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段
《三段》集合了三个短篇:《咒语》《千年》以及《山雨》。
它们是我在二零一七年写下的文字。
那时正值清狂而喜好幻想的年龄,过分地追求词藻的华丽和意境的空灵,因而小说的整体结构零乱,故事性较差,所谓反转亦是牵强。是随性的作品。但如今回过头来阅读,会常常想起那些在繁重学习时偷偷写作的时光:那种从内心深处生长出来的对书写的强烈欲望,那种由仓促带来的莫名的快感,镶嵌在暗无天日的青春里,闪耀着难以形容的璀璨。
现在进入这些耽溺的幻觉,对它们进行修改和整理,是对过去的诚恳的凭吊。是一个珍贵而微小的纪念。
第一段 《咒语》
那年梨花盛开时,在茫茫人海之中,王子和公主擦肩而过。但是他们并没有朝对方多看一眼——命运尚未开始进行它的游戏。王子和公主都是高高在上的人,因此他们只是被侍从前呼后拥着,满脸漠然地,一东一西离去。
后来,王子因战争逃离了自己的国家,遇见了同样被敌军追杀的公主。
浴血而生,一见生情。
再不顾倾国倾城,再不顾刀光血影,再不顾曾经目光中的空空如也。
他们逃到曾经举办过无数次浩荡烟火盛宴的渡口。
王子犹豫再三,说:“我再……”
未说完,他已倒下。
公主用匕首杀死了他。
他是她的敌人。
王子的父王挑起战端,不过是两败俱伤。
他竟然爱上了她,真是该死……
公主笑了,又哭了。
如同烟火,再绚烂,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假象。
公主自尽了。
因为,她也爱上了他,所以,她也该死。
血液,渐渐染红浮桥,刀剑声在不远处摩擦作响。
公主嫣然一笑。
虽然此时,她的父王正在为保她周全而奋力护国,虽然远处敌军正在血屠王城,虽然岸上的梨花正在微凉的风中飘零,虽然奸诈小人正在缓缓向他和她走来……但是公主笑得那么楚楚动人。血凝固在嘴边。
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坐在身边的父王悄声对她说:“他是你的敌人,你不可以喜欢他,你要去恨他。”
所以公主面若冰霜,目不斜视。
他们错过了。
父王在敌军攻城时,对她说:“你去找他,杀了他,让咒语成真。”
公主在敌军的追逐下,找到了他,并狠下心来杀了他。
敌国国王已死,王子亦逝,群龙无首,必将一溃千里。父王将如愿以偿地吞并敌国,成就霸业。
而此前的举国大乱和父王浴血奋战的场景,不过是父王制造给他看的假象。
一出戏。
她被父王舍命相护的原因,不是她是公主,不是她是父王的女儿,而是,只有她,可以杀死王子。
公主出生时,国巫给出咒语:“灭彼王子,可以兴邦。”
公主想到这里,又笑了。
血液从伤囗源源不断地流出,她的脸色渐渐苍白,呼吸也越来越困难。
王子知道公主要杀他。
公主也知道王子知道她要杀他,而且公主还知道,王子要杀她。
王子保护她时,她感觉到有利刃在她的腰肢间游走,那些追杀她的人,那些在和王子小心翼翼比武的人,都是王子的部下。
可是最终,王子杀了他们,护了她。
他的父王告诉他,杀了公主。但父王又说,如果实在下不了手,就被她杀掉。说时脸上有悲怆的神情。
王子出生时,国巫亦给出咒语:“灭彼公主,可以兴邦。”
只是王子和公主都不知道的是,咒语其实还有下半句:“王子公主,正赴极乐。”
这是命运的规则,无论谁杀了谁,剩下的那个人,都注定活不下去。
结果,王子选择了爱,护了公主。
公主选择了罪,杀了王子。
公主的泪水流下,她隐隐约约看见自己的天空正逐渐暗下来,但是云边有一棵梨花树,枝繁叶茂,生长旺盛。公主用自己最后的力气,在死去的王子英俊的面容上留下了一个带血的吻,然后枕着王子的手臂,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
此时,命运的游戏终于结束,他们的灵魂终于可以携手相伴。
一年后此地梨花绵延千里,王子和公主早被纯洁的花瓣埋葬,一男童和一女童在渡口边嬉戏,登时风起梨,花纷纷扬扬飘落,如雨。男孩儿仰头呆望,费力的爬上一颗树,折下一枝缀满白花的梨花,跑到女童身边,把梨枝塞给她。
他说:“云妹,这里最好的一枝梨花,我送给你。”
她说:“真是个小傻子,这么大个地方,你怎么知道它是最好的?”
他笑着说:“你长大后若是嫁给了我,你便是最好的,那这枝梨花可不也是最好的了?”
她不轻不重的拍了他一下,他欢笑着跑开了,她又坐下,拾起那枝梨花,在和煦的阳光下,笑了好久好久。
2017.03.07
第二段 《千年》我醒来时,这处阴凉的洞穴正在寂静和黑暗中自生自灭,我见四下无人,心有惶惶。
慢慢地向洞口走去,光线一点一点地膨胀,只是过分苍白,刺得我双眼又涩又疼。
然后我听到声音。
阴冷的风轻轻地把淅沥的雨声推进来,如人在窃窃私语。
我的大脑空无一物,却莫名闪过一个念想。
这雨,似乎下了有一千年了吧。
只是紧接着,心脏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疼痛肆意地把我的身体揉成一团,随意地扔在地上。
我痛苦呻吟,难作他想。
这时,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游来,在洞穴里回响,抚摸着我的耳朵。隐隐香气在逡巡,摇落一声惊叫,一把油纸伞飘到我的眼前。
我抬起头来,皱眉看着那个青衣女子,仍旧在倒吸冷气。
她还在发愣,良久,才反应过来。
“姐姐!”她含泪唤道,急忙把我扶起,取下鬓边的一支钗环,刺破她的指尖,殷红血珠探出头,她把手指放入我的嘴里。
淡淡的腥味蔓延。如褪去旧皮囊一般,我终于挣脱疼痛,呼吸渐匀。
我问:“你是谁?”
“姐姐,”她拍拍我的肩,正视我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是你的妹妹。”
我避开她的目光,平静地说:“你是阿翠。”
她的泪水瞬时落到我的手上,滚烫如火。
她说:“一千年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么?”
语气哀苦。
我转过身去,往洞穴深处走,似乎这样,我就可以走进我的过往,重知旧事。
我说:“我可以原谅你,但是,你,要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真的都忘了?”
“是。”我转过身来,盯着她。
她坐在一侧的石凳上,苔藓遍布。她抹去眼角的泪,苦笑道:“为了他,你去如来面前跪了七天七夜,没有结果。一时痴狂上身,魔道顿现,你便大闹仙界与佛境,竟搅得天地混沌,最后六界君主齐力才将你击败。”
我低头笑笑:“我当年有这般厉害?”
“我们也都未曾料到。”
“那为何依旧未去我修行,散我意识。”
阿翠摘下头上的花饰,甩手将它变成一卷文书,递给我,说:“如来念你不过情深,只罚你酣睡千年,让你的精灵渐渐散至人间,算是施福众生,泯了那时的罪过。”
“竟不知如来这样慈悲。”我自嘲似地笑了笑。
阿翠望向洞外的雨帘:“‘慈悲为怀’,有时是说说罢了,有时还是做得到的。”
“他……”我有些迟疑地问,“又是谁?”
“一个让你愿意为之颠覆天地的男人。”
阿翠双袖一挥,一幅画卷在空中徐徐展开。
熙熙攘攘的街市里,我身着白衣在悠闲地漫步,突然劲马嘶鸣,人群躁动,一个戎装男子骑马在人海中开辟一条道路,直直地朝我奔来,我愣住,不明所以,身后两个小厮突然跪地求饶,一柄长剑逼来,剑锋抵住我的下颔。他身后有人尾随而来,将那两个小厮押走,他把剑收回,下马拱手道:“市有歹徒,惊扰姑娘,实在抱歉。”不等我反应过来,便已翻身上马,绝尘而走。
阿翠说:“一目之缘,便情定终生。姐姐,你想起他是谁了吗?”
我沉默,很久后才答:“顾闳文。”
阿翠挑眉,说:“那后面的故事还要我来告诉你吗?”
“不用。”
后面的故事就像所有演义和传奇里的那样庸俗可猜。我与他相爱,如漆似胶,可是,可是人世间有太多可是了,好景不长,他被君主猜疑,死于非命,我心有不甘,去如来面前跪了七天七夜,请求予他一次重生,如来说:“本来只是让你去人间渡劫,你却被尘缘所困,败于天道,有何脸面求我!”怨恨点燃心中恶火,魔气侵袭,于是有了后面那场震惊天地的浩劫。
回头看看,这些百转千回近同一个笑话。
沉默如同漩涡,将一切卷入。
“阿翠。”
“嗯?”
“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阿翠仰头,苦涩地说:“你入眠后,天帝降了狐族的仙级,狐族一脉从此一蹶不振。族人都视你为祸患,我冒着成为众矢之的的风险,日夜守候。现今我已被剥去族籍。”
“为何要这样做?”
我慢慢走到地身边,忍住泪水。
她微笑道:“因为,你是我的姐姐。……更何况,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入了魔障。”
“那件事你还记得呢?”
“自然。你那一挡,我不敢忘。”
雨声渐渐停歇,小小飞虫无力地扑腾跳跃。
阿翠犹豫地轻声说道:“你现在还想见他一面吗?我可以……”
“不了。”
我毫不犹豫地打断她。
“为何……”
“一千年了,他也流转多世,哪里还会记得我?纵使还记得,又能怎样呢?当年萍水相逢,就误了一生,现今换一次擦肩而过,其间的寡淡与薄凉,我已不想再尝了。”
阿翠握住我的手,我偏过头,泪意涌动。
可是,可是,会有谁知道,我多想多想再见他一面。
我想当面问他是否还有一点点记忆埋着我。
我想知道他这一千年过得好不好。
我想知道他在和谁相濡以沫。
我想……
……
“一切都结束了。”我喃喃自语。
阿翠伏在我的肩头,泣不成声。
突然觉悟,这雨的的确确下了一千年。
它们是我流了一千年的眼泪。
只是,现在雨停了。
2017.07.29
第三段 《山雨》(01)
十岁那年的清明,灰蒙蒙的天落着冰冷的雨,茫茫白雾将群山收束成一道冷僻的谜。阿婆死死地攥着我的手腕,走在布满泥泞的羊肠小道上。
我抬起头,问她:“阿婆,我们去哪里?”
她面无表情地回答:“去看看你的阿爹阿娘。”
我又问:“他们在哪里?”
阿婆叹息,说:“他们在土里。”
我执拗地站定,挣开她的手,一步步向后退,大喊:“不,不,我不要去。”
阿婆先是一愣,继而冲到我面前,掏出一张手帕紧紧地捂住我的嘴,哭喊着说:“你这个小灾星,那是你阿爹阿娘呐……”
一缕异香悠悠地钻进鼻孔,我昏沉起来,倒在地上,泥地潮湿而冰冷,我难受地哭起来,但当我隐隐尝到泪水的咸味时,几乎丧失一切知觉,而阿婆蹒跚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我模糊的视线中。
我被抛弃了。
我擒住这个想法,扑入扑面而来的黑暗。
(02)
醒来时,雨已经停了。远处的山峦轮廓被淡淡金光洇开,与一道彩虹融为一体。松树上缀满晶莹的雨珠,在凉风的催促下,萧条地滴落着,
我爬起来,一个破旧的布袋掉落在地,我捡起看看,里面装满干粮,我知道,阿婆已经尽力了。我是阿爹阿娘的养女,他们为了我的婚事被村中恶霸欺侮至死,阿婆抚养我三年,但饥荒和村民的排挤让她不得不抛弃我。毕竟,她也要谋求生路,我只能自生自灭,而这袋干粮,是她最后的怜悯。
雷鸣轰隆隆地响,雨又开始稀稀疏疏地下了,飞扬起泥土的腥气,我一边流泪,一边使劲啃一个饼,一边奋力向前跑去。
雨点在我的身上开花,散发寒意。
我冷。
我闭上双眼,拼命地跑,然后撞到了人。
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一袭青衣长衫,背着一个布包,包口露出一卷书。
他笑着问:“姑娘这是怎么了?”
如坠梦里。
我痴痴地望着他,在心里一遍遍重温那个温柔的声音。
他又说:“不妨到我家中换身干净衣物。”
然后,我留在了他家。
(03)
他是个书生,父母双亡,留下几亩田地和一些钱财,他准备在这深山中苦读几年,再进京赶考,所闻我的遭遇后,便留下了我。平淡如水地相处五年,彼此倒也没有非分之想,不过是以兄妹相称。这五年里,他教我读书写字,我料理家务与耕织,一起看山色四季变换。
在我及笄那年,他送给我一支翠玉簪,玉石温润而柔滑。
对着镜子,他替我插上。
镜中的他明眸皓齿,他说:“过几日我便要去考试了。”
我问:“那你还会回来的吧?”
“自然,”他笑,“别胡思乱想。”
我垂首,轻声问:“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不好吗?”
“男儿应志在四方。”他认真地说。
“那你何时回来?”
“不知。”
“你……会抛弃我吗?”
“不会。”
我黯然,犹豫再三,还是握住了他的手,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和他,深深呼吸,一字一句地对他说:“那你记着,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04)
意料之中,他没有再回来。
每一个雨夜,哗啦哗啦的雨声包裹着山间小屋,我坐在窗前,对着一豆烛火,读着那首他临走前写下的《菩萨蛮》,双目湿润。
雨梳山色添晚阴,落花时节算别离。年老会归来,残红欲重开。
颠沛不知事,仍求青云际。九畹却正好,向野自招摇。
春日,我入山,折梨酿酒。
夏日,我在院子里凿一个小塘,种上白莲。
秋日,我收集一枚枚红叶,在上面写满相思。
冬日,我就着红泥小火炉,看窗外白雪纷飞。
一日又一日,守望成了不变的姿态,等待成了亘古的习惯。
我就这样衰老。
只因你曾说过,你不会抛下我,你会回来。
(05)
细雨渐起,落花渐积,燕子低低地飞回,剪断风的寒意。一个身着青衣长衫的男子,乘着明月而来,茂盛而青翠的小草啜着晶莹的晚霜恭候。我无数次陷入这个梦里,难以自拔。然后,终于有一日,我的头发被霜雪染尽,叩门声轻轻地噬咬我的耳朵。我兴奋地去开门,白光霎时涌入。
梦醒了。
墓碑旁,我依旧是一个人,躺在被山雨亲吻过的草地上,一旁落着一个未吃尽的饼。
2017.1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