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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二十一岁

2019-01-10  本文已影响38人  苏一色

1

意犹未尽的蒙蒙细雨让回家的路变得泥泞,让家乡的村庄变得朦胧。好像一切还是昨天,好像一切还没有变。

我的那间屋里有焚香的气味,那是父亲知道我要来提前点的驱虫香。屋里的一切都还没有变,对着门的墙上还挂着我用毛笔写的马致远的《秋思》,床头的墙上还有那年暑假画的菊花,耀眼的橘黄仿佛褪去。

打开皮箱有种淡淡的霉味,皮箱里面有我上学时候玩的小刀子,有我给丫头写的情诗,有无聊时记得日记,还有离开校园同学互赠的照片。小刀子已经有了锈迹,情诗也已经泛黄,日记上的字迹也已模糊,只是相册里的人笑的还是那样的甜蜜,仿佛一下回到了三年前。

我点了一颗烟。

2

“快跑。”大奥手里拎着半截木棍大声的喊着。

我拉着大奥跑在那一群人前面也顾不了肩膀的痛疼。那时候头发长跑起来就能感觉风在耳边呼呼的响。

“甩掉了吧!”说完大奥把那截木棍扔了,坐在旁边的石桥上。

“应该吧!”我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他旁边。

他颤抖的手递过一支烟。

我和大奥在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上学那会我们谈论最少的就是上学。

“滕滕叫你给她买两只乌龟,最好是一公一母。”大奥讲话从来都是不看人的仿佛是自言自语。

“一公一母?哪那么好买。我现在都还分不清楚班主任是男是女。”

“说白了,就是俩乌龟。话我带到了。”

说白了,是大奥的口头语。

大奥用他新买的球鞋碾灭了地上的烟头。

滕滕算是一个出现在我生活里最多的一个女孩了。认识她那年我18岁,我曾在她睡着的时候测过她的身长,我张开手指从头到脚也就挪腾了8次。

我喜欢上课看书,大奥也是。他看《多情剑客无情剑》,我看《查莱特夫人的情人》。滕滕则喜欢看黑板。

养小动物似乎是每个女孩子的天性。有的人能养三年,有的人只能养三天。

滕滕就是后者。

黄昏,饭后。滕滕把那两只乌龟放在带有气孔盒子里给我的时候,“你替我养吧!老师说养小动物培养爱心。我想了半天还是你最适合养。”

3

我捻灭烟头弹出窗外,雨没有停的意思。

“一到这样的天气屋里就来潮,老屋就这点不好。”母亲站在门旁灰黑色的围裙上粘着白色面粉。

“蒸馍了?”

“嗯,这不你爸去街上买菜还没有回来。”

“买什么菜的又不是别人。”

“谁吃不是吃啊!在那儿干活怎么样?”

“还好吧!”

“唉,打工哪有不累的。除非上好学坐了办公室。”母亲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那个天天跟你一起玩的大奥,听说考上大学了。”

“好事啊!”我说。

“你要好好上现在不也考大学了。”

“我哪里是上学的料。”我笑了笑。

“就你嘴能!今年家里的葡萄结的不少,要吃我给你拿去。”

“我一会去吃。”

“要不是你爸乱剪枝子还会结的更多!”

“剪枝子?”

“跟电视上学的,差点剪死了。我先去看看馍熟了没有?等你爸来就吃饭。”

母亲撑着伞从我窗前走过。伞是我上学的时候滕滕给我买的伞,如今也已经破烂不堪。

4

中学时代的那间出租屋已经不在了。那时候大家都管它叫“红楼”。“红楼”不高也就三层猩红的砖墙裸露在外没有任何修饰。大奥曾是“红楼”里的明星,他不仅会讲古龙,而且还讲《红楼梦》,有时候真不知道《红楼梦》有什么好讲的。可话说回来了叫我讲,我也真讲不好。那段时间楼下的叔叔阿姨没有不认识滕滕的,我感觉不只是因为她嘴甜,更多的是因为我。出名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更别说背的是骂名了。

中学的荒废现在看来也无后悔,因那是自己的选择。

“你来了。”

“是的,我来了。”

“你本不该来的。”

“可是我已经来了。”

相视一笑。大奥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因为我们是朋友。”

喝酒。大奥显然不是我的对手,虽说有古龙的豪气却没有李寻欢的酒量。

酒后我们常去的地方就是坝子。

“活着总有一些事是逃不掉的。我只不过是提前做了。”我弹了弹烟灰。

“如果我是只青蛙,我一定跳出水面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惜我不是。”说完大奥把烟蒂弹出好远。

“你是的,只不过在冬眠而已。”

“对,说白了,就那么回事。”大奥又点了一颗烟。

5

雨后的风黏黏的带着土腥气。

“小杰,吃饭了。”

门前的两株木槿树挂满了水珠。雨已经停了,似乎每个水珠都要反映整个世界似的涨的圆润肥美。

父亲递过半串葡萄,“大奥考上大学了,听说了吗?”

“听我妈说了。”

“他爸那个小老头本来眼睛就小,通知书来的那天高兴的都没有眼睛了。大半个庄子都吃到他家的喜糖了。”

“有这个必要吗?”

“怎么没有必要的!你要是……”

“吃饭了!就你话多。”母亲拿着勺子就进了厨房。

父亲的话说了一半就没有再说下去。他的心情我又何尝不了解,十四岁之前我是村里公认的“大学苗子”。这个标签在我转了两次学,被学校劝退之后彻底的粉碎了,就像黑夜里的风向标突然转到了另一个方向。我依然是乡里乡亲茶余饭后的调味品,只不过聊的都是我干过的坏事,都说老实不过三代。父亲也变了,变得很少出去了,常常坐在葡萄架下发呆叹气。

“前段时间老有丫头往咱家打电话找你。”母亲手里拿着电视遥控器看了看我说。

“找我干嘛的?”我吃着葡萄说。

“没说干嘛,只是问你在哪。”母亲换了几个台,“我没有告诉她,只叫她下次不要打了。”

除了滕滕还有谁能给我打电话呢?我不知道。

“我爸呢?”

“大门口吧!唉……他都习惯了。你这不上学也有两年了,你爸他还没有缓过劲来,吃过饭就在门口等你回家。”母亲说完把遥控器放在了床上转身把风扇开了,“热吧?”。

“还好,都习惯了。”我把葡萄放在桌子上转身朝大门口走去,“我去看看我爸。”

“去吧!”

村里的夜晚阴暗潮湿。没有路灯,没有柏油路,更没有汽车躁动的发动机声。知了发疯的叫,空气中没有一丝的风。

“在那打工习惯吗?”

“有什么不习惯的坚持下来就好了。”

“后悔吗?看到大奥考上大学。”

“有什么后悔的自己选择的路。”

“谁也没有想到你能走到这一步,都以为你能考上大学即使是个专科。”

“专科没有意思也不好找工作。”

“上学不只是为了找工作更是实现一个人的价值。”

“什么价值?”

“由内而外的价值。”

夜,伸手看不见五指。我却总能感觉父亲脸上的抽搐。父亲有自己的遗憾,我更是他现在的遗憾。我又何尝不知道读书的价值,但上学跟读书时两码事,最起码我是这样认为的。

6

男人在一起有了烟,也便有了聊天的冲动!迷茫的未来在烟雾里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

“你理想是什么?”大奥躺在床上翻着《白玉老虎》。

“追求幸福。”我看着大奥吐了一口烟。

“那你说幸福是什么?”

我又抽了一口烟,“幸福就是当下。”

“当下?”

“对,人能活着和感觉到的只有当下。”

卫生间里的水龙头我以为是坏了,水滴了一夜我听了一夜!我试着去寻找它滴落的规律…可是到天亮的时候我才知道它没有规律。因为打开它的人没有关好,不是坏了。

“记得小时候我的同位经流鼻涕。我清楚的记得他借我的橡皮擦没有还呢!”

“这点破事还记得,你真小心眼。”滕滕不屑的看了我一眼,“你打算什么时候走?真的走吗?”

“我也不知道,反正快了吧!”

“你说读书多是好事还是坏事?”

“既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你认识到什么是坏事。坏事是你不认为好事是好事。”

“我没听懂。”

“其实我也很矛盾,就像我不知道自己离校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也许世间的事不只有好事和坏事。”

“我不管什么好事坏事。我只要你好好的,乌龟好好的。”

学校池塘里的水再来两场雨就会涨满,也许是需要一场大雨。睡莲的叶子肆无忌惮的铺在水面上绿的发黑。

7

夜晚我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在我凌晨三点醒来时还是那么的清晰。我梦见学校宿舍墙角的蜘蛛网和那把锈迹斑斑的门锁。残破的宿舍,满是碎纸削的走廊,还有尽头水房里流着锈水的龙头。

窗外的蝉好像都睡着了,我坐在桌子前翻看着我以前写的日记。

日记里这样写着。

我努力的改变现状,可无情的环境总是抽着我的脸说,“小子,你玩完了”。我爱上了抽烟,在烟雾上升中我仿佛看到自己那张扭曲的脸在冲着我发笑。

在烟雾徐徐上升的时候,我彻底迷失了自己,有时候无聊到几个人一起比赛抽烟。看着烟雾飘渺,我知道我离不开它了,从此它果然也就没离开过我。宿舍的墙角处,不知什么时候住进了个蜘蛛,我每次睡在床上吐烟圈的时候都能看到它,每天看着它我知道我开始喜欢它了。

年初的时候不是很冷但还是有几场小雪。雪下的时候,我站在门口,站在树下,站在桥边,站在窗前,抬头努力的去看雪,因为雪在飘落的时候很美,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落到哪儿就是哪儿了,融化自己的身体滋润身下的土地。雪是寂寞的,灰色的天空里它们单独而行舞出最美的旋律。

时间过的很快短暂的寒假过去了,身上的羽绒服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柜子,树上的叶子也大到可以折成小船了。看着天上漫无目的的飞鸟。对了,也许它们是有目的,只是我自己没有罢了。天好像没有以前蓝了,以前是水洗一样的蓝,最近天总是泛着雾蒙蒙的灰。

同学们都在默默的而又疯狂的做着英语题库和数学题海的时候,低下头看着厚厚的卷子我默默无语,因为它们身上可以抚摸到那柔软的灰尘了。整个下午我没有说话,躺在床上久久的看着窗外,我不知道是看的时间长了,还是迷了眼睛,我的眼里装着泪。

墙角的蜘蛛不知道什么时候搬家了,只留有那张空空的网在那里,网上烂了个洞。

我把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只留有空空的床。点燃一颗烟,无意中看见墙角处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锁,我笑了。

8

红楼一梦,恰如几许。有人说少年时候折的纸船根本无力渡过岁月的长河。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出去也许是好事,大奥抽着烟说。

大奥说完后的4分15秒,我又抽了一颗烟,不过这次我没有将烟头捻灭我不知道它能燃烧多久。我想我的日子不多了,最起码在校的日子不多了。

大奥的《白玉老虎》已经换成《三少爷的剑》。的确,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洲。所有的事都催促着我尽快离开这。

9

“对了,妈,那乌龟呢?”

“死了!前段时间天热没来得及换水,热死了。”母亲捡着地上被雨水打落的葡萄说,“老鳖盖还在那边窗台上呢?”

两个碗口大的老鳖盖像个胸罩样的躺在窗台上被雨水刷的干干净净。

10

“如果多一张火车票你会不会带我走。”

“不会。”

“为什么?”

“你和我在一起是不会快乐你迁就得一时,迁就不了一辈子。比起工作你更适合上学。”

从红楼走的那天我没有回头,我知道滕滕一定在看着我,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哭得样子,我也不想看到她哭的样子,因为这样我们就好像没有分离过。有的人在你生命中或许只会出现一个月,或许只有一个小时,而滕滕我不知道她会出现多长时间。

买票、挤车,是民族文化。

等车、晚点,是中国特色。

坐火车的唯一好处是不累,每一秒都会有新的风景,每一秒都会忘记旧的风景。对我这样一个喜新厌旧的人来说再适合不过了。

11

最近两天小雨淋漓朦朦胧的感觉虽堪比不上江南,潮潮湿湿却总让人勾起回忆。

翻看以前的日记有这样一篇是我不敢看的。

小时候我是哥哥的影子,长大后我是哥哥的全部。一个十年不曾消失的片段。

夜很冷。

是的,昨天下了雪。

雪不大,晚上看起来就只是发着灰白的光。我很怕,怕一切都像雪一样就这样消逝远去。

操场旁边的紫藤萝花开的季节如瀑布般漂亮。现在这个时候也只留有四处巴结的藤条了。空空的长廊人站在下面有阵阵凉风。

抬头望着天我看到有消逝的脸、有舞动的红、有急刹的声音、有轻飘的歌。哥哥我想告诉你,你不寂寞。

合上日记。

我怕见人尤其是熟悉的人。我来家没有出门大部分是因为这个。可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不能见的人。

下午6点10分,大奥走进了我的那间屋子他拿着《陆小凤传奇》。

我习惯了驱蚊香的味道所以那天下午在他来之前我点了一盘,几缕青烟在夕阳的红光中舞动。

“一曲离殇,桥头落日。他日风里有痩马路过。”大奥站在门口看着《秋思》笑着说。

我把手里的老鳖盖翻了过来在桌上转了两圈。

“这是你走的时候送我的书,现在我要走了我把它再送给你。这个暑假我开始看《查莱特夫人的情人》了。这里还有几封信,是滕滕没有寄出的信。”

“信。”

“对,带信封的信。说白了就是思念。”

我递给大奥一颗烟。

“戒了。”

“你要早戒了我还能省不少钱呢?”

“人是需要妥协的。你现在不妥协,将来也要妥协。”

我点燃一颗烟,“但愿吧!《妖窟魔影》这书也挺不错的,没事看看。晚上喝两杯吧!”

“别走了,你叔都去买菜了。”不知什么时候母亲站在门口还勒着那件灰黑色的围裙。

大奥看着我,我点了点头。

母亲走后我把那些信还有《陆小凤传奇》收到那个带有霉味的皮箱里了。

看着桌子上的两个老鳖盖我又点了一颗烟。

“还去南方吗?”大奥转着其中的一个老鳖盖。

“不去了。最起码这段时间不去了。”

“你有什么打算?”

“先在家待一段时间再说,现在也不急着出去。对了,你考的是什么大学。”

“大连海洋大学。”

“好好学。”

天黑,天黑之前。

空气中没有一丝的风。灰白色的吊扇在房梁下吱呀的叫着。

“报的什么专业?”父亲端着半杯啤酒看着大奥。

“水产养殖。”

“你给小杰从小就在一起玩,一起上小学、中学,这以后就不能在一起喽!”

“别听你叔的,他天天就是话多。吃菜……”

“婶,小杰不上学,也有我的原因。都怪那时候太不听话了。……”

我看了大奥一眼,“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就算让我从新上一次学,我照样上不好。”

“怎么上不好的。”父亲猛地把杯子往桌子上。

“我不是上学的料。”

“你不是不上学的料?那……”

“就你话多。”

母亲看了看大奥,“他爷俩就是这样。我都习惯了。”

送走大奥,我坐在那个只属于我的空间里点燃一颗烟,拿出滕滕的信。

12

这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了,我以后不会给你写信了。你打开信的时候也看到了,对,我的婚礼请柬。

5月3号我就成了别人的新娘了,忘了我吧!就当我只是你人生中的一个过客吧!你也是我的梦,我也是你的梦。不过这都是年少时的梦。

他叫赵辙,很普通的名字,很普通的人。跟普通的人过着普通的日子,自然就少了那么多的折腾,没了折腾就少了眼泪,没了眼泪就没了心疼。也许你会说没有心疼就感觉不到幸福,我知道你喜欢这样讲话。感觉不到幸福毕竟是短暂的,我想等到有了孩子以后什么都会变的。孩子的名字我都想好了,赵一杰。对,就是卢杰的杰。

人生就是这样总要遇到不同的人讲不同的话,结局都是那么的相似。我曾经以为没了你就没了意义,不过现在看来我想我错了。再过一个星期你的那个滕滕就死了,彻底的死了。想你,想你,最后一次想你。我希望以后都不要看到你,我真的怕见到你。我不希望你再吹皱我心底的那潭池水。

你不要怪我,也不要恨我。其实我每年都给你打电话,只是你不知道。

我恨你,如果真有再次重来的机会,我会选择不认识你。如果真有再次重来的机会,我不想那么早认识你。

把信烧了吧!用你点烟的火机烧,用信纸的火点你的烟,把我对你的一切都吸进肚子里,让我最后一次再吻吻你的嘴,让我再最后一次摸摸你的脸。

夜,灯下。

寂寞的电台,林海的《踏古》带着青烟飞向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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