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长胜散文欣赏|半山园
1989年,我住进了后宰门东村76号。那里靠近明城墙,挨着风景秀丽的紫金山,养成散步习惯的我很快就把脚印印满廖仲恺墓、植物园、明孝陵、中山陵、灵谷寺、前湖、琵琶湖、紫霞湖、月牙湖、明故宫、午朝门、中山门等名胜古迹,但是唯独有一个去处十分想去却无法去成,那就是距我住处咫尺之近的半山园。
半山园,是王安石的故居。王安石,字介甫,晚号半山,北宋著名政治改革家、文学家,三任江宁(南京的旧称)知府,两次辞去宰相之职。他在金陵任职时间久,十分喜欢金陵,辞职后一直定居金陵,并以他的名号半山为居所命名。我读高中时,正赶上全国上下开展批林批孔运动,我当了一段时间的解说员,对倍受推崇的法家人物王安石的变法故事背得滚瓜烂熟。后来我上学学习汉语言文学专业,对王安石的精深的文学造诣有了了解,更加由衷地敬佩这位集政治、文学于一身的名相。现在我与半山园毗邻而居,但是由于它深藏海军指挥学院内,属于军事禁区,我等闲人无法进入,从而使我想赏游半山园的意念痒撩心头,长时间无法挠解。
我觉得世上的事情,常常在冥冥之中存在着某种必然的联系,现在人们喜欢把这种联系称之为缘,也就是说宿愿只要坚守着,在某一天终究会实现的。那天,我到菜场买菜,与一位中年女士同在一摊位选购。不改的乡音,让我们惊喜地认出家乡人。一聊才知道,她在医药公司工作,老公是海军指挥学院的大校教官,住在海军指挥学院宿舍。东北人天性好客,临走时我们不忘互留家里的住址和电话。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主动去她家作客是我趁热打铁的选择。一个星期天,我先打了个拜访的电话,然后登门拜访。她、大校、女儿在家。当我们从家乡从经历从工作从南京夏天的燠热从冬天的阴冷一点点地聊开后,愉快的话题越来越多,彼此的感觉也越来越好。东北人心直口快,她打趣地说,在你打过电话后,女儿狠狠地把我批评了一气,说怎么可以把在菜场买菜认识的人也请到家里来,一点提防之心都没有。现在你看,我们聊得多好,怎么看这位新认识的叔叔也不象坏蛋呀。我笑了,连说自己是大大的好人。是啊,如果那天在菜场遇上的不是她而是她女儿,无论怎么的乡音,我们也不会认识,也不会有机会彼此走近,更不要说登门了。细想想,事情就是这么的巧合,或许是我虔诚之心感动了地下有知的王安石吧。当我讲出对半山园心仪已久的心愿时,大校说,这没问题,我带你这就去。
当我和大校走过小花园、食堂、操场,进入禁区,脚步离半山园越来越近的时候,心头之痒尽情舒展和盈溢开来。
半山园,以一领青黛,一袭典雅,一抹朦胧,一腔悠长呈现眼前:灰瓦粉墙,凝重而恬静。圆圆的月亮门接驳东、西两院,西院为正院,两进三开间,朱红花木扇窗,朴素自然,大方庄重,不事雕琢,毫无辅华之迹。看上去静静地素素的雅雅的,有种让你静下心来,想去触摸王安石辞官而去淡泊心境的感觉。大朝宰相的居所,三任江宁府父母官的生息地,无言地向后人昭示着为官的操守!
院外半山之丘有一凉亭,拾阶而上,小坐片刻,凉风习习,令人心旷神怡。过了小亭,踏着石阶,在树木花草夹拥中,可以一步步地走上明城墙。站在城墙上,迎风玉立,蓦然回首,只见半山园掩映在树木中,古韵依依,恬静悠悠。
由于有大校的引领,我赏游半山园的宿愿得以喜偿,从那以后去的次数越来越多,而且也越来越喜欢去,喜欢的理由也从最初简单的对王安石的敬仰逐渐发展成对半山园所在地解放军海军指挥学院的喜欢。海院是培养海军指挥员的重要学府,既有普通高校树木成荫深结的历史的幽长,又有部队肃静整洁的飒爽。我也是当兵的出身,对影响性格形成的部队有着深深的情结。我觉得每次走过海院树木掩映的长长的甬道后,心态更为放松,更为可以直接融入半山园久远的存在。半山园以静谧深藏军中,让世人不得随意见其形,其实是得到了一种保护。现在国内好多名胜古迹一旦出名,就进入了被过度开发和破坏的怪圈。我在想,半山园的静悄悄与军校的静悄悄相映相伴,也正好符合王安石选取远离闹市的半山筑屋而居的心迹吧。
军人与军人是相通的,不管他是否退役还是服役,只要说是当兵的人,就能彼此亲情勾通。时间一长,卫兵们熟悉了我,有时看见我来,会打招呼说老兵来了,即使没有大校陪着,我也能自由出入半山园了。
有了通行的自由,就有了感知的自在。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我最喜欢春天看半山园,柳枝垂摇,山花艳开,满目生喜。故居象是从酣畅的沉睡中刚刚醒来似的,灰瓦粉墙有了活泛的湿润的气息,窗棂盈溢着的令人心动的朱红。在四周走走瞧瞧,不时有树枝轻柔的撩拨脸颊,久违的春风象爱人一样把你包裹起来,吻你温你暖你,唤醒你春天的欲念。
夏日的傍晚,燠热不肯从园中退去,许是离城墙近的缘故,风儿显得比别处微弱些。坐在亭内,看着落日从楼宇间许许落下,夜的幕布一点点地染上由浅入深的颜色,树上的知了,水塘里的青蛙比赛式地鸣唱得更欢,晒了一天的半山园隐在夜的怀抱里,象耕作了一天的农夫一样地过早地入睡了。回去的脚步轻轻,生怕惊扰了那一帘幽梦。
秋天是成熟的季节,灿烂的时候,风是爽的,景物是通透的。半山园没有了春天的雾霭,夏日的蒸腾,看上去格外清晰和沉稳,可以走近并可以贴近,让人进入历史和时光给予的那份经久存在的长长的思考中。
冬天,如果赶上雪霁天睛后,皑皑白雪覆盖了房舍,树木,凉亭,城墙,地面,半山园在白洁中显得更为耀眼。一行单单独独的脚印绕过故居,延印到半山亭。“墙角数技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王安石咏梅诗怦然从心底驿动。
半山园,你给予的何止是向往和心动,而是切切实实的存在和美好。
五年前,我乔迁到玄武湖畔居住,闲暇的时间留给了玄武湖,没有再去过半山园。最近看《南京日报》征“100个人与南京建筑的故事”稿件,引起了我对半山园的回忆。上周,为了写这篇稿件,我去海院,想再看看半山园,但是已经不能够了。海院已经不象早些年那样可以随便出入了,卫兵把我拒之于大门之外,更不要说进入禁区了。
时光逝去,是事已非。大校没有联系上,我带着些许遗憾站在海院大门口,向着半山园方向,默念:半山园,我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