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伯乐猫小说拟推...故事

在别处

2022-11-01  本文已影响0人  存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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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时常梦想离开这个叫X的小镇到别处去。我有一个黎明三点出门晚上九点回家的工作狂母亲,一个脾气暴烈整个冬季只吃豆腐白菜火锅的父亲,有一个同样急躁敢与父亲对着干的姐姐。我父亲和我姐姐的关系,用一个成语形容就是水火不容:父亲摔碗我姐就砸碟子。那时候十分流行一首欧美歌曲,名字我不记得了,只知道一听旋律,闭起眼睛就感觉跨着摩托骑行在高速公路上,两畔遍布了大片大片金黄的稻田,蓝天白云轻风扑面——虽然我从没骑过摩托更不清楚高速公路是否长得和我想象如出一辙。

更早以前我有过一次机会实践理想。考初中那年严州中学进行扩招,年级前五名可以去那就读。我临场发挥不佳,没考上。后来我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去严州晃荡了一圈,籍此奠祭我的理想:它和X区别在于街道数目不同,一个是一条街一个是两条街。再后来听说那学校实行军式化管理,逢周末才敞开半天校门,学生们却宁愿挤在学校图书馆扶着眼镜啃书。我非常庆幸没考上,否则也会变成一群白痴中的一员。

我曾经比较同情我姐姐。她个子不高,容貌俊俏。在与父亲的屡次争吵中都是败兵。最激烈的一次,她两手空空离家出走。我父亲暴喝一声:站住!姐姐站住,脸上浮现出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淡定,我父亲盛怒之下说了句你穿我的吃我的用我的——我姐姐慢慢脱掉棉袄、毛衣、毛裤,剩下一套红底白杠的棉毛衫,站在寒风中簌簌发抖。尽管如此,她还是倔犟地扭头就走,她看了我一眼,目光千言万语。当然那次斗争仍以姐姐失败告终。我觉得粗壮黝黑的工人父亲占据形体上的绝对优势,胜利得很不荣耀。那年我姐姐十三岁。之后她又出走几次,每次的决绝神气贯穿始终。我觉得她很了不起。

但是这种感觉很快烟消云散。我姐姐认识一个比她大许多的男人,男人的脑袋长得像倒扣的簸箕,两撇小胡子骄傲地倒竖在唇角,像两只尖脚靴。他说他毕业于家里蹲大学,笑得贼眉鼠眼。他带我们去搭建在楼顶的小窝,五平方,床头撂着大堆磁带。楼梯细窄颇陡,让人疑心会侧翻向栏杆,再从栏杆甩下去。我姐姐对他着了迷,隔三岔五拿我作掩护溜出家。终于被我父亲暴揍一顿。东窗事发那天我父亲发现我跟候小强流连游戏室,就此推断姐姐有事撒谎。我姐姐完全蒙在鼓里,面不改色地说我带徐坤出去了。我父亲随手操起铁铲劈头就砍。我姐姐左跳右蹿,被打得嗷嗷叫唤。这次战斗持续了两个小时左右,屋子里硝烟弥漫一派狼籍。两小时后我回家也挨了一顿好打,父亲责怪我帮他女儿隐瞒。我姐姐抱臂冷眼旁观,她泛起腥红血丝的唇角轻快地上扬,笑容阴冷又充满报复。乘父亲歇息,我姐姐昂首阔步擦过我身边,无比清晰地吐出“叛徒”两个字节。这是赤裸裸的污蔑。她宁愿喜欢一个毫无瓜葛只会听靡靡之音的大傻瓜也不肯信任她的亲弟弟。那以后,她跟父亲的阵仗愈演愈烈,就像针尖对麦芒,不时能听见头顶飞过一只盘子,带着旋风砸在墙上。我戴着耳机,从容穿过米饭、白菜和红烧肉回卧室。隐约听到父亲粗重的喘息声。吭哧吭哧像破旧的水车。

接着再来谈谈我母亲。候小强说你妈年轻时肯定非常漂亮。我横他一眼。我母亲确实五官端正皮肤白皙,身材也保持得不错。她在一家小企业工作。那家企业是X镇最早实行多劳多得政策的单位,当时叫计件。我母亲动作迟缓,别人花八小时做的事她要费十二三个小时。她日日月月年年加班,极难得休息一两天。只有月光见证她的美丽。她骑二十四寸的永久牌自行车,辫子盘结于顶,在月色下轻盈穿梭。我们见面少,每天她洗漱完会来替我掂好被角。有时我醒着,假装睡,感觉一只指尖蜻蜓翅膀似地凫过我的肩膀,停顿一下,抖落下一片云絮。那瞬息我的心膨胀舒软。

有一天我和候小强看见她跟人争吵。我母亲。那是盛夏周六午后,炙热。粘乎乎的风。我母亲站在一群人中央,一把推开自行车。她穿淡绿色白圆点碎花裙,裸露的小腿线条美好。她指责一个陌生男人撞倒了她。男人不承认。我母亲突然发飙,她尖利地问你要证据吗我的大腿上摔得全都是伤!她半趴下身体,风的手撩过她的衣裙,一哇!人群炸开了锅。候小强由衷赞叹道:徐坤,你妈真白!我狠命踹他一脚。跑上前扶正自行车。异常耻辱。起初我自己走,随后我母亲追了上来,她张了张嘴,我把目光投向其他地方,刻意和她保持距离。街道两边高大的梧桐树翠绿浓密,华盖重重,缝隙里的蓝天像母亲大腿上的血脉,反射着淡青色的光。

我叫徐坤。我姐姐叫徐燕。基本情况就是这样。我喜欢看武侠小说喜欢听披头士,我读书不算刻苦,成绩却一直不错。最想做的事是尽早离开X镇侠士一般四处流浪。在别处,鸟语花香,生命怒放。

我的哥们叫候小强。这家伙是全校闻名的刺头。袁大头不只一次教育我不要和他呆在一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批评说。袁大头拥有一颗硕大无比的脑袋,上面坑洼星罗棋布。据说是被烫伤的。我跟候小强近十年的交情,自然不会听袁大头教诲。用候小强的话形容:头可断,血可流,兄弟不可丢。——候小强超级迷恋港剧黑社会道义那一套。

夏天午休没事干时,我们满街晃荡。知了躲在隐蔽处咿咿呀呀地吟咏,单调无趣。柏油马路沥青上面铺着层氤氲的热气,X镇像间大桑拿房。柜台后的营业员无一例外打着嗑睡,吊扇无力啪啪地打转。我们都感觉厌烦。躁热扑天盖地。候小强说徐坤我家围墙那边是派出所,所有被抓的人进去都得剥光衣服,男一排女一排靠墙角蹲下,警察拿着电棍走来走去,看谁不老实就敲一记。

我说你编也得编得像样点。候小强说这事儿千真万确,我亲眼看到的。有一次我看警察打了人,那人起来反抗,被三四个警察拖到审讯室去了,没见出来过。比黑社会还狠。他强调,派出所走廊上有两道污渍,都是血渗到地砖里去刷不干净的。

于是我们决意探个究竟。候小强家附近果然有道长长的砖墙,有两层楼高度。另一面就是派出所。墙太高,只好俩人轮流扎马扛着另一个察看。我听见候小强兴奋地嚷嚷:看到了看到了!这厮激动起来屁股乱扭两臂狂挥,就差没蹬脚了。轮到他扎马时我举目扫荡,只见一块巴掌大空旷的水泥地,几株蔫了的月季花,两幢沉默的楼裙,万物皆在沉睡。别说人影,半颗鸟屎都寻找不到。候小强问:怎么样,看见没?我回答说看到了,绘声绘色添油加醋描述一番。我们一面朝学校狂跑一面交流心得,基本他说他的我讲我的,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但这些臆想成就了我俩顽固的友谊。升高中时,游戏戛然而止。似乎一下子丧失了对生命、对探究真相的热忱。我们重新蔫蔫然起来。

那一阵,仿佛身体里有另一个自己,时常想挣脱躯壳的束缚跑出来造反。每晚我躺在床上,听骨节“卡卡”越拔越高,洗漱时我望着镜子里那张少年的脸,它轮廓分明线条清晰,感觉又熟悉又陌生。我作乱七八糟的梦:五彩汽球、菜花蛇、挤满赤身裸体的澡堂。我明白自己在经历什么。尽量装出不屑的神气。脸上钻出几粒油光熠熠的青春痘,候小强仔细审视过,压着嗓子说徐坤你成熟了。他的口吻笃定、捉狭。

候小强比我早成熟。他喉结突出嗓音低沉。竖向生长结束后转向横向发展,体重远超一百三。他第一次梦遗的对象是我们班的音乐老师,她几乎每堂课都系不同花色的丝巾来上课。候小强问我你呢?我回答说不知道。确实不明确,在梦里我只看见一条白裙子旋啊旋的,然后就“蜕变”了。候小强嘎嘎浪笑,一堆肥肉在他肚皮上翩然起舞。

那两年,所有男生都在暴长。也有一两枚例外。譬如袁乐。袁乐是袁大头的儿子,袖口洁白体态婀娜。他穿一条灰不拉几的裤子,腰比学校三分之一的女生都要纤细,读书与竞赛构成他生活的主要内容。我们对他格外关注,背地里设想他之所以纤瘦是因为餐餐面对袁大头那张蛤蟆脸,丢掉了食欲。有一次袁乐从抽屉里翻出几只蜘蛛,吓得瞠目结舌脸色惨白,话都说不齐全了。

我忘记袁乐怎么和我们混在一起。高一下半学期,袁乐轰轰烈烈开展了第三项生活内容,抽烟。我们买六块一包的红双喜,三人躲在厕所边抽边聊天。袁乐有时蹲大号,就看见紧闭的门后马桶上方袅袅升起一团烟雾,冒着腾腾热气。他还学会用鼻孔喷出烟圈,连同嘴巴喷出的一共三个。候小强妒忌难捺却无可奈何。这方面,袁乐的天赋明显高过我们。袁大头把这笔帐记在我们头上,他洁白似天使的儿子终于沾染上恶习,烟圈叠成头上两只魔鬼角。

我们聊天的内容很空泛:时政、军事、百幕大。聊得最多的是女人。远至明星近到班里的胡鸽、李玫。我们班的女生大部分是远古时期遗物,比周口店北京人只多一副皮囊。这种环境里,胡鸽勉强鹤立鸡群。至于李玫,你如果见过被压扁的肉包子就不难想象她什么模样。

有人说,青春是个省略号。说这话的人真牛叉。高中生活基本就在混吃等毕业。我成绩中游,偏科厉害。候小强放弃了努力,希冀毕业后到社会大展拳脚。自从袁大头出面干涉后,袁乐恢复了他乖乖生的形象,不过我偶尔在男厕所碰到他,我们并肩洗手。袁乐的指腹处焦黄,水流哗哗,我们会心微笑。

我并不特别在意女生。谈女生是男生们千古不变的流行话题,我不想落伍。徐燕最近迷恋上一位公子哥,马脸、左脸颊有颗黑痣。她昨天还在为簸箕先生痛不欲生。我觉得女人是世界上最善变和绝情的物种。我对母亲自毁形象一幕耿耿于怀,更由此得出女人全无理智的结论。候小强说徐坤你不要杯中窥酒,我看刘洁就不错。刘洁是我们班最腼腆的女生,从不抬头正视异性说话。她盯着舞蹈鞋的绑带,仿佛那里面藏着一只安全的树洞。

我没想过会和刘洁有交集。交集这码子事,就好比天空骤然划过的闪电,本来全无相干,偏偏碰撞到一起,啪!干柴烈火。但是这次交集对我而言如同一场噩梦。自此后我变得更淡漠、冷静。我常想,要是我不帮刘洁指责另几个无聊的男生,她就不会对我感恩戴德;她以平常心待我,就不可能借还作业本的机会请我看电影;之后所有都属子虚乌有。由于她特别内向,男生的无聊消遣变成了调戏,他们围住刘洁,欣赏她的窘迫。她的眼泪盈盈欲坠。我恰巧经过。我说你们这帮男人欺侮一个弱女子算哪门子好汉。——醉心武侠小说的后遗症之一就是言行举止都煞有江湖风范。他们哄笑四散。刘洁第一次抬眼看我说谢谢。她的眼线很漂亮,眼角微微上翘,瞳仁清澈。

后来刘洁和我交流过几句。都很短暂。例如某某数学题解或什么课外读本。她目光飞速掠过我,像一只蜻蜓的翅膀轻盈划过湖面。她请我看电影。看完电影后八点半,我护送她回家。我并无私心,只觉得一个女生走夜路不安全。我们沿江堤行走,刘洁的步子碎小,当晚月色皎洁,拂柳刚钻出一排排嫩芽,迎着暖风飘荡。符合诗情画意的定义。刘洁扬起头来轻轻哼歌。她的歌声低微、悦耳。送她抵达后我说再见,刘洁却钉在月光底下。

徐坤,我也送你回去。

对此我缺乏思考。感觉有趣。我们复沿着江堤回去,到宿舍楼下刘洁又轻声问我,你能送送我吗?她的声音镀着星月温柔,我抓抓头皮,说好吧。就这样,我们俩机械地在迎来送往中度过了三个时辰。夜风微凉,刘洁仰脸望月亮,她说这么迟了我家锁门了我没带钥匙。

我们决定到录像室打发后半夜。我们坐在硬梆梆的长椅,嗅着周围的臭脚、爆米花和串烤鱿鱼。银幕上花里斑阑,前排披着波浪卷发的女人发出鼹鼠般的吱吱笑声。刘洁轻轻倚过来,脑袋搭在我的胳膊上。她的睫毛落下半帘阴影,呼吸匀称绵长。

刘洁请假三天。三天后我在走廊遇到气势汹汹的刘父。他目光如炬瞪我,从喉间滚出一连串恶毒的诅咒。袁大头的咆哮遥遥传来,命令我去教务室。袁大头脸色铁青:你和刘洁干了什么?他猛一拍桌子,茶杯震跳,里面的茶水泼溅出来。我还没反应过来,袁大头跟着发号施令:这次人家家长找上门,影响太恶劣了。我不管你怎么解释,明天交一万字检查上来!教务处会再酌情处理!

候小强幸灾乐祸汇报情况,刘洁没回家,不肯交待和谁在一起,绝食,还割脉。幸好发现得早抢救回来,没挺住说和你过了一夜。——他强调最后一句话,好像刘洁是刘胡兰化身而我们同度的那一夜是地下党活动,上面盖了绝对机密的印戳。我心烦意乱,一万字的检查写什么?我们在江堤表演十八相送?惊心动魄的录像?还是月色如洗春风沉醉?我踹候小强一腿,他捂着腿肚子夸张喊道:徐郎,你好狠的心哪!我随手拎了本词典砸他。脑子空空如棉絮。

我绞尽脑汁把钢笔帽都啃出齿印,写了八千字检查,勉强过关。被当作反面典型贴在橱窗。学校颁发我一个警告处分的“荣誉”。几天后刘洁回到教室,依旧低眉顺眼,说话声音轻如蚊蚋,遇见我她远远绕开。有几次她偷看我,目光写尽凄凉,好像我真辜负了她的勇敢。她手腕上的疤痕月余后平复如初,我们的故事到此为止。

自从背上警告处分,我的女生缘急遽下滑。从前还不时有几位女生跑来抄笔记问试题,现在她们宁可扎堆在候小强四周也不愿意向我不耻下问。候小强春风得意,一张肥脸油光可鉴。他甚至挑三拣四,俨然乾隆皇帝下江南,那三千佳丽只待他御笔钦点。幸好我从不流恋花丛也从未有过考古的远大志向,依然故我。

所有环肥燕瘦里,候小强最倾慕苏月。她是校花,比我们高一年级。候小强的唾沫垂至下巴,美人如玉,我有幸瞻望过两次。一次是去教务处她正巧出来。是个个子高挑的女生,穿一件浅绿色毛衣,仔裤,绾发,露出白皙的脖颈。还有一次我和候小强练习篮球,球滚落到苏月脚尖。她拾起抛给我们。我道谢。苏月笑了笑:

你就是徐坤?她问。

我回答是。苏月认真注视我:我不相信他们说的。我相信事实。

我不觉得有人能客观地看待我跟刘洁的问题。可是苏月可以。她没撒谎。她大大方方和我打招呼,偶尔闲谈几句。我说你极其睿智。苏月说你用了很聪明的形容词。对她,我诚心赞赏。苏月不是通常意义上漂亮的女生,她敏捷、才华出众。相比较,可以用绣花枕头比喻徐燕。我对异性的感观就此转折,觉得交女朋友就必须交这类内外兼修的。候小强假装大度捶我肩膀:

我很愤恨你夺人所爱,但是允许你公平竞争。

我说你说错了。第一,苏月不是你女朋友,她只是你暗恋的对象;第二,我要追求谁不是由你批准的。

然而我们的竞争手册还在新鲜酝酿阶段,就被现实的风浪掀得栽了个大跟头。苏月的男朋友田磊就读外语学校,白净、儒雅,吃饭前绅士地帮苏月拉开座椅铺好台布,苏月看他的眼睛盛满一帘春风。候小强喝高了,把啤酒泼到服务员身上,田磊谦卑地致了歉。他要赶乘火车,和苏月先离席。结账时候小强一身肥膘倚住我,嘟哝着不该请苏月吃这顿饭。我说我输得心服口服,你还有什么不服气?候小强吱吱唔唔,猛一口胃酸呛出来,他从此回首楚云空,往事无踪。

我头一次品尝到了失恋的滋味。怎么形容呢?就好像海上失事,你在茫茫大海中漂浮了几天,突然发现一艘满载食物的超大轮船,屁颠颠地跑去定睛一看,才发现敌国旗帜迎风招展。心里的沮丧无以言表。成王败寇,我劝候小强:哪怕苏月选择当一头猪的女朋友我们也必须尊重,喜欢她,就必须喜欢她的选择。候小强歪脑袋想一想:

那倒是。田磊条件还是蛮优越的。

候小强堪称世上最无忧无虑的男人。追求失败后他把目光投向另一个班新转来的女生,投篮命中率百分百。一个月后我尚在怀想苏月的浅吟低笑,候小强已揽美人入怀。候小强苦口婆心地说:

这春天多么美妙,原野里百花齐放。何必单恋一枝花?

候小强所谓的百花之中,自然缺不掉胡鸽。他说徐坤我打探过了,胡鸽是苏月表妹。难怪以前总觉得她们哪儿有点像。候小强不断强调,于是我也开始关注胡鸽,确实。她就像缩小版的苏月,笑起来眉眼弯弯讨人喜欢。区别在于苏月牙齿齐整胡鸽牙稍向外凸,还有,苏月的鼻子比胡鸽更挺拔,嘴唇也饱满些。我发现这些之后,突然对胡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叫情感转移。胡鸽是英语课代表,我摆出对English虔诚的架势,捧一本《简爱》向其求教。我再三思索选择这本书,意图非常明显,趁机颂扬她美貌与智慧并存。胡鸽明显不如苏月聪颖,除了纠正我的发音和在书本上标记重点单词外,她俨然一座碉堡不可入侵。

平安夜我邀请胡鸽参加教堂活动。那天去教堂混吃混喝的群众数不胜数。胡鸽问我:徐坤,你是基督教徒啊?没看出来。她推选李玫与我同行。因为李玫的母亲就在唱诗班当领唱。我盯着胡鸽清澈的眼睛讷讷不语,旁候多时的李玫终于按捺不住羞愤而逃。胡鸽说:徐坤,你怎么可以伤害李玫?我目瞪口呆,忘记为自己申辩。当然我更不能直接说凭李玫的尊容就算她妈是天使我也宁可下地狱。

那晚我拖着候小强去教堂分了些糖果。一路大嚼着回来。我看见李玫站在长椅边神色肃穆,唱诗班唱诗时我一眼就识别出她的母亲,撑一袭白色纱裙。对此我最直接的感受是基因遗传果然有据可考。

过两天我买了两张电影票,预备与胡鸽浪漫一场。据说恐怖片更能很好地拉近双方距离,有不少女生就是在极度惊吓的环境下跳进男生怀抱。我先胡拉乱扯一通,然后出示电影票。胡鸽冷冷瞄一眼说你搁这儿吧我会准时到。她还在生我的气。但她和李玫的关系十分平常。女生们真是不可理喻,对男生她们抱团取暖,得罪其中一个就会惹下众怒。而背过身去她们又互相攻讦。

我很快尝到苦果。当我对李玫梨花带雨的大饼脸不屑一顾时,我根本没料到坐在电影院我身旁的会是她。李玫抱一筒特大号爆米花,黑暗中嘎迸嘎迸吃得欢畅。她的体形决定了泰山崩于面前她都不会眨一下眼。恐怖片?小儿科。电影结束,我飞一般窜出影院,白花花的阳光打在眼皮上像打霜,过许久我才适应光线的转换。觉得步出天牢重获自由。可是耳畔始终回响着嘎迸嘎迸的声响,还有几声“咯儿——咯儿——”,那是李玫在间续打嗝。

我更臭名昭著了。如果说和刘洁的缠绵一夜换来无数冷脸,那么这次追求胡鸽的过程声名荡然无存。李玫很真诚地说谢谢,我有气无力地回答她不客气。更恶毒的话我忍着没说,假如她知晓我这一阵失眠的原因是总觉得有老鼠啮咬耳朵的话,不知会不会再对我说一声so sorry。

我记忆中的女性千奇百怪,从徐燕、母亲到刘洁、胡鸽,无一不缺乏一点东西。我说不清楚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东西。唯独苏月美好,却没能对我信任至底。她毕业前我们已甚少聊天,最后一次在图书馆遇见,苏月说听说你又有故事了?苏月眉眼含着嘲讽的笑意,我不想多作解释,十分淡定地报以微笑。我们擦肩走过。她拍毕业照时我偷偷跑去看她,她蹲在第二排右手数过来第三个位置,淡绿色衬衣,黑铅笔裤。我想起她对我说:我相信事实。恍若昨夜一缕轻烟。

忘记交待,我高中在严州读。校门口严州中学四个金光大字熠熠生辉。从X镇到严州坐小巴四十五分钟,我每两周回一次家,主要目的是带换洗的衣服和酱菜。学校食堂的主厨估计从前学做皮革,烧的菜泛着皮革气。徐燕去北京一所三流大学学法律,她一直叨念要用法律捍卫尊严,现今如愿以偿。我父亲逐渐老去,眼角的鱼尾蚊如同排列整齐的串烤芦笋,他一下子变得矮小,双臂肌肉松塌,面对我和徐燕的成长徒叹奈何,只有借酒消兴。我母亲不再拥有风韵,日复一日的辛勤劳作使她容颜萎谢目光粗沌,举止越发豪放,她会在各式场合大声聊菜市、子女、工资状况。我青春所有收获,包括了候小强、几个伤害误解我或被我伤害误解的姑娘、袁大头及他儿子、一堆说不说无所谓的破事,还有一串小巴车缀连的时间。在青色与黄色的稻田之间,一孔孔池塘泛着阳光。沟渠纵横,阡陌犹如蛛网。少年黑色的瞳孔掠过窗外,更远的边际,蓝天尽头,高楼栉比笙歌喧嚣,那是很久后的别处。他长大、工作、娶妻、拥有一间鸽笼似的小单元;某一天,听闻他的少年朋友被关进监狱;又有一天,听闻当乖巧的班主任儿子受到打击从六楼纵身跳下;最后一天,少年和苏月在广场邂逅,当日校花腰缠赘肉,涂脂抹粉,极像李玫。她身旁的男人同样大腹翩翩浑然如球。0.1秒,她盯住他,重新漠然走开。广场玉兰盛放,暮色里盏盏如青瓷,远方的灯火一点点亮起来。晚风的手又一次翻开旅程,吹送来熟悉的别处,在那里,依然鸟语花香,生命怒放。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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