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块银元
谁不知道光亮光亮的银元好啊,能买到金丝饼糖糕,能买到遮挡到耳朵的新毡帽,还能买几尺棉布缝成一件新棉袄,胜过俺那早已吐出棉絮的破衣衫。
二栓叔家的小栓子十二了,还没有自己穿的棉裤,他们一家子就两条棉裤,冬天来了,孩子们挤在一起,蜷缩在草苫子上,旧席都没有一张。一床棉被裹了一家人,二栓婶子还一个接一个的生,听说这几年生下的都直接扔马桶里溺毙了。
魏家大老爷家那两个少爷听说小栓子没有棉裤,嚷嚷着要是他能够光着腚骑上一柱香的雪牛,就给他两块光洋。
大小少爷俩人指使我拿一把铁锹,垛了一个一人高的雪堆,拿水浇到上边,光溜溜的。小栓子当真骑上了雪牛,他的嘴唇变得乌紫乌紫的,肋巴骨一根一根地狠着命地打嘚嘚,后来不知怎么的就从雪牛上栽了下了,俺怎么叫他都不应。
二栓婶子哭的都背过气来,那两块光洋到底少爷也没赏给小栓子。二栓叔说小栓子比我还傻,饭都没得吃,去骑什么雪牛。其实那天后来俺也想骑呢,魏老爷呵斥了两个少爷,不再提光洋,随便赏给了二栓叔两条棉裤一件棉袄。
傍晚雪停了,风刮地呼呲呼呲地响,院子里的雪把天映得煞白。俺铡完两大捆枯草,把豆秸杆铡铡碎了,混在一起铺槽子里喂牛。
俺给魏老爷家喂了有好几年的牛了,白天不放牛时就去薅草,一捆一捆地背回来,铺牛棚外边晒干再捆起来,留着过冬。牛出力时魏老爷给牛掺点豆饼,豆饼吃嘴里有股豆腥味,吃完了肚里饱饱的,老牛们吃了晚黑了就倒磨,嘴角哈喇哈喇地淌着白沫。
铛铛铛——,谁敲了铜锣,吆喝着让人都到场里集合,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去了,俺把手抄袄袖子里,也跟着去看热闹。
魏四是魏老爷家的四爷,当啥来?说是翻译官。场子里几个穿军装扎皮带扛着枪的,还有一个穿着大氅的人跟前竖着一把瘆人的长刀,身边两个人手里牵着两条大狼狗,那两条狼狗足有半人高,呲着牙,汪汪地狂叫,眼睛里都是凶恶的光,吓得俺一激灵。
魏四清了清嗓子,在那个穿大氅的人面前哈下腰来,低声说,黄军,都来了。
俺头一回见他点头哈腰的样子,比俺平时见了魏老爷头低的还低。他们叽叽咕咕说的啥俺听不懂,小娃娃都被他们的娘捂住了嘴,不许哭。
魏四直起来腰,对着乡里乡亲说,黄军要咱们把共产党交出来,举报的人有赏。
场里的雪白的刺眼,魏四的话没有一个人回答。
黄军会赏什么?俺记得黄军给小孩糖吃,可是,一眨眼又把小孩挑刀尖上了,血溅了一地。
俺还记得俺嫂子被几个黄军拉走,俺大哥过去追,被他们拿枪打成了筛子。
俺娘说俺就是那天被吓傻了的,一个劲的发烧,说胡话,迷糊了几天也不醒,醒了以后就不会说话了。
“傻子,”魏四叫俺。
俺愣愣地戳地上,不做声。
“去把你的铡刀拿来。”
俺有的是力气,扛了铡刀咚地扔地上,雪地上砸了一个很大的坑。
黄军从人群里揪出了一个人,魏四说这个人是八路,得把他铡了。
人又不是喂牛的草,怎么铡?
那几个黄军用麻绳把八路的胳膊绑到了身后,俺这才看清楚,他着实看着面生,横竖是别的村里来这里讨饭的吧,这年头,谁都没有一口饱饭吃。
那汉子对着魏四的脸吐了口浓痰,破口大骂,X你娘个狗汉奸,你们都不得好死,还扯着嗓门喊,打到日本帝国主义。
魏四拿手捏子擦了擦脸上的吐沫,脸上的肉都在打颤,他抽了八路一个嘴巴说,黄军要给我们建大东亚共荣,你这叫是不识时务,不识抬举。
魏四从怀里摸出两块银元,举高了,看了看周围的人说,今天谁铡了这个人,就给谁两块大洋。
人群里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人向前走一步。
俺也觉得害怕,害怕黄军手里的枪,也害怕黄军牵着的狗。
两块银元能买金丝饼糖糕,还能买一顶新毡帽,新棉衣穿着暖和,一想到这个俺就不怕了。
俺张了张嘴,可是俺不会说话,俺掀起磨的发亮的铡刀,黄军就把八路的头放在了铡刀底下。魏四把两块银元搁俺手里,朝俺一挥手。
跟平时铡草一样,俺半蹲在地上,一只手下一用力,咔嚓一声清脆的响声,那个头颅就咕噜咕噜地滚到了狼狗的跟前。
狼狗叫的更欢了,地上的雪被殷红的血洇湿了一大片,像一块血红的布。俺站直了腰,擦了擦脸上喷的热乎乎黏糊糊的的血,学着魏老爷吹银元的样子,再把那块银元搁耳边。
耳朵里呜呜的,像是谁在哭。
铡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