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梦引——第一辑：罪

1

我是个罪人，但我绝不后悔。

当云中秘境的野木槿披上第一道晨光时，睁眼看到的第一位献梦者，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

我来自野城，找了二十年。今天终于寻得云中秘境，求圣女赐药。

落梦殿。

错落的藤条，织就一张原始的床。一阵清风拂过，不知从哪里冒出大团的木棉花，裹着老妪，已然身在半空中。落梦殿里飘起一阵奇异的歌声，伸了耳朵仔细去听，却仿佛要被引到更深处。身着华服的星眸，半空中陡然出现。随着一阵异香，老妪进入深深的睡眠。

2

我是野城的火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王臣之中，右傅为尊。

当都城里的小儿唱着这样的歌谣的时候，我深深地为自己的父亲感到骄傲。

温文儒雅，玉树临风，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文韬武略人人尊敬。自六岁起，被冠以“野城皓月”的美称被城主接见后，我的父亲火钧儒就成为野城的话题。十七岁那年，迎娶大将力松杰之女力小婉在野城街头小巷被津津乐道数年仍不得平息。

直到我的出生。

母亲虽乃武将之女，一手好竖琴却惊艳整个都城。母亲一心想竖琴绝技后继有人，从记事起，便对我鞭策有加。倒是父亲，更多的时候，看着我在母亲的严格中无可奈何地皱眉，眼中含笑，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遇到母亲偶尔的离开，他也会眼波流转，“璃，阳光正好，我们去踏青!”

上树摸鸟，下河抓鱼，我们玩的不亦乐乎。乐不思蜀的后果，就是总能在深夜的灯窗里，听见母亲轻声的埋怨：“钧儒，这么宠着她，以后还怎么嫁人啊！”而父亲总是温柔的回答，“小婉，我们的女儿，你舍得她嫁出去吗？她这么快乐，不嫁人也罢!”母亲无可奈何，却也没有办法，只能由得我们父女俩，在时光的缝隙里，挥洒着欢乐。

我想，我的父母那个时候，大概以为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我也会一直这样快乐下去。

如果没有乐河出现。

那一天，阳光正好。我正窝在草丛里，逼近一只傻兔子。我的动作很轻很轻，如果不仔细观察，好一幅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美妙画卷。忽然，野鸡扑棱扑棱飞起，一阵劲风呼啸而过。兔子受到惊吓瞬间夺路而逃不见踪影，我也吓了一跳，裹紧了衣服藏在草丛里。

先是一道土黄色身影在不远处落地，发出砰的巨响。一个五大三粗，浓眉圆脸的大汉轰然落地，仓皇站起，指着天空骂：仗着轻功好算什么好汉，有本事出来站在地上咱们痛快地打一架!天空中传来了一道极轻极轻的笑声：我没本事，我不和你打。我就爱撵着你跑！黄衣汉子瞪圆了眼睛，冲着天空，没有方向地挥舞着拳头，气的七窍生烟。我突然被这幅画面吸引了，湛蓝的天空，猎猎的长风。清新的空气在透过树枝间投下来的阳光中熠熠生辉，宁静又典雅。而树下是一个圆滚滚的胖子，不知道朝谁，不知道朝哪里，恼羞成怒地跳啊跳。一种奇异的违和感，使得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突然脖子一凉，我已经被人拎着到了二十米开外。黄衣胖子陡然朝我藏身的方向转过来，一支明晃晃的银针在阳光下闪出刺目的亮光。一只野鸡发出凄惨的叫声，没跑出几步，倒地暴毙。

胖子的叫骂声越来越远，我摸摸自己已经麻了的脖子，表示很不满：你动作轻一点会死吗！一道天青色的身影咻地闪到面前，脸贴上来，极近地打量着我。我很不自在：你看什么？我脸上长花了吗？你不知道这样看别人很没礼貌吗？他没有理我，只是仔细地看了很久，才说：我看哪家闺女这么没礼貌，被别人救了只会抱怨。

后来他说，那一天，在和江湖素有“双面铁布衫”之称的黄不和在临场对阵，生死难分之时，听到有人居然在不知死活的哈哈大笑，紧张中他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喜感，本想看看是怎样的侠肝义胆，发现不过是一只笑点略低的呆头鹅而已，便顺手拎起来——然而这只鹅还不怎么驯服，拎得还颇费工夫，一场对决只得就此作罢。

故事若是就此作罢就好了。多年以后，父亲总是叹着气这样说。

而我也只是低着头，默默垂泪。

人生中若是有那么多如果，大概也不会如此失去控制。

3

那一天，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晕晕乎乎，像是前一天喝的酒，第二天才发作了。偷偷寻了姐妹灵犀来问，她鄙夷地看看我：你脑子烧坏了，我懒得理你。灵犀 是东街街角酒坊醉花荫坊主家的二女儿，性情仗义直爽，我们从小一块儿在泥巴里打滚，一块儿在酒坛子间捉迷藏，也常常在野城漫天的樱花中，枕着酒香一起跟星星讲心事。我拦住她，告诉我，昨天喝的酒，是不是你爹新酿的，隔天发作？还是你又灌醉了我。灵犀扔一个白眼：自从你十五岁那年大醉醉花荫，你老娘给醉花荫发出黄牌警告以后，咱俩哪次见面不是偷偷摸摸的人约黄昏后？我们一起种在醉花荫入口处的金银花开了几茬，你恐怕都不记得了吧？还喝酒灌醉你，正大光明见你一面都难！我呸！

不是醉花荫的酒，城里还有哪家的酒能入我喉？我认定是自己喝醉了，仔细捉摸着。

醉花荫的酒好，全天下都知道。醇、香不必说，灵犀的父亲不知道哪弄来的秘方，醉花荫的酒里，总是淡淡地飘着些许花香，可往细了品，却又寻不得。就像春天里的清风，不在意时它袅袅而过，刻意顿足却又难寻踪迹。我也曾缠住灵犀的父亲，追问他有什么秘方，他笑一笑，只说两个字：灵气。灵气是个什么气？懂的人不会问。切，我才不稀罕。有好酒就够了！

女儿红不是醉花荫的头牌好酒，却也是上好佳酿。据说灵犀出生的时候，灵犀父亲就给她藏了一坛。当年我和灵犀感情如胶似漆，决定要相伴一生的时候，灵犀说，她的好酒也要跟我分一半，等到我们都不得不出嫁那天，互相喝掉对方的那一坛。可是酒窖里好酒成千上万，哪一坛才是她的女儿红？灵犀缠着父亲问了一个余月都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我们决定自己去找。

可是，当我知道灵犀的找法之后，立刻就后悔了。灵犀的父亲有着独特的一套分类方法，整个酒窖里，没有一个字。解谜未遂的灵犀指着酒窖里各色彩带飘飘，坚定地说，至少现在我知道，每一种颜色一定代表了一种味道系列，要找女儿红，我们尝尝就知道了！尝过去？？我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么多颜色，我们得尝到什么时候去？灵犀敲了敲我的头：笨死了！女儿红女儿红，一定是红色的呀！我们尝那一种红色系列的就好了！我摸摸头，虽然红色系列的也有百十坛，比起所有颜色，那是容易多了。然而我又有了新的问题：可是我怎么知道那一坛就是你的女儿红呢。。。。灵犀也被难倒了，不过眼珠子一转，她马上就释然了：我爹给我留的，那一定是味道很不同的，我们一定能感觉到的！这样无厘头的感觉搜索法，当年的我竟然觉得很有道理，并且认真地开始践行试喝。

灵犀父亲的“天下金牌酿酒师”果然不是盖的，不仅酒的颜色有浅浅淡淡如诗如画，酒的味道更是喉舌留香，绵长悠远。尝着尝着就成了狂饮，饮着饮着我和灵犀就不省人事了。

等到再见天日的时候，一睁开脸就看到愁眉不展的父亲和怒气冲冲的母亲。看到母亲很努力地咽回去了责骂的话，只是说了一句，醒了就好，而转身离去。乐开花的父亲偷偷告诉我，你已经睡了三天了。你和灵犀醉倒在醉花荫的酒窖里，你母亲把整个野城都翻了个遍。你快去看看灵犀吧，他父亲这次可被你们牵连惨了。

找了机会偷偷溜去灵犀家，她还在沉睡。灵犀的父亲依然很从容，只是苦笑着说，小祖宗，下次可别再偷着喝我的好酒啦。后来听说我们把他从昆仑山上辛苦弄来的极光雪莲、从螺髻山中冒着生命危险采来的碧落荷一饮而尽，灵犀的父亲几十年心血毁于一旦，心痛到哭。不过他也说了，美酒本是要给有缘的人赏的，你们两个丫头有缘，又懂得品鉴，喂了你们也倒是不亏。不过你母亲三年不许醉花荫开门，城里人到是觉得很冤枉呢。说这话的时候，他不气也不恼，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背着阳光，脸颊上落下了浅浅的阴影，配着深邃又带笑的眼神，在晨光里好看极了。我竟然看呆了，情不自禁地说，伯伯，你真好看。

傻孩子，你以后一定会遇到一个人，你会觉得，他才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灵犀的父亲捏了捏我的鼻子，一字一顿的说。

你以后一定会遇到一个人，他很好看。

我以后一定会遇到一个人，他很好看。

就这么信了他的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