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爬过那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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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爬过那座山,才知道那座山,不是等高线,也不止地貌、构造、地层,还有那座山曾经的一切、现在的所有。”
学院办公室,胡青松恭恭敬敬地站着,老爷子在训话。
老爷子身材瘦小,坐在沙发上,就像是埋在沙发里一样,胡青松忽然想到了“埋”这个字眼对很多老人来说是一种忌讳,老爷子是不是例外?
老爷子已经退休好多年,可还是心系着学院,心系着专业,可惜地质学专业的辉煌已经过去,如今只剩下高不成低不就,学院陈列室里还有老爷子和三号的合照,照片上的他年富力强,意气风发,可如今却垂垂老矣,连一个准研究生都能得到他训话的机会。
胡青松强迫自己停下胡思乱想,有生之年能得到老爷子训话是一件幸事,如果真能蒙老爷子垂青,收入门下,那自己所有的担忧都不是问题。
“年轻人,地质学很苦,做好吃苦的准备没有?”老爷子问。
“做好了,我从小就喜欢地理,本科在地大就读,进入更高学府读研究生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胡青松没有开口,边上一个竞争对手已经开始表决心了,另外几个也不甘示弱。胡青松想笑,可场合不对,真的有人打心底里想报考地质学研究生吗?“嫁女不嫁地质郎,一年四季到处忙。春夏秋冬不见面,回家一包烂衣裳。”难道这样的调侃不足以打消他们的决心,还是野外实地踏勘在他们的眼里和风餐露宿无关,反倒有寻幽揽胜的浪漫?
老爷子不置可否,年老成精,什么样的人他没有见过,连那个喊口号的年代人家都是亲历者,眼前的小场面掀不起任何波澜,他依旧坐在沙发里,眼神却飘向了窗外:“时代在进步,科学在发展,我们的专业知识越来越庞杂,学科也走向片面。地质学,不是那么简单的,自然、经济、历史、考古、语言,还要加上统计、数学、计算机。投身地质学,不是一件随便说说的事情,是真的要下决心吃苦。”
老爷子挥了挥手,示意站着的人都出去,临走前还是忍不住嘱咐道:“回去准备考试吧,记住,每门功课都要优秀。”
胡青松随着人流退出办公室,真的做好投身地质学的准备了吗?他问自己,没有。毕业就失业,稀里糊涂选择了这个专业,四年的学习学了一大堆知识却回不到原来的那个小县城,去哪里?去企业、地质队,不甘心;去设计院、勘察院,进不去;国土局、地震局,名额就那么一两个,他也报了,结果显而易见。考研,成了最后一条路,他想放手一搏,如果真能得到老爷子的垂青,一切都不是问题,甚至有了立身的资本。
可真的做好投身地质学的准备了吗?“罗盘、锤子、放大镜”,原有的三大件已经淘汰在历史的尘埃里,“GPS、数码相机、笔记本电脑”新三大件已经成为主流,可不管是老三大件,还是新三大件,前提都是野外实地勘探,能爬过那座山吗?
胡青松和大部队一起坐车到了山脚,导师简单交代几句实践的要求和安全须知就离开了,从山脚到山顶海拔还不到2000米,可徒步上去至少小半天,再加上观测要求,晚饭前能登顶就不错。
在路上,胡青松和密集的人流渐渐错开,大部分游客都选择了索道登山,只有少部分人用脚去丈量大山的高度,当然还有他们这一群带着任务登山的学生。索道那边排起长长的队伍,登山道这边人群稀疏,山道蔓延向上,今天的雾气很浓,山腰往上就完全淹没在白色的雾气中,只有山顶依稀可见,南天门显得十分应景。
顺着山道向上,仗着年轻,胡青松不断超过一对又一对情侣,或者是视频中那则关于爬山检验爱情的挑战,选择徒步登山的大部分都是情侣,有年轻的大学生情侣,有中年夫妻档,也有白发苍苍的伴侣。一股酸腐的爱情味在白雾中蔓延,胡青松只能保持速度,远离这些在山道上证明爱情的人群。
在这缓慢移动的人流中,一道白色的身影搅动雾气,白T恤蓝色运动裤,一件灰色外套随意扎在腰间,高马尾随着她的脚步轻快跳跃。当她超过,胡青松闻到淡淡的香味,说不清什么味道,就觉得很好闻。他想不起是谁说过,人可以对美丽的景色、漂亮的容颜视而不见,也可以对优美的旋律、蛊惑的言语充耳不闻,但面对气味,人的抵抗能力就弱多了。气味无从抵御,它从鼻子进入,直达心脏,在那里轻易就把人区分出三六九等。
胡青松跟上她的脚步,在山道上攀登,不一会就把大部队远远甩在身后。越往上,雾气越浓,在浓雾中穿行,只有人声、风声、鸟声,在茫茫的雾气中,胡青松想和高马尾说上几句话,却又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她手上没有登山拐,肩上也没有背包,应该不是专业的登山客,可是她的速度、耐力,随便哪一样都不是一般人可以比肩,她是谁,来这山上干什么?
疑惑没有得到解答,胡青松就停下了追赶的脚步,第一个坐标点到了,他要在这里用文字和图件把观察到的地质现象记录下来,岩石结构、构造变形、地层产状甚至倾角、裂缝都要有,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有点像美术生,只是人家在追寻美,而他却把美的外衣撕去,留下冰冷的数据,从中发现可以挖掘的尸骸。
当胡青松一行人终于到达南天门时,太阳正从西边落下去,云海遮住了山的躯体,一个巨人倒下去,血水染红它的白色战袍。
在观景台,胡青松又看到了高马尾,她坐在裸露的岩石上,面对着如血的夕阳,云海就在脚下,没有护栏。
“美女,稍微往里面退一点,那里不安全。”胡青松斟酌着称呼,最后开口。
“谢谢,”高马尾扭头,露出一个微笑,“可能你不相信,只有这时,我才感觉到安全。”
“你人很特别。”胡青松开口。
“现在大学生的搭讪这么直接?”高马尾没有回应,反问。
在这山巅,在人声鼎沸中,高马尾轻柔的声音清晰地落在胡青松心上,一阵风过,云海泛起层层涟漪。
高马尾叫李云妍,特意来南天门看日落。胡青松还想知道更多的信息,姑娘不愿意说,导师也招呼他们一起下山,只留了一个联系方式,期待日后的相遇。
“走了,老胡,别看了,人家是留宿山顶宾馆的,我们还要赶车去城里的旅店,真动心也得过了今晚再说,山上可没有空房间等着你。”说话的是室友钟俊浩,来自大西北的一个小县城,和他考研究生的情况不一样,人家是真愿意在这个行业里面闯荡,在那小县城里崇山峻岭间埋藏了最丰富的资源,等待着他学成回家去寻找、开发。
“看上那姑娘了?”在缆车车厢里,钟俊浩突然凑过来问道。
“什么?谁?哦,你说那个啊,都不知道人家是哪的人,看上有什么用?”胡青松心不在焉地回道,“再说看上了又能怎么样,人家能看上我吗,这才是关键。”
“你不去追,怎么知道人家有没有看上你?不是和你说过,追女孩子讲究一个胆大心细脸皮厚,加油,老胡,我看好你。”钟俊浩握紧拳头做加油状,在他面前用力挥舞。
胡青松回了一个笑脸。
追?用一个月1000多的助学金去追吗?他有自知之明,室友是一片好心,可这种好心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并不会让结果好一些。最怕的就是一片好心和心存歹意都奔着一个方向而去,它们带来的结果和伤害还都一样,比这更痛苦的是,自己还得感谢好心人的付出,于是伤害加倍。
钟俊浩是个好室友,他热情开朗,待人真诚,在他面前,大部分人都会被碾压得体无完肤,专业能力连教授都夸他有天赋,运动天赋也点满,是国家二级运动员,家境又阔绰,出手大方。在钟俊浩面前,胡青松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小丑,一个优雅从容的王子不会因为身边有一个面貌丑陋的仆人就进退失据,相反越发衬得他的举止高雅。
和钟俊浩站在一起,173对上了185,身高的差距带给胡青松沉重的压力,这个压力没办法和旁人言明,说出口就是矫情、玻璃心,不说就意味着每天都得忍受这样的压力。
胡青松想起,他曾和人表白过,在刚踏进大学还不知天高地厚时,时髦漂亮的女生派发了一张好人卡给他,转身和闺蜜嘲笑有人癞蛤蟆,长得丑想得美。也想起那些和他表面关系很好的男同学拿这件糗事开涮,在有意无意的嘲讽中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丑。九把刀说每个故事里都有一个胖子,胡青松不能确定这句话的真假,有可能他就是那个胖子,因为他总能结识像钟俊浩一样的朋友,他们都爱和他做朋友,没有一个人会考虑到他们的存在对他来说就是一种伤害。
在观景台分别时,胡青松看到钟俊浩挥手的瞬间,李云妍也做了一个挥手的动作,她是在和自己打招呼还是在和钟俊浩示意?他不能确定,没有自信,他已经尽量避免和钟俊浩在一起,他的学识和修养告诉他不能把这种妒忌写在脸上。
笑脸是他最后的顽强。
在一个人口过百万的城市,两个人相遇的概率有多大,胡青松不知道,调研时的偶遇只是人生中一段美妙的经历,朋友圈的偶尔关注,最后相忘于江湖,才是人生常态。可意外也是人生常态,他不但偶遇李云妍在山中,还邂逅她在商场。
万达新开的绿茶环境不错,古色古香,有江南的味道,价格也公道,胡青松把生日宴定在了这里。说是生日宴,其实就是聚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系里流行生日请吃饭,七八个纯爷们的聚会,有家属的找到了放风的理由,单身的找到了狂欢的借口。
胡青松挺喜欢这样的聚会,如果不是他出钱的话,几个人都不喜欢喝酒,都是要跑山里的人,小酌尚可。选了靠窗的位置,稍微亮堂点,绿茶整体装修不错,就是偏暗了一些,垂下来的吊灯只能照亮桌子上的菜色,可能是为了营造江南半明半暗的风格吧,胡青松想。
“我知道你为啥选这地了。”钟俊浩碰了碰他的肩膀,一扬头,示意他往窗外看。
一道身影走过,肉色丝袜把小腿的线条流畅、匀称展现到闪闪发亮,牛仔夹克搭配半裙,裙摆在尖头细跟鞋上摇曳,高马尾随着步幅跳动,是李云妍。
“美女,这里。”胡青松喊了两声,被商场的嘈杂声盖住了,脚步并没有停下,钟俊浩比他更着急,探出头去大叫,用力挥舞手臂,路过的人流停顿了一下,全都注视着这边,李云妍终于回过头,发现了他。
“你们怎么在这里?”李云妍回过来。
“老胡专门请客,在这里等着邂逅你呢。”胡青松还没想好怎么回答,钟俊浩就抢着说道,还推了他一把,“老胡,还愣着干吗,还不出去把美女接进来。”
胡青松走出去,引着李云妍往里走,进门口就要过一座小拱桥,桥下白色的烟雾浮起,两个人一起从桥上穿过,恍如穿过人间。
一阵寒暄过后,李云妍落座。胡青松忙着招呼服务员送上餐具,又新添了几道菜。
“美女,老胡和你真是有缘啊,上次去天门山遇见,还念叨着说不知道你在哪里,想去找你玩,没想到在这里又碰到了。老胡,你是不是打听到人家在哪了,才到这里来请客的?”钟俊浩负责僚机,给他递话。
“大学生真潇洒,不是爬山就是聚餐。我在五楼的健身馆,有空可以过去健身。”李云妍笑道。
“教练?难怪上次看你爬山那么轻松,有机会跟你好好练练,为以后去野外做准备。”胡青松说。
“去野外?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去野外?”
“我们都是地质系的研究生,专业就是要去深山老林里挖矿。”胡青松自嘲。
“那应该很辛苦,肯定也很有趣。”
“辛苦是一定的,有趣需要亲身体验,老胡下次可以约上李教练体验一下。”钟俊浩顺势建议。
钟俊浩总是很热情,热情到胡青松尴尬无比,邀约或者不邀约,任何一种选择都不是他的选项,他的脸红被大伙当成了羞涩,连李云妍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胡青松再次收到一张好人卡,李云妍是真的对野外考察感兴趣,她喜欢坐在帐篷外让旷野的风吹动她的高马尾,听远处山林里草丛中此起彼伏的虫鸣蛙叫,看苍白无比的月亮和闪烁的星空,在别人感觉空旷寂寥的山野里,她享受无比。
胡青松约李云妍一起出去考察了好多回,他以为他们两个已经是朋友了。在月夜,在帐外,他掏出精心准备的首饰盒,里面是一条立体爱心的项链,纯银正适合她细腻的肌肤。
李云妍正坐椅子上喝着刚泡的咖啡,即便是在野外,她依旧优雅。
“妍妍,我能这样叫你吗?”胡青松递上项链。
“送我的?当然可以,我们不是朋友吗?”李云妍抿了一口咖啡。
“我们是朋友吗,我说的是那种,男女朋友。”胡青松有点不确信。
“我喜欢在野外,”她说,“它让我觉得……”她犹豫着,似乎在斟酌字眼表达那些不太容易讲清楚的感受,“似乎在这里我才是我,不是某样东西的一部分,不需要依靠其他东西来证明。你懂我吗,青松?”
“你是说你……”
“你是个好人,我不适合你。”李云妍说。
“可是,我们不还是要回去,总要生活,一个人在荒山野岭能过多久呢?”他不甘心。
“是啊,我们终归是要回去的,城市才是我们生活的地方,荒野只能是种理想。”
“那我们可以一起啊,你看我们有这么多共同爱好,也这么合拍,为什么不更进一步呢?”他问。
“青松,我们出来一趟花费多少?”她问。
“啊?都是导师一起报销的,老钟管财务,我不太清楚,个人的花销不到一千吧。”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聊起这么具体的问题,这一趟出来买项链已经超出他的预算了,在聊到具体经济时,他总是局促不安。
“支撑理想需要经济后盾,我只是一个健身教练,你觉得我的工资能支撑我的理想吗?”她问。
在跳跃的话题里,胡青松完全跟不上她的想法,他不知道她究竟想说什么,也不知道她收入是多少,他从没有去过她的健身房,一个需要会员制的场所不是他可以负担得起的,能约她吃饭、喝茶,借着见习的机会邀请她一起来这荒山野岭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致。
“你是个好人,我们不适合。”李云妍重复。
李云妍没有和他说她光鲜亮丽的背后,她只是一个健身教练,而这个行业太容易见识繁华,也容易迷失在繁华中。刚参加工作时,她以为她只是把自己的兴趣爱好培养成了工作,肯定可以抵抗住繁华的诱惑,可事实证明她错了。
她喜欢山野,喜欢什么都没有的山野,只有一轮明月、一片山野。在这里,她感觉到她才是她。
“青松,在这里,我们才是我们,比起在城市的时候更加紧密,甚至比我们在房间里更紧密。你知道吗?”
在月光下,她依旧圣洁,他却只能紧捏着项链。
高铁站口,钟俊浩和李云妍送胡青松离开,高铁站也修到了他老家的县城,从县城到省城只需要两个多小时,时空一下缩水一大半。
“真的回去,不再找一找?”钟俊浩问。
“嗯,回去了。在这边成本太高了,找个专业不对口的工作,还不如回去考个编更安稳。”胡青松说,“你呢,还打算在这里坚持多久?”他问李云妍。
“不知道,能做几年做几年,等赚够了钱,我就去山里面盖座房子,天天躺着晒太阳。”李云妍笑。
“欢迎去我老家,山上还有一处宅基地,泥墙房也在,可以满足你的梦想。”他说。
“重色轻友啊,这么多年同学,也不说邀请我去,就知道讨好美女。”钟俊浩夸张地说道,把站台上伤感的送别氛围冲淡了一些。
“欢迎欢迎,都欢迎。到时候带你们去山上捡板栗、抓野兔、看云海,只要你们不嫌弃山里无聊。”他露出一个笑脸,挥手向两人道别。
上了车,没有汽笛鸣响,没有轮子和铁轨撞击发出的“哐当哐当”声,也没有火车的喧闹嘈杂,一切都是平常,胡青松还在想这是离开还是回去。
县城的生活太容易让人适应,胡青松开始和同事们打球,和发小打牌到深夜,没有专业书籍需要马上啃下,解决不了的难题可以放到明天,他学会了喝酒,和越来越多的各式各样的朋友喝。
仅仅是小半年,他开始长胖,首先是肚子,然后是脸颊。有人开始给他介绍对象,他也打算组建一个家庭。但偶然,可能就是短短的几秒钟,他会想起念书时的一些事,会想到钟俊浩,会想到李云妍,会想到爬过的那些山。这种时刻,通常是他深夜醒来时,像窗外的幽灵,一闪即逝。
就在他以为这样的生活会继续直到老去时,他接到了李云妍的电话。
“钟俊浩死了。”
“什么,你说什么?”他不敢相信,重复一遍问道。
李云妍说钟俊浩是和其他勘探调查队员一起徒步进入哀牢山区开展森林资源调查时遇难的,全部队员,四个人,死的时候身边只有罗盘、手电,他们去南坡做调查,尸体是在北坡发现的。
“地质学,不是那么简单的。”他想起老爷子的话,时代在进步,科学在发展,专业知识越庞杂,学科却越片面。
一群地质学专家,却死在了山里,原因还是可笑地迷失方向,找不到出路被冻死。他翻阅着网上的新闻,越看心越凉,怎么会这样。
那个晚上他睡得很不安稳,他梦到了钟俊浩,他在北坡朝自己喊话,可是雨很大,砸在树叶上、岩石上、泥地上发出啪啪声,把他的喊话全吞没了。雨水在地上汇成一道溪流,罗盘在上面漂浮着,向自己漂过来。
他转头,南坡李云妍站在坡顶,她兴奋地朝他招手,那姑娘无视斜坡的陡峭、丛生的荆棘,一路大踏步朝他走来。他感到一股力量在复苏,一个遥远的声音响起,“你要爬过那座山”,他的脸上露出笑容。
他渐渐睡过去,在梦中,他想,明天应该去爬一座山。
(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2期主题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