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与行
每当人们听到银行两个字,第一反应想到的往往是取钱的地方,但在我这,银行却代表着两个人的名字,两个苦命的人。
一个夏日的夜晚,家的后窗被人敲的咣咣响,母亲打开窗,外面正站着一个鼻青脸肿的女人。母亲讶异,还怪道这人是谁,端详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对方。
“有跌打损伤的药吗?”女人说话的声音略带哭腔。
母亲接话道:“我记得家里是有的,我找找。”母亲在那面专门放各色药物的抽屉里翻找了片刻,终于找到了一瓶装着药水的棕色药瓶。
递药和收钱的时候,母亲终于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阿铁老婆,你的脸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阿铁老婆磕磕绊绊地解释道:“不是快到节了嘛,我在家里面煲鸡,阿坊这个砍脑壳的突然进来打我。”
“阿坊为什么要打你?”父亲端着饭碗就进来了,一边砸吧嘴一边问道。
“他有病呗。”阿铁老婆说道。
“可是我怎么听说,你是偷了人家的鸡,人家找上门来,问你锅里面煮的什么,你还骗人家说你在煮老鼠。”父亲嬉笑着说道。
阿铁老婆涨红了脸,脑门上的汗忽然就多了起来,她咬着牙恨恨说道:“根本没有的事,都是乱传的。”后来父亲又问了她一些话,她不是跳过就是不回答,临走前她对母亲说:“好卖,我先回去了。”阿铁老婆走后,父亲又嬉皮笑脸的嘲讽了一番。母亲生气地白了一眼父亲,让他不要再说话。
第二天,阿铁老婆偷鸡还谎称锅里煮的是老鼠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村子。那些聚在角落里穿着花衣裳的老太婆,站在田埂上舀起溪水灌溉菜地的妇女,以及那些傍在牛车边光着膀子,有一搭没一搭抽着烟的男人们都在说着这件事。他们眼里闪烁着说不清的光,脸上也洋溢着一种说不清的笑容。
过了几年,阿铁老婆生了两个女儿,阿铁为了谋生到外地打工去了。
一天我在路上碰见了阿铁老婆,她佝偻着背,头低低地往前走。忽然有个人叫住了她,她站住脚时身子哆嗦了一下。
男人站在高她一个头的台阶上,隔着草丛问她,“是阿铁老婆吗?”阿铁老婆依旧低着头,“是啊,什么事?”
“你老公在外面打工那么久都不回家,是不是不要你了?”男人笑着说道。
阿铁老婆一跺脚,一直低着的头稍稍偏向男人,佝偻的背也稍稍挺直了一些,她大声说道:“谁说的,他这个月还寄过钱回来呢。”
男人看她生气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寄了多少钱?”
阿铁老婆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没有说出寄钱的数目。她大概明白过来男人是在拿她取笑,这时男人又说道:“恐怕一分钱都没寄吧,家里穷的孩子都要饿死了。”
阿铁老婆不再理会男人的话继续走她的路,男人站在高台上叉着腰,依旧望着她的背影,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又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太阳将泥土路灼烧的直发烫。田垄里的热浪一次又一次滚到岸边,村子里的小道上传着丁零当啷的响声,是收破烂的汉子正晃动着手里的摇铃。我和几个朋友拿着破麻袋到田里找农药瓶子,一个瓶子能卖一毛钱。
到了夜晚,天忽然下起了雨,我靠在窗口,看着雨水从上路冲刷下来。上路是个斜坡,沿着斜坡下来两旁都有人家,我家就在斜坡的最末端。在这样一个苍茫的雨夜里,我听到了奇怪的鸟叫声。
“喋喋~喋喋喋~”
小时候常听老人说,夜里有怪鸟叫,说明有人要去世了。我心里忐忑,跳下椅子跑到客厅去,一下子就缩进母亲怀里。我在母亲怀里,看着敞开的黑洞洞的房门,感觉马上就有妖怪要从里边蹿出来似的。
我在母亲怀里睡着了,一夜无梦,清晨起床,雨已经停了。家门前的柿子树一片碧绿,空气湿哒哒的,远处的房屋被白雾笼罩,袅袅升起的炊烟渐渐与薄雾融为一体。
“阿铁老婆死了。”
“她怎么死的?”
“听说是夜里犯病死的,哎哟当时手里还一边抱着一个小孩咧。”
“真是凄凉,前两年刚死了老公,现在自己也死了。”
“就是说。”
我坐在家门前听着奶奶和隔壁阿婆谈天,忽然想起来那天的雨夜。阿铁也死了,在前两年,听说他在工地干完活回宿舍,炎热的天气让他浑身发汗,他冲进厕所里打开水龙头,水龙头里的水冰冰凉凉的,他欢快地洗起澡来,没成想却因此丧命。
后来我到镇上上小学,再没怎么听村里人议论起这件事。又过了几年,我临近上初中,学校也放了暑假,我在家后面看到了两个差不多高的女孩。两个人身上的衣服都沾染些许尘土,她们一人手里拿着一包辣条,一边吃着,一边用鞋子来回踢踏摩擦着地面。
“你们两个小妞妞叫什么名字?怎么好像没见过?”
住在我家斜对面的老婆婆挑着两个黑胶桶,边走边盯着那两个女孩问道。“一个叫阿银一个叫阿行。”奶奶趴在窗户上帮忙解释道。
“是谁的娃?”老婆婆又问道。
这回轮到那两个小女孩回答了,“阿铁的孩子。”她们说道。
老婆婆“哦”了一声,然后又问道:“你爹妈呢?”
两个小女孩低着头,眼睛看着地面,面无表情地说道:“死了。”老婆婆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她先是哀叹一声,才慢慢说道:“真是凄凉哟,爹和妈都没有咯。”
“就是了,凄凉哦,银行银行,阿银阿行,你爹和你妈起这个名字是想让你们将来挣大钱发大财哟。”奶奶接过话道。
村子里有一条主路将东西两边分开,东面多为黄姓人家,西面多为韦姓人家。我家住在西面这片,阿银和阿行两姐妹则住在东面那一片。住在东面的孩子不常到西面玩耍,就像我不常到东面一样。因为东面我认识的人少,大人们又爱说闲话,我每去一次,他们总要刨根问底,想在我身上薅出些东西来。父母的感情,家里的收成,邻里的琐事是他们惯爱问的问题。因为家里开着小卖铺,东面人家的孩子时不时也有来买东西的。奶奶给小孩卖东西,如果小孩买的东西多,奶奶也会问一句,家里是不是来人了,有什么喜事?
在这几年之后,我父母双双外出打工,我也到市里上了高中,回村子的时间越来越少。再后来母亲觉得村里人言可畏干脆在城里安了家,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村一趟,这些都是后话了。
我的朋友们有几个住在东面,小时候我常跨过村主路去对面找她们玩,也时不时的会碰见“银”“行”两姐妹。
“是阿银和阿行吗?”坐在村口的女人们问道。
“是啊。”姐妹俩回道。
“你们的爹和妈呢?”女人们又问道。
“死了。”姐妹俩又回道。
女人们又一次的得到了满意的回答,纷纷哀叹道:“真是凄凉哟,留下……”
似乎每次我遇见阿银和阿行,只要边上有大人就少不得要问她们父母的生死。我看着那些跨坐在牛车上,身穿花布衫也无法掩盖身体肥胖的女人。她们谈论八卦时总是满面春风的模样,红润的脸庞总带着些许油腻腻的光亮,女人们谈到高兴处嘴里总爱发出杀猪般咯咯的笑声,我看着她们的脸听着她们的笑声,总有种说不清的厌恶。
看到这些长舌妇就像看到发射豌豆的射手,八卦是她们生命里不能缺少的东西,仿佛缺了八卦人生就没有了趣味。
如今已经过去十几年光景,我再也没听到过任何关于“银”“行”两姐妹的消息。按时间她们或许已经到了该上大学的年纪,她们有上大学吗?还是说她们也像村里某些女孩子一样,没念完初中就早早嫁人了?关于她们后来的一切早已音信杳然,只是在回想过去的时候,一想到村口围坐在一起的那些妇女,我还是不免有些心惊胆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