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年代(45)
满师以后,日子可以过得轻松些,但我依旧保持原来的作风,勤俭为本。这又赢得了柯秀兰的好感,她又主动接近我。其实,我在元旦后,就感到她与李卫国间冷淡下来了,但我实在不想接受她。有天晚上下班后吃夜宵时,她又向我表示能不能有空聊聊。我说:“待我有空约你。”她微笑了:“我等侬。”
又一周的星期六下午,陈水正来车间推销:话剧《烈火红心》的戏票,他走过我身边,问我要不要?我本能地回道:“不要。”之后,在伸手拿发条时,看到柯秀兰的眼光,灵机一动,又喊回陈水正,买了二张票拿了戏票放进抽屉,这天照例是劳逸结合,有舞会。我看柯秀兰在磨蹭地放进又拿出,再放进桌上的工具,显然是待人走后,好让我将戏票给她。我立刻在她不注意时,将戏票放进了裤袋里,转身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冲进食堂,买了饭菜,端着碗筷去了金工间,找到鲁佩德,让她找人去看。我三下五除二地吃了饭,就悄悄地对鲁佩德讲了柯秀兰追我的事儿。她调侃地说:“不是蛮好,人家姑娘有心于你。”我有点急:“可我不想接受。”“侬看不上伊。”“心里不喜欢。”“所以侬买了两张戏票又不给她,是要让她断了念头。”“是。”她想了想,红着脸,又问:“侬自己作啥不去看。”于是我告知要去市工人文化宫图书阅览室值班。她心平气和地说:“好,我找人去看,找我寝室里的郑阿姨。”于是她告诉我:郑阿姨今年四十二岁。解放前被人卖到堂子里,解放后被解救出来,安排到厂里。现在厂里女工多了,有些女工有了孩子,厂里办起托儿所,她在那里工作。她说:“这辈子不再要男人了。”
第二天,柯秀兰一早兴冲冲地来到车间,可蒿宝玉比她早到了几分钟,我们俩已将几大箩筐的零件都拉到我们的长工作台边。正各自坐下,开始装马达了,她慢吞吞地搬零件,慢吞吞地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蒿宝玉说些话。蒿宝玉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对她只是嗯、啊的。而她平时也不善言谈的人,没几句,也就息止,只是时不时地用目光扫向我。我始终不搭理,管自装配马达。当人们陆续到了,大家上班了,气氛活络了,别人一说话,我就管不住自己的嘴,总好接茬并发挥一通。随着我的活跃,她也脸有喜色了,心似平静了。到了中午,下班铃声一响,我跳下凳子,拿了毛巾冲出西门洗澡去了。她将怎样,她的感受如何,这些我通通地不管不顾了。洗了澡吃了饭才再上楼到车间,放好毛巾,收好工具,车间里已无人影。
星期一,一早,车间里除了我并无他人。突然,噔噔地从天桥走来一人,直到我身边,叫了声:“纪已巳。”我一台头,是柯秀娟,她有点气乎乎,大声地对我说:“阿拉阿妹昨天回家,不知为什么,厂里饭不吃,到家饭也不吃,进门就倒在床上哭,哭了半天,劝也劝不停夜饭也不吃,今朝生病了。让我带信给你。”待她说完,我平静地对她说:“待会儿钱林福来了,我告诉他。”她噔了我一眼,转身走了。自此,柯秀兰不再来上班。直到年底,十二月廿五日,再遇到她时……
当日子又过了一周,因这周鲁佩德是早班,所以车床组周日上午的义务劳动由他们组参加。中午吃饭时,鲁佩德与郑阿姨与我在一个桌上吃,饭后,又一起回宿舍。在路上,郑阿姨问起我:“你是上海人,周末怎不回家?”“我没有家。”“你父母呢?”“我母亲在我六岁时死了。我父亲是反革命在劳动改造。一个后娘去了北京。”“那你上海还有亲人吗?”“有个姐姐不是嫡亲的是我外婆在我妈生下的孩子死了后去抱了人家要丢弃的一个女婴交给我妈喂奶养大的,现在已嫁人了。我还有外公、外婆、三个阿姨,一个叔叔。”郑阿姨听了我直白的叙说,不禁笑了:“侬到爽气,父亲是反革命能直说出来。”鲁佩德笑笑:“第一次碰到伊,就感受到他热情善良。半年多来,更感到他对人是真心实意的。”在出厂南大门前,我们间说了这些话,郑阿姨是走在中间。在出厂门时,郑阿姨到门房去了下,当她赶上来后,走在鲁佩德左边,让鲁佩德走在中间,她是否有意而为?鲁佩德则谈笑自如,是否心领神会?均不得而知,我,心无旁鹜,夸夸其谈。
到了宿舍,送俩进了房间,她俩不约而同地让我进去坐一会。我无所顾忌地进了女寝室,坐在她们房里那张小长桌北头,那儿正好有张方凳,而鲁佩德的床就在旁边东墙前。小长桌与床间有一人可行的距离。郑阿姨进屋内,在靠着北墙的床上忙了一阵子,她的床一头顶着东墙,与鲁佩德床的北头紧挨着。这屋小,五架双层床,住着五个人,活动的场地小了些,除了郑阿姨将自己的一家一当的东西堆在上铺外,其他人因各自有家,不多的衣物放在上铺上看去屋内比较整洁。这天下午除了她俩回宿舍,那三人有会男朋友,有回家的,郑阿姨忙了一会,捏了个小布卷要出去,她要我坐一会。鲁佩德抱膝与我聊着,聊着聊着,就由我谈我的家庭,小时候遭受的磨难,她听后唏嘘不已。她说:“侬现在好了。今后有什么打算?”“我想学习文学创作……”我对她直抒胸意。她赞叹了我的进取心,脸微微一红,说:“侬岁数不小了,在努力的同时不先成个家。”“我想先立业后成家。”这时的我有点狂妄。不过也有现实的想法,成家后,有了孩子,哪还有时间和精力去学习,去写作啊。她笑着反问我一句,那些作家都是和尚、尼姑?我被她说得笑了起来。郑阿姨捧着一个鼓鼓的纸袋,进屋就问:“啥事体这么好笑。”放下纸袋即说:“吃苹果。”我站起来要走。郑阿姨一把拉住我,瞪着大眼问:“我的苹果有毒吗?”鲁佩德也说:“吃一个吧,我们这屋里,吃的东西见者有份,不分彼此的。”郑阿姨拿了一个苹果塞到我手里:“吃。那在讲啥,那么好笑?”我朝鲁佩德看了看:“谈看书。”鲁佩德吃着苹果,似乎有首肯的意思。郑阿姨却说:“我是文盲,书有啥好看。我一直对伊拉讲:这个小囝起早摸黑地看书,是想考状元去啊,现在不是不考状元了。”我对她说:“古人曰: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她咬口苹果,含着说:“我听不懂,我只问侬,看书会看出个老婆来?”在她咀嚼时将目光投向鲁佩德。鲁佩德感受到她的目光,却看着手中被咬过的苹果说:“这苹果又脆又甜,几钿一斤?”“二角一斤。”郑阿姨回道。
舒心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到了三月,厂里来了一群青年,其中女孩较多。他们是贵州三线建设需要在上海招了一些青年,委托八一一厂代为培训车、钳、刨、铣工。钳工组分到了好些个姑娘。
一天中午,吃了饭我去看老胡、虞岳泉、弗神隆他们。那群姑娘叽叽喳喳的,其中有位皮肤黝黑,两只水灵灵的大眼,身材优美的姑娘却十分文静。常洪亮走去,问:“听说你们中谁会唱沪剧、越剧的。”众人纷纷将她推荐出来。“噢,是侬,汤黎黎。”常洪亮将她打量一下:“能不能给大家来段拿手的。”“我不大会唱,她们是黑说的。”她们中就有人说:“她学杨飞飞、戚雅仙等都十分像。”常洪亮再次请她给大家来上一段。她也就大方地说:“唱得不好,不要见笑。”她站了起来:“忽听门外高声叫,卖我心爱的嫩红菱,好得今朝屋里呒末人……”唱了几句也就停了。常洪亮鼓起掌来:“不错、不错。再来段戚雅仙的。”她笑了笑,不等再请,张口就唱了几句“婚姻法。”我听了觉得她唱得有板有眼,声情并茂,真个学谁像谁。不觉有了几分好感。常洪亮听后,不禁拍了拍她的肩头:“汤黎黎,侬应该去剧团发展。”我立即接茬:“工矿企业里也需要文艺积极份子。”汤黎黎朝我望来,我用赞许的眼神接住她的目光。她忙闪开了,又文静地坐下,听别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