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痴梦
(1)
阳城里三月三的天,明媚的刚刚好。
天气回暖,来往路过的商人也逐渐多了起来。玉娘趴在柜台前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和店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客人闲聊。
西边的贩卖西洋玩意儿总爱冒充阳城本地人实际上是穷乡僻壤的地儿出来的老曾抿了口茶,装模作样的啧啧两声,扬声对玉娘说:
“玉娘,你这茶馆也开了有些年头了,怎也不舍得盖两间房,总是这么个茅草屋,太寒碜了!”
回答他的是玉娘的白眼和咻的一下飞过来的瓜子壳。
东边的走南闯北玩戏耍儿总爱吹嘘自己儿孙满堂实际上连个住处都没有的老秦头也接了话茬:
“玉娘,即使不修缮修缮这茶馆,你也合适的往里挪挪才对,这都到城外了,三月三还张口沙,让人喝茶的心思都淡了不少!”
玉娘扭着腰肢走到他桌前,晃了晃茶壶,已经见了底:“呵,倒没见您心思淡多少,不过这茶钱咱今天可得算计算计了,隔壁的大饼店里的傻子让你白吃饼,我这可不让你白喝茶!”
玉娘最终也没和老秦算计成功,因为隔壁饼店里的傻子说到就到了。
“玉娘,这是刚刚烙好的大饼,我放了很多葱花,你趁热吃……”
“玉娘,我明天要去城里买东西,听说有种新的丝绢花特别漂亮,我明儿给你带几个回来……”
“玉娘,我……我,你这儿还有水吗?我去帮你打水!”
玉娘被他吵的头疼,刚以为要结束了,就看见这傻大个冲进后厨拎着俩大木桶就往外走。
喊了两声也无什么用后,玉娘转头就发现老秦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走了,店里剩下的几个客人也都一脸揶揄的笑。
玉娘顿时感觉头更疼了。
(2)
不管玉娘愿不愿意收下,第二天店里桌子上还是多了一块方方正正的蓝布巾,上面整整齐齐摆着七朵绢花。
“橙色这样老气,红色这样俗气,这人果真是个傻子不成?”
但是吐槽归吐槽,玉娘还是把每朵绢花都在发间比量了几下,从红色比量到紫色,又从紫色比量回红色,直到眼角撇见有三四个客人朝店里走来,才惊觉后厨里还烧着水。
来的并不是玉娘认识的人,虽从阳城中出来,但口音却是南方一带的。
上了茶后,玉娘依旧回到柜台边,发现昨天已经到底的瓜子盒子又被人重新装满了。
“这傻子总算办了件好事。”店里又响起了瓜子壳裂开的脆响。
“老板娘,把瓜子也分我们几个点呗,你一人吃也未免太不够意思了不是?” 几人中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子主动搭话。
“那里呀,我这不是考虑到几位客都是要赶路的,吃了瓜子怕是路上容易渴嘛?话说,几位客从哪儿来啊?又是往哪儿去?”
回话的还是那个中年男子:“我们是南方人,前几日才到阳城来,本想这做点烟草生意,谁知――”
可话还没说完,就被另外一人打断了:“老板娘,再来一壶茶!”
玉娘也不多问,只又提了壶茶出来,比刚刚那壶味道更为清香。消息嘛,都长着翅膀的,飞的快着呢。
没等到中午,玉娘就知道了后文,谁知,谁知那位推行烟草贩卖新法的官一夜之间一命呜呼了。
那可是今年的探花郎,听说才高八斗,德行兼备,这样的人对任何一个国来说都是难得的。
玉娘想着想着又笑了,自己哪里有惋惜的资格?放在柜台上的绢花被拂落在地,瓜子盒也被盖上了没有继续打开。
三月时节的夜还是冰凉冰凉的,玉娘站在门边,看着隔壁饼店已经熄了灯,才把手里的信鸽随手抛了出去。
可还没来得及转身,就看见隔壁的窗口里也飞出一只信鸽。不同的是,玉娘的信鸽向东飞,隔壁的信鸽往西飞。
隔壁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玉娘就这样看着虚空,看的眼睛都酸痛不止,半响才冒出来一声呓语:“玉娘啊玉娘,你可不能再痴心妄想了。”
玉娘不知道的是,隔壁的大傻子也就站在窗边,痴痴的望向这边。
(3)
隔壁的大傻子和玉娘仍然是茶客们的谈资。
来喝茶的熟识的人总会问几句“玉娘,你的喜酒什么时候能好”,又或者“玉娘呀,你和隔壁的饼店什么时候才能合并?这过去买饼回来喝茶也怪麻烦的不是”。
玉娘对这些话一概不应答,被惹得烦了就笑骂几句。
该挑的水,新鲜的时令水果,新盛行的发饰手绢,隔壁的大傻子一个也没落下。玉娘有时想想也忍不住心酸,可又能怎样呢?
玉娘很少到阳城内部去,她是扎根在阳城外的一颗棋子,而阳城是这偌大而又腐朽的晋国内的唯一一颗明珠了,虽然光芒也已经式微。
但国家嘛,垂死之际总还有那么一些火光想要再拼尽全力闪烁一次,而玉娘的目的就是让其中一个火光彻底凐灭。玉娘趴在柜台前等候日落的时候,想起了三月间死去的探花郎,说到底,自己和隔壁的大傻子究竟还是完全一样的人。
任务进行的异常顺利,月还未至最当空玉娘的匕首上就染上了目标人物的血,但是异常顺利也是一种异常,她不敢掉以轻心。
箭从哪里射过来的玉娘并没有看清,她来不及看便只能试图逃跑,距离城门太远,但阳城内部又并无适合躲避的地方,她不可以暴露任何其他棋子的位置,即使只是可能也不可以。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她想。肩膀上的血已经湿透了衣衫,玉娘在巷子的最后一个转角处瘫坐着,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最后的结束之药已经被玉娘握在手里。
玉娘最终并没能自我了结,在最后一刻,有人打掉了她的药,玉娘听见那人猛地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她看不清是谁,但是当自己被抱起来的一瞬间,她就明白了,原来大傻子的怀抱真像自己想象过的那样温暖。
大傻子带着玉娘躲进了一处院落:“外面的人还在搜捕,你,你在这里修整一下,我在这守着,明天再回吧。”
“嗯。”
玉娘身上的箭伤已经被处理过了,屋子里的血腥味也已经逐渐淡去,两个人一个半卧在床上,一个坐在桌子边,一片沉默,但烛光柔和了两个人的轮廓。
玉娘先没有忍住:“那个,渊要对晋开战了吗?”可刚问完,玉娘自己就后悔了:“不不,当我没问,不必理会了。”
桌边的身影愣了一下,看向玉娘:“你可以问,我也可以告诉你。”
“呃?”
“我不知道。”他回答的一本正经。
玉娘被气笑了,可又想到,也对啊,自己都不知道蜀会不会对晋开战,他又怎会知道渊会不会对晋开战呢?
但屋里却也不像刚刚那样静默了:“玉娘,我家中无其他亲人,但是有存银,会烙大饼,可以养活一个家,我,我愿意养着你。”越说到后面,这声音越坚定。
玉娘想,这一刻真让人心软,她笑了笑,不是她常有的满不在乎的戏谑的嘲讽的笑,而是像个小姑娘一样的纯真的笑,这笑如春花绽放,看的桌边的人失了神。
他听见那人说:“听说最北方最北方有一座长年云雾缭绕的山,山那边是一处世外桃源,我一直想,如果可以生活在那里该多好,平平静静就好。”
他听见自己说:“玉娘,等战争结束了我带你过去。”
“我还想养些兔子,养只狗,养几只羊,不要养鸽子,我不喜欢鸽子。”
他说:“嗯,我也不喜欢鸽子。我只喜欢你。”
耗了大半的体力,玉娘感到越来越困,她看到桌边人走到床边为她把被角掖好,玉娘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但是却仍然努力抵抗着困意,知道这是一场梦,她想再多享受一会。
在玉娘终于合上眼的一霎那,有个吻落在她眼角,吻去了那里悄然滑落的泪。
(4)
战争终究开始了,搞不清起因究竟是晋边境的一个酒鬼失手打了渊边境一位老实巴交的农民,还是蜀的生意人在晋国被无辜杀害了,不过,也没人在乎这些,熙熙攘攘的说到底都还是利来利往。
蜀国和渊国一东一西朝着晋国夹击而来,晋国的居民大肆流散,被安排在晋国的探子也都逐渐被召回。
阳城内花街里最会做生意的老鸨突然不见了,闹市里卖酒的老翁也凭空消失了,巷子里独居的守寡美人也迅速离开了……仿佛都从来没有存在过。
饼店也好,茶馆也好,也早没有客人了。有逃灾的人路过时,问玉娘:“玉娘,怎么还没走?赶快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唉,国啊……”
“收拾着东西呢,也就走了。”玉娘回答。
“什么时候走啊?唉,还没来得及吃你的喜酒,可惜了……”那人又追问。
玉娘本想含糊过去,但是看到隔壁半掩的门内隐隐约约有着人影,就这一次了,就这一次吧,玉娘想。
她故意提高了嗓门回答:“今夜就走!”
玉娘打开门时才发现下雪了,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飘在夜里的雪像鹅绒一样的轻巧,看着微小,却不一会就覆盖了大地。
玉娘站在门口,轻轻说了一句“再见”后再不犹豫的转身而去,她知道那人一定听到了。虽知道悄无声息的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谁能永久控制自己的感情呢。
玉娘还未说出口的还有一句谢谢,谢谢他曾给予自己那么美妙的梦境,明知道没有以后的情况下,还陪着自己一路妄想下去。
等战乱结束以后――如果棋局结束了,棋子的一生也就完了。有那个棋子的命是可以属于自己的呢?这一类永远都找不到真实姓名的人没有资格谈到自己。
玉娘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毕竟只有死人才可以掩盖秘密。她不为自己难过,只是想到他也将去自己一样,就感到揪心的疼痛。
玉娘不知道的是,那个人最后也是洒脱的死去的,他最后的目光带着留恋和不舍,望向遥远的异国。
再没有晋国,也再没人还会想起晋国阳城外曾有一处茶馆,茶馆的隔壁是家大饼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