子脚尖点地急速后退,小童手腕上的金铃“叮铃铃”响起。一团金光从青气中穿过,我的身体在空中溃散开来,我勉力凝聚最后一丝妖力覆在地上女子的身上,缓缓坐起。
“为什么?”这具身体像戳破了的气球,不断有丝丝缕缕的青气溢出,“我并不曾主动害人,只是满足他们的执念罢了,这有什么不对。”我不甘极了。
“啧啧,瞧你这委屈的样子,既已能凝聚成人,且能以妖力惑人心神,怕已经吞噬了近百个魂灵,怎的,那些无辜的生命当真该死吗?”
“上百个!你这妖孽,我弟弟也是你害的,你还我弟弟。”铁心跌跌撞撞冲了过来。
“别动,她身上此时皆是妖毒。”小童一把拉住。
“嗬嗬!”我发出嘲弄的笑声,“他们自己生了病,与我何干呢,我只是让他们看清自己内心而已。”
我转头狠狠地盯着青衣男子,“想我萤末,万中无一的妖,即是技不如人,我认了便是,但就算拼着自爆,你也休想得到我的妖丹。”
“萤末,你说的对,你是万中无一的妖精,成妖不易,你即是生于此女,消散之际难道不想回馈于她吗?她亦算是你之母体。”青衣男子说到这,颇有些意兴阑珊的味道。
我萎顿在地,沉默不语,内心的哀伤一点点漫出来,我知道这是属于蓉娘的残念。
“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愿望,你将妖丹给我,算是赎罪可好。”青衣男子怜悯地望着我,我却不知他是在望我还是蓉娘,不过也不重要了。
“也罢,你帮我找到她的小女,将她们一起葬了吧。”话落,我只觉心中一轻,我知道,蓉娘最后一丝残念也消散了。
我抬起手来,一颗黑曜石般的幻彩珠子飘浮在半空,“拿去,望你守诺。”片刻之后,青气渐渐淡了,只听得“咔咔”几声,尸骨化成黑色的粉末消散在空气中。
后记
浮屠双手一合,再打开时,那珠子已没了踪迹,掌心只留一小撮黑粉,在月光下闪着蓝蓝的荧光。
他从布囊里掏出一个瓷瓶,将黑粉小心翼翼地倒进去,这才心满意足地冲着千尺大笑:“想不到能有此际遇,千尺,药齐了。”
铁心松开鼻子,忍不住干呕了几声,苦着一张脸问道:“我们方才吃了那些,会中妖毒吗?”
“浮屠你既早已知晓她是妖。”千尺说着又一阵恶心,委屈道,“那你还让我们喝!”
浮屠摸摸他:“放心,萤末既已死,它的妖毒自也就解了,一泡屎的事情,安心啦。”
铁心又一阵狂吐。千尺则一脸不甘心道:“这怎么可能!如此浓烈的妖气,我没道理毫无觉察啊!”
“不能怪你没用,是这妖怪太特别罢了。”浮屠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
浮屠举起手里的瓷瓶,“此妖特别在它只能诞生于生时活得极度卑微的一群。没猜错呢,蓉娘应该就埋在这老槐树下,槐树属阴,原本就是绝佳的养阴之所,又恰巧周庄镇的人在老槐树对冲之位修了庙宇。日日香火不断,以木火之气喂之,井水亦属阴,极阴之水也有了,如此天时地利,萤末也算得天之造化。”
“天什么造化,妖精惑人又害人。”铁心扯着袖子擦了擦嘴。千尺叹息一声,道:“哎,蓉娘真是可怜,公子你答应蓉娘帮她找女儿,我们连她夫君是谁都不知道,如何去找?”
浮屠转身却对铁心一揖,铁心慌忙避让,“使不得,公子是我兄弟二人救命恩人,有事您吩咐就成,这如何使得。”
浮屠却敛了神色,“那就劳烦铁心兄弟寻镇上老人问问,这蓉娘当年即做的一手好茶点,镇上老人当有印象才对。
至于千尺,浮屠奸笑转身,“答应我的药是否可以炼制了?”
瞬间,千尺圆鼓鼓的小脸皱成一个团子,踌躇半晌,“公子,你也知晓这九转还魂丹有违天道,却为何……”
“我啊,天道又如何呢?千尺,我也是人呢!嘻嘻。”浮屠的神色从苦涩瞬时回复到嬉皮笑脸的模样。
翌日晌午,在离小庙很远的山林里,起了一座不打眼的新坟。充作墓碑的半截木桩上,一片空白。
天擦黑时,铁心从镇上带回了蓉娘的所有过往。
蓉娘姓穆名婉蓉,长安人士,商女出生。三十年前与她的夫君相识于微末,彼时她的夫君安公子科考落榜,穷困潦倒。她怜他孤苦身世,慕其才华,央告父亲成全,二人成婚不久,随夫君回归故里迁至周庄镇。
蓉娘生性温良,加之自卑于出身,对夫君无有不从,生怕自己一句话说错便惹对方不悦。谁料她夫君徒有读书人的清高,却无读书人的担当。眼见着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蓉娘只得利用家学开了一间油茶果子铺,抛头露面赚些辛苦钱。其夫一边花着她赚回的钱,一边又嫌弃她商女出身上不得台面,但她仍无半分争辩,总以为自己只要处处低头忍让,便能与他白头偕老。
后来他们的小女福安出生后,蓉娘更是觉得日子有了盼头,家里家外全靠她一人操劳。在无数次落榜后,终于在福安七岁时她夫君走了狗屎运,中了举人得了个小官,蓉娘没盼来一家团圆,却等来了一纸休书,女儿也被来人接走。绝望悲愤之下,第二天蓉娘便投缳自尽了,她夫君草草将她埋到这槐树之下,连块墓碑都不立,便奔赴他的新生去了。
“那福安呢,她的女儿福安。”千尺抓着铁心衣袖摇着。
“嗨!没娘的孩子命如草,没几年,福安就生病没了。”
三人呆坐着,一时无言。
“真可怜。”千尺半晌叹息一声,“那她那狠心夫君呢,那个姓安的负心人可得到报应。”
“报应个屁。”铁心忍不住大骂。“他过得好得很,前几年还携家带口回来祭祖,娶了富家小姐,生了一子一女,真正的富贵荣华。”
浮屠转身在空白木桩上刻下一行字:“蓉娘,福安之墓。”
拍拍手起身,“走了,千尺,既已经知晓福安下落,干活去了,早了早往生。”
离开周庄镇的清晨,铁心来送行,他的弟弟身体已经恢复正常,杜家娘子神智也清醒了,现在暂住他家,虽还是郁郁寡欢,但至少没有寻死觅活。
临别之际,铁心磨叽半晌,终还是对站在船上的青衣公子抱拳:“那怪病即已治好,可这二人依然神思恍惚,郁郁寡欢,浮屠公子可有法子?”
浮屠负手站立船头不语,梢公撑起了船缓缓地驶离岸边,千尺焦急地拽着他的衣袖。浮屠无奈地低头想了想,执笔写下一行字,裹着石头扔到岸上,“世人皆痴妄,唯自渡而已。”
天空蔚蓝,乌篷船咿咿呀呀地顺流而去。
铁心站在岸上攥着纸条挥手,直到看不见他们了,才低头看浮屠留给他的字。
黄麻纸上,只得一句话——人生何必卑微如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