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夹边沟

夹边沟，夹边沟

我几乎是一口气读完杨显惠先生的《夹边沟记事》的。

那些恍若隔世的人事，如洪水般冲击着我脆弱的神经，使我感到不知是害怕还是愤怒。

在我有限的词汇里，用匪夷所思、难以置信、触目惊心、惨不忍睹……这些词语都难以表达我的感受。

这是真实的吗？

我宁愿去相信，这只是虚构的小说情节。

然而作者本人说过，这里面，大多都是真人真事，其中有些人，甚至没有替他隐去真实名字。

这是一段关于饥饿与死亡的往事。

掩卷至今，许多故事里面的人与事、激烈生动的场景，像北方城市的雾霾一般挥之不去……

比如《上海女人》里的那个瘦弱不堪的女人，路途迢迢千里寻夫，最后却只能抱着丈夫骨瘦如柴、残缺不全的尸体大恸，那份真情可以感动天感动地。

在《走进夹边沟》这个故事里，风华正茂的祁钥泉，这个耿直的年轻人，差几天就是副县长。因为在大鸣大放中给县委书记秦高阳提意见，遭到秦的报复，最后以现行反革命分子的罪名被判处有期徒刑六年，送夹边沟劳教。鉴往观今，这个故事让我看到，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世界杯都可踢十几届了，小媳妇也都熬成了婆，可是当官的和想当官的人性还是那副德性，一点进步都没有。

《李祥年的爱情故事》是一个充满人世沧桑与无可奈何的故事。本来应该是花好月圆、甜蜜美好的爱情，但在历史的洪流下，所谓大厦将倾非独木可支，小人物的命运在风雨飘摇的时代里，就像风中的柳絮、水里的浮萍，不知何处是归乡。

《饱食一顿》里的那一幕，至今让我难以忘怀。牛天德，一个高级知识分子，老工程师，将别人上吐下泻出来的排泻物拿到房顶洒干，拣吃里面还没消化的食物残渣。当高吉义发现他并将他面前的这堆东西踢飞时，老工程师凄厉地叫着几乎要扑过来与他拼命。

饥饿摧毁了人对食物的最低的要求，但饥饿并没有摧毁掉这位老工程师人性的底线。他只是抓住高吉义的双手使劲的摇，并只是用语言发泄他的愤怒：啊呀，你太坏了，小高啊，你太可恶了……高吉义说这东西不能吃，他说能吃。那东西能吃吗？你是知识分子，你心里清楚。听到这句话的牛天德怔住了，然后猛地把高吉义抱在怀里，哇哇地哭起来：小高呀，小高呀，我的小高呀，哇哇哇……俩人紧紧抱在一起，在那个安静的午后大哭一场。

再后来，牛天德像夹边沟的大多数人一样，饿死了。每当我重温这个故事的场面，心中似有一股电流闪过，很难释怀。我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饥饿的感觉啊？每一个夹边沟的人，除了那些干部，他们的身体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眼窝深陷，两腮塌陷，手脚无肉。说到底，就是一架活着的骷髅而已。

夹边沟，夹边沟

在极端残酷的环境条件下，人性的卑劣与高贵也是泾渭分明。在夹边沟，在苟延残喘生命里，依然闪耀着高贵的人性的光辉。

在《逃亡》这个故事中，高吉义的师傅骆宏远拖着孱弱的身躯与高吉义一起逃亡，半路上跑不动了。为了不拖累高吉义，明知不走不是冻死就是被狼吃掉，却毅然决然地叫高吉义自己走，自己留在荒滩上，最后被狼吃了。多年后高吉义每当忆起这段往事，总是哽咽泣不成声。

除上这些，发生更多的是一些让你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吃人肉。

上海女人的丈夫，就是被人挖去了身上仅有的两块屁股肉。“我”之所以迟迟不带她去找她丈夫的坟墓，就是因为“我”亲眼看到她丈夫的尸体被埋葬队草草掩埋后又被人挖出来，割去了两块屁股肉。因此不忍心让她见到如此残忍的场面，所以骗她不知道她丈夫的坟墓在哪里。

夹边沟饿死的人尸体上没有多少肉，于是，有人甚至吃内脏！《在列车上》这个故事看得我心惊肉跳。人为了活命，吃死去的同类，好像并没有犯罪。但在人类的道德情感上，无论如何永远都无法获得支持。

在夹边沟，拉屎也不叫拉屎，叫掏粪便。吃树皮与草根的胃，食物的残渣只能消化成一粒粒硬硬的屎团，塞在肠子里排不出来，形成肠阻，只好叫人用勺子掏出来。因此，每一次排便，总是一场惨不忍睹、血淋淋的肛门与勺子的大战。

由于长期处于饥饿状态，胃的消化功能受到严重损害，有的人甚至“饱死”。在《驿站长》这个故事里，县委书记的救命恩人王玉峰巧遇县委书记，命运一下子峰回路转，本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没想到喜事变成丧事。王玉峰在招待所里受到最好的招待，吃好喝好，没想到被食物撑破了胃壁，又把肠子挣断死了。在《一号病房》里，陈毓明的同事李汉祖将家里寄过来的二斤炒面和一斤白糖一下子吃掉，结果把胃胀破，痛苦挣扎了半夜最终死去……像这样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夹边沟，就像藏在历史一处阴暗的角落的弃婴，被太多人遗忘了。但人类，不应该忘记曾经的苦难。

最后，借用夹边沟里一个人物说的一句话：

太阳是最公正的东西，照别人也照我们，可是它照在我们身上的日子不长了。

——但愿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每一天睁开眼看见的，都是阳光灿烂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