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之情
等外卖的心情总是复杂的。我希望他来,又不希望他很快就到。
路人用随身音响放了一首又俗又老的歌,我差点哭出来。奶茶店门口,工人们正涂抹水泥,贴上新的砖面,手中橡皮锤“pongpong”响,将缝隙压实。
《2002年的第一场雪》。
那时我在上二年级,从外地刚转学回来。身边同学尽是一帮难相处的乡下混蛋,蛮横不讲理,下课后喜欢围成一圈打架。除了我的前桌,那两位姑娘。
一位是我的班长,皮肤有点黑,每天都笑得很开心。她笑起来时,眉眼弯得像月牙。另一位姑娘,皮肤很白,白且嫩,说话轻声细语,很腼腆。
我喜欢小白,不喜欢小黑。
但我清楚小黑喜欢我。她时不时能想出些鬼点子让我碰着她的手,什么给我变个魔术,手里有奇怪的物件,或用气功叫手背发烫。结果都是鬼扯。她主意太多,我应接不暇。她那么做的时候,小白总是一言不发。
小白从不主动跟我说话,我也不主动跟她说话。有时我想摸摸她头发,她是短发。但我是个怂人,对喜欢的姑娘只能想想就算了。小黑倒是很乐意在我眼前晃她的马尾辫。
后来升上三年级,我被家人要求转学。理由是学校氛围太差,让我没法静下心学习。
一开始是那样,我总被一群吵闹的屁孩烦到。包括我的同桌,那个因贪玩把手指插进电孔中被融掉了半截小拇指的可怜人。他上课总烦我,问我知不知道这个,知不知道那个,把我当百科全书。
我只好对他一一解答,“月亮本身不发亮,鸭嘴兽是真的存在,科莫多龙也有,但恐龙确实挂了很多年,多到谁都不知道它们有没有长着茂密的毛发。可能有些会染成红色,大概吧,比较潮的恐龙会那样。农村的恐龙就不会。农村只有乡巴佬龙。”
我一边在脑海里搜索从《十万个为什么》上看到的知识,一边添油加醋些奇怪的东西。当我这么鬼扯时,小白会好奇地看着我。我便跟同桌聊天,时不时扭头看她一眼。
只有那时,我们才能看见对方的眼睛。她的眼睛,瞳孔黑得像没有星光的夜空,白的部分如天池倒影中的云,干净清澈。那黑色瞳孔泛着的光,是月光落在湖面上的模样。
我想她是知道这种感觉的,虽然朦胧。我也知道。但那时我们都不清楚这种感觉叫“喜欢”,只是我想天天见到她,她未必想天天见到我。
学期快结束时,我得知了将离开的事,没告诉谁,但那天我情绪很低落。小黑仿佛预知到什么,没与我打闹,没让我猜她手里的硬币,或借着将硬币放在我手心的机会握着我手。
《2002年的第一场雪》在南方的夏天中响起。我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孤独。
那是04年,我已在新学校度过了两年无趣的生活。我们总有一种“换个地方会好点”的错觉,然而毕竟是错觉。到了新学校,我并没因此热爱学习,反倒开始天天逃学。
彼时我刚走出游戏厅,背着书包在一片墓地前站着。只有在这里,不会有人来抓我回家。谁都以为小屁孩对死人或墓碑之类的东西很怕,我却从来不怯。
我还想学着抽烟,五六年级的混混已经有抽烟的了。但我没钱,我的钱都花在买游戏币上了。我没因此生出去抢别人钱的念头,我太善良,大概。有时恨不得把钱给别人。
墓地不远处的丧葬用品店传出刀郎的声音,“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晚一些。”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从我眼前悠悠地骑着单车经过,我看了一眼她的侧脸,她似乎也发现了什么,转头看向我。
然后拐个弯,停在了我眼前。
“张彦!”她笑得像在脸上贴了两片月牙。
“你怎么会在这。”我说。
“我正要去补习啊。”
“可今天是正常上课。”
“对,我请假了的,因为一点感冒。但现在好点了,所以就去补习班。”
“正常上课期间还补习?”
“老师单独给我补课的,我爸妈付了比较多的钱给他。”
“这样。”
之后就是没营养的东拉西扯,什么新学校如何,原来的学校如何。直到她说“小妮很想你”,我的心被揪紧了一下。
我说她竟然会想我。她说何止,你转学后有几天,她听到后门有声音,还常常转头看,以为是你回来了。
“可以前我都不觉得她对我有这么在意。”
“也就是你了,她跟我私下聊最多的就是你。”
“那现在她怎么样了?”
“也转学了,去了比较远的一个学校,已经不在这了。”
“转学了?”
“对,半年前。”
奶茶店门口,几个工人用橡皮锤砸地板的声音,沉闷而软,不像砸在水泥地面,更像砸在一颗被海绵包裹的心脏上。我的思绪随着心跳一阵阵虚无的疼变得支离破碎。
后来我只记得她准备赶去补习班前问我的几句话,和最后气鼓鼓地说“谁不知道我喜欢你!妈的!”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生气的模样,也是第一次听见她说脏话。但那愤怒很快消散开,变得让人难过起来。她自始至终是知道那感觉的。我想小白也知道。只是我们谁也没开口,以为对方毫不在意。
我等的外卖很久没来。
大概我根本没点。我站在楼下只是想吹吹风,傍晚的天空温暖美好。远处的火烧云,让我想起无数次站在走廊外看见天边的落日。在那站着的时候,小白就在我身后看着。
我以为她看的是天空,她也以为我是站那看天空。那时我觉得这是一种愚蠢而幼稚的悸动,小孩怎么会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不愿跟一个人分离的心情。
但我就是懂。我们都清楚。年龄不会让你的遗憾变得无足轻重,反而因幼小的心还不曾被风浪摆弄,疼起来更是催人泪下。
准备走上楼时,那听着《2002年的第一场雪》的大爷已走远,一旁的发廊放起了张国荣的老歌。
“你会记得我是谁,
犹如偶尔想起过气玩具。
我抱住过哪怕失去,
早想到玻璃很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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