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夜

圣诞夜（写于2013年12月24日）

圣诞夜去教堂，在我到目前为止的生涯里一共只有两次。第一次是1980年，我们进大学后的一个圣诞夜。那个时候，刚刚改革开放，一些原本大逆不道的东西渐渐地开始拨乱反正了，而我们正好处于充满好奇、充满活力的年龄段。天之骄子们，对于一切不知道的、外来的、西方的、和以前不一样的事物自然都很想探究一番。我已经记不清是和谁一起去教堂的，我们寝室的那帮子同学？

徐家汇的天主教大教堂，那幢把哥特式钟楼建成双塔结构的法国中世纪样式的建筑物，在当年看起来还是有些巍峨雄伟的。据说，它是远东第一大教堂。那个圣诞夜虽然终结了我对上帝的懵懂无知的“处子之身”，却也没有让我产生为主献身的信念。甚至当午夜来临，神父用他那浓重的上海话口音说：“今朝是耶稣的生日……”时，我还忍不住笑出声来，因为他的上海话“耶稣”的发音和“爷叔”的发音一模一样。具体的宗教仪式已经记不清了，好像有全场一起唱颂歌的，还有神父绕场洒圣水；好像神父披的是白色的袍子，不是黑色的，在灯光下非常醒目。

我记得那天晚上人还是很多的，座无虚席。我们是站在教堂的后面看完整个过程的。教堂的左侧有一条长长的队伍，通向一个密闭的、箱笼式的小屋。据说那是教众忏悔的地方。在那个圣诞夜的前半夜，在那条长长的等待忏悔的队伍里，有一位长相非常漂亮的女士狠狠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至今仍然十分清楚地记得那个站在昏暗的墙边的侧影，长发披肩，笔直的鼻梁，一件黑色的大衣，唯有白皙的右侧脸脸颊根本无视周围的目光，光彩照人。这一切几乎影响了我日后的审美观。我清楚地记得，她一直低垂双眼，一手始终抓住衣领，默默无言地随队伍前行。那时的我和那时我们的祖国一样的纯情，非常地不理解这样一位楚楚动人的女士为什么要去忏悔呢？“你会有什么罪恶需要忏悔？”女士走进了忏悔室，很长时间。

我有些六神无主，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直到那扇小门打开。我看到，一个完全不同于我的认知的女士从里面走出来，完全不同！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挤过人群，迎面向我身后的教堂大门走去，完全无视各种目光。依然是长发飘飘，依然是一身黑衣，依然是手握衣领，低垂着双眼。只不过，当她挤过我的身边时，我清晰地看到在她用手抓住的竖立的衣领的后面，是一张紫黑色的、布满崎岖血瘤的、狰狞的左侧脸颊，从衣领后面露出来，越过眼睑，一直伸展到额头。一瞬间我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原来人生中需要开脱需要排解的不仅仅是罪恶，还有一些与生俱来的痛苦！第一个圣诞夜的这段经历在我的脑中一直挥之不去，当之无愧地成为我心智走向成熟的一段里程碑式的记忆。感谢上帝！

那个圣诞夜的教堂之旅持续到半夜两点，当我们回到华山路交大庙门口时，发现拥挤着三四十个学生，正和半开着的边门里的门卫们交涉着什么。原来，半夜始归的学生搅了门卫们的好梦，在没有得到学生们应有的尊重的情况下，又得知这些学生都是去教堂参加什么圣诞仪式的，门卫们深感事态严重，责任重大。他们一面紧急向学校保卫科汇报，等待指示和增援，一面要求所有学生必须上缴学生证方能入校。学生们当然不干。在当时那个政治思想仍然第一的年代，谁能知道一次只不过是开开眼界的圣诞夜体验，如果牵扯到学校层面，会不会变成一个影响学生一生的政治事件呢？随着聚集的学生越来越多，争执逐渐演变成肢体冲突。终于，有人推倒了两名门卫，冲入学校打开了校门，我们随人流一起鱼贯而入。

第二次圣诞夜去教堂是多年以后的1989年，那是另一段温馨的记忆了。谨以此文祝各位圣诞快乐！

上海·5034蜗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