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一浮先生论学问

2017-09-17  本文已影响0人  南山雷藏

馬一浮:釋學問(先釋學問之義,後明問答之旨)

人人皆習言學問,卻少有於此二字之義加以明晰之解說者。如見人讀書多、見聞廣,或有才辯、能文辭,便謂之有學問。古人所謂學問似乎不是如此,此可說是有知識、有才能,若言學問,卻別有事在。知識是從聞見得來的,不能無所遺;才能是從氣質生就的,不能無所偏。今所謂專家屬前一類,所謂天才屬後一類。學問卻要自心體驗而後得,不專恃聞見;要變化氣質而後成,不偏重才能。知識、才能是學問之資藉,不即是學問之成就。唯盡知可至於盛德,乃是得之於己;盡能可以為大業,亦必有賴於修。如此,故學問之事起焉。是知學問乃所以盡知盡能之事,而非多知多能之謂也。

學問二字,今渾言不別,實際上學是學,問是問,雖一理而有二事。淺言之,學是自學,問是問人。自學是要自己證悟,如飲食之於饑飽,衣服之於寒暖,全憑自覺,他人替代不得。《學記》曰:“雖有嘉肴,弗食,不知其旨也。雖有至道,弗學,不知其(美)[善]也。”佛氏亦有“說食不飽,數寶不富”之喻,最善。問人即是就人抉擇,如迷者問路,病者求醫,須是遇善知識,不然亦有差了路頭、誤服毒藥之害。古語曰:“一盲引眾盲,相牽入火坑。”又曰:“一句合頭語,萬劫系驢橛。”皆指師家不明之誤,所謂自救不了,為人即禍生也。禪師家接人每以言句勘辨,故有賓主料簡。不惟師擇弟子,弟子亦要擇師。若學者不具參方眼,師家不辨來機,互相鈍置,名為一群瞎漢相趁。儒家問答、接人手眼實與禪師家不別,會者自知,但先儒不顯說耳。故必先學而後問,善問者必善學,善學者必善問。師資道合,乃可相得益彰。

孔子自居好學,又獨稱顏回為好學。“舜好問而好察邇言”,所以為“大智”。由此言之,好學好問皆為聖賢之事,未可輕易許人。聖賢是果位人,猶示居學地,示有下問,“有若無,實若虛”。何況學者在因地,若得少為足,便不肯用力。

今人於記誦考據之學非不用力,但義理則非所尚,此其蔽也。安其所習,而恥於問人,今人於政治問題、社會問題未嘗不研究,未嘗不問人,但於自己心性則置而不談,未嘗致問,此由耽于習而忽於性,故以為不足問也,何由得有成就?今日學者為學方法,可以為專家,不可以成通儒。此所言成就,乃欲個個使成聖賢。

古人論學主通,今人論學貴別。

若問:學是學個什麼?答曰:伊川嘗試顏子所好何學論,便是解答此問題。須知古無科學、哲學之稱,亦無經學、史學之目,近世以漢、宋分途,朱、陸異撰,用朝代姓氏為別,皆一孔之見。濂、洛、關、閩只是地名,考據、詞章同為工具。八儒三墨各自名家,入室操戈互相勝絀,此莊生所謂“道術將為天下裂”也。學只是學,無假頭上安頭,必不得已,強名義理之學,如今立科、哲,各從所好,權示區分,猶勝以時代地域為號。《論語》四科有文學,《宋史》列傳出道學,文則六藝之遺,道為義理所寄,實即學文、學道之倒言耳。

孔子問禮於老聃,問樂於萇弘。“入太廟,每事問。”“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此其所學所問,亦不可加以名目,故謂“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知此則知今之所謂專家者,得之於別而不免失之於通,殆未足以盡學問之能事。雖然,分河飲水,不無封執之私;互入交參,乃見道體之妙。既知統類,則不害差分,致曲通方,各就其列,隨順世間,語言亦複何礙?故百家眾說,不妨各有科題,但當觀其會通,不可是丹非素,執此議彼。能舍短取長,何莫非道?萬派朝宗,同歸海若;容光必照,所以貞明。小智、自私乃存畛域,自智者觀之,等同一味,豈有以異乎哉?

今略說因地學問之道。

《易》文言曰:“君子學以聚之,問以辨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學要進德修業,積累而成,故曰聚。問則解蔽去惑,言下洞然,故曰辨。“寬以居之”謂體無不備,“仁以行之”謂用無不周。《中庸》曰:“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上四明體屬知,下一達用屬行,知行合一,體用不離,與《易》文言同旨。釋氏以聞、思、修為三學,亦同《中庸》。聞該學、問,思約思、辨,修即篤行也。思辨即學問之事,學而不思則無得,問而不辨則不明,故學問必要思辨。知是知此,行是行此,即此體,即此用。故《論語》只以思、學並言;佛氏開為三,聞、思、修;《中庸》開為五,學、問、思、辨、行。約而言之,則但曰學。言有廣略,事惟一貫。

子夏曰:“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博學而不篤志,猶之未學;切問而不近思,猶之未問。學欲其博,是要規模闊大,非謂氾濫駁雜也;問欲其切,是要體會親切,非謂騰口說、騁機鋒也。志欲篤,篤謂安止而不遷;思欲近,近謂不遠而可複。優柔饜飫,若江海之浸,膏澤之潤,學之力也;渙然冰釋,怡然理順,問之效也。故學必資於問,不學則不能問。

《學記》曰:“幼者聽而弗問,學不躐等也。”非不許問,謂不可躐等而問也。又曰:“力不能,問,然後(告)[語]之,(告)[語]之而不知,雖舍之可也。”此謂不思之過。

孔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朱注:“憤者,心求通而未得之意;悱者,口欲言而未能之貌。”“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憤、悱是能思,舉一反三是善悟。不能如是,聖人之所不教。上根如顏子,聞一知十;其次如子夏,告往知來;子貢聞一知二;樊遲、司馬牛最下,聞而不喻。如樊遲問仁、問智,不達,再告以舉直錯枉,猶不達,乃退而問子夏;司馬牛問仁、問君子,皆以為未足:此皆在不復之列。《論語》多記孔門問答之詞,實為後世語錄之祖。

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時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達材者,有答問者,有私淑艾者。”除第五類外,前三亦假問答。但孟子之意似以答問為接下機,其實問雖有高下,答則因才而施,其道是一。

《學記》曰:“善問者如攻堅木,先其易者,後其節目,及其久也,相說以解;不善問者反此。善待問者如撞鐘,叩之以小者則小鳴,叩之以大者則大鳴,待其從容,然後盡其聲;不善答問者反此。”此是問答之軌範。

學以窮理,問以決疑。問前須學,問後要思。故學問之道以致思為最要,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學者觀于此,亦可以明問答之旨矣。

呂與叔曰:“古者憲老而不乞言,儀刑其德,無所事於問也。其次則有問有答,然猶‘不憤不啟,不悱不發’。又其次則有講有聽,講者不待問也,聽者不致問也,如此則師雖勤而道益輕,學者之功益不進。又其次則有講而未必聽。至於有講而未必聽,則無講可矣。”

今於講論之外,開此問答一門,乃欲曲順來機,加以接引,觀其資質所近,察其習氣所偏,視其志趣所向,就其解會所及。納約自牖,啟其本心之明;應病與藥,救其歧路之失。隨感而應,其用無方,祭海先河,庶幾知本。至於發問,當有範圍,雖無倦於相酬,亦致誡於陵節。諸生平日所治科目,各有本師,無勞諏及。但關於身心義理,欲知求端致力之方,或已知用力而未得其要者,不惜詳為之說。

諸所不答,條列如下:

一、問單辭碎義、無關宏旨者不答。

一、問僻書雜學、無益身心者不答。

一、問時政得失不答。

一、問時人臧否不答。

一、辭氣不遜不答。

一、越次而問不答。

一、數數更端不答。

一、退而不思再問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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