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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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出生前奶奶已不在,外婆远在香港。姥姥是我童年时光唯一的一位老人。
稀疏花白的头发,绕了好几个圈用簪子固定在头顶,黑色立领旗袍上衣配上黑色裤,腰头是用布带束着的,脚上穿着木质拖鞋 。看上去像佛祖的耳朵被银耳环坠得更长,耳洞处的洞口大得能塞进一根手指。那张布深深皱纹的脸,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她经历了硝烟弥漫的战争时代,也经历了闹饥荒,没有一粒米饭下肚的艰苦岁月,熬了几十年,战争胜利后终于迎来了新社会。
姥姥两个儿子,大儿子也就是我外公,六十来岁因肺结核病去世了,二儿子叔公去世时也是七十多岁。白发人送走了黑发人,没想到自己那么长寿,活了整整一个世纪。
姥姥半年住叔公家半年住舅舅家。那时我五六岁,还没到读书的年纪,母亲便把我送过去,让叔婆帮忙带一下。
叔公叔婆的三个儿子没读多少书,很早就打杂工,他们总觉得家境不好,又没人关照他们,还要养一个老母亲。夫妻俩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大吵大闹,有时还怪在老人身上。姥姥胸口曾被叔婆打过一掌,经常喊疼。
姥姥是个有分寸的老人,她总是默默地吞下怨气,有时眼角的泪会偷偷滚下来,我回家就会把看到的听到的全告诉母亲。
“家里没米了,叫你妈拿米过来你才有饭吃。”叔婆严肃的对我说道,她知道我肯定会回家告诉母亲。
那次之后,母亲没再把我送过去,把我带去学校办公室,她上课时,就让我在办公室自己玩。
老街两旁的老房子,木门旁边的有一块大木板,松开上下的铁插销,往外面一推,便成了一块大平板,木板下面用几根木棍撑住,成了临街铺面。隔壁是卖布的,再过去是卖元宝蜡烛,卖菜的。
舅舅家的木板上摆上小零食,盐,米,酱料,就成了杂货铺,姥姥轮到在这里住的时候就会帮忙看管着小铺。
我喜欢去舅舅家,有两个表弟一起玩耍。房子长长窄窄的,分为三段,进门是厅,放着椅子柜子,高柜成了隔墙,摆着一张老木床,给姥姥睡的,再往里是一个天井和厨房,最里面是杂物间。
二楼夹层的地板是木板铺成的,几根粗大的圆木架在两边的墙上,上面铺上木板,就隔成了两层。靠墙的位置有一个正方形的口,木梯从上面放下来,人可以顺着楼梯爬到上面。
上面隔成前后两间房,舅舅舅妈表弟四人住在夹层。我喜欢爬上二楼,走在上面地板吱吱响,经常问会不会塌下来。姥姥也看铺边看着我们三个孩子,说我们听话会有糖果吃,她会从木板铺上拿糖果分给我们吃。
姥姥每天都会坐在家门口那把竹靠背椅上,看着小巷上的人来来往往。经常坐着坐着就睡着了,而我,喜欢坐在旁边玩弄她那皱巴巴的手,捏着她手上的皮上下提。
“姥姥,您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毛主席,你知道吧?我跟他是同一年出生的。”那时她已九十多岁了。
姥姥视力和听力都正常,有时候她会假装听不到,她说老人不要管太多,不然会惹人讨厌。
母亲知道姥姥最喜欢吃红焖猪脚,把焖好的猪脚装铝饭盒了,让我给她送去,还交待,让舅妈倒杯白酒给她喝。一小口白酒下肚,吃上一口猪脚,这是姥姥最喜欢吃的。
直到她一百零三岁那年,我正好读初一。母亲告诉我姥姥这几天有点反常,不认得人了,还总说有人偷她钱。
他们过去看她,姥姥指着父亲大喊:“你这个青贼,偷我的钱,把钱还给我。”父亲无耐,从裤袋里拿出钱,放她手上,这才消停下来。
那天她躺床上后便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听说姥姥醒了,我趁着午休便从学校骑着单车到舅舅家看她。
一进门奔向床边,拉着那皱巴巴的手,喊着姥姥,她扭头看着我,神神秘秘地说:“我看到了好多钱,一整条路都是钱,牛头马面拉着我,我不肯走。”
她告诉我从没见过那么多钱,但是不是自己的我不敢拿走,在路的尽头,看到了韶文(韶文是我外公),韶文来接我了。慢慢念叨着,她又睡着了。
第二天,姥姥没再醒来,外公已经把她接走了。
姥姥走之前那几天,平时洗衣服、游泳的那条小溪,水位突然降低。
百岁高龄的老人去世,属于喜丧,很多运气不好的人会过来送,沾喜气。官材上套着一个插满各种颜色的纸花,唢呐声回响在耳边。
叔婆不顾旁人的掺扶,又是磕头又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大声嘶喊着:“阿姆啊,阿姆啊……”表姑婆说了一句:“阿云啊,阿姆已经走了,在世的时候孝顺才是真的。”叔婆才停住了。
四代同堂,孙子孙女,曾孙子曾孙女穿麻戴孝,低头跪在灵牌前。大师向半空洒着米,摇着铃铛,甩着长柳枝,嘴里唱着佛经。
整条大街挤满了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给姥姥上香叩拜。
干枯了几天的小溪,水位慢慢地上涨,几个小时后,水已经涨到快淹到了台阶中段,乡亲们喊着,托老人的福啊,终于有水了。
在嘀嗒声,哭喊声,鞭炮声中,我的姥姥已驾鹤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