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永不能回头的流浪

那个曾经很爱过我的人，我已经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一个洞。这个洞，我也没打算修补，也不可能有机会。就让它随着我的衰老和生活的记忆，成为了遥远的雁翅里的回声。我只是希望等待苍老的记忆中。偶尔想起你，还是会有微笑。

1

深河在这个城市的早晨醒来，看着窗户外面白茫茫的一片。空气中裹着厚重的雾气。呼吸也似乎被堵住了。打开窗户，冷风嗖的一下子吹了进来，深河带了一个冷颤。她有些失忆，好像突然想不起来昨天晚上自己怎么睡着的。眼前所看到的是一片片白雾。窗户外面的那条公路上有车子，任人群经过。她突然就仿佛看到了那一年樱花盛开的季节。四月，春和景明。花香溢满整个鼻腔。有鸟儿的叫声，从天空的各处汇聚，伴着这一季的风，缓缓地散落到每个角落。

也是站在窗户旁边，看到樱花飘落。身后是北遇的声音，轻轻的喊她深河。房子里面灰色的窗帘轻轻的飘动着，把她的身子隐藏在里面。

子宸打开门的那一瞬间看到深河，几乎产生错觉。她就站在窗户旁边，雾气围绕着她，舒展了眉头，半闭着眼睛，微笑着，仿佛是有一种温暖将她包围。

那种笑容，即使是很久以后，子宸也会记得。那样一个冬日，雾气落入房间，窗户打开着。那个有着惊心动魄笑容的深河让他觉得欢喜，又有些伤感。那种纯粹的笑，一点点的拨开云雾，一下子星光璀璨。轻易的就射进人的心内，闪躲不及。

光线像是从某个幸福国度传来，又像是从她身体的某一处散发出来。那些光，闪耀的甚至让人无法直视。

他见过她向他袒露心事时的无奈和伤感，见她小心翼翼的维护一份爱，见她可以隐藏的某种思绪和想念，她就想一个幽深的洞穴，让人看不到边，可是又充满诱惑和好奇。每次面对她，他都会是自在轻松的，他们之间并不需要太多繁复的对白。一句简单的话语，就可以互相理解。

她将自己所有的不快顷刻间隐藏起来。或者将内心的不快顷刻间爆发出来。她的偏执，一直都是如此直白。

他低声说：深河，我们要去吃早餐了。

深河迷茫的转过头，抬起眼，问他：你刚才说什么？

这一刻是没有人知道深河在想什么。

仿佛天地间的初开，你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站在一个顶尖上，看得到风浪，却可以避免遭受风浪的袭击。子宸就是这样，他深切的知道自己在遇到深河时的危险，可是伤害又不会波及他。

2

他想到了自己的过往，那一次在学校头部受伤，母亲送他去医院的路上，他害怕自己就这样消失。那种被声明排除在外的感觉。是从骨头里发出来的荒凉。母亲抱着他飞快的奔跑，

他可以清晰的听到心脏剧烈的震动，一声一声，清晰入耳，仿佛要冲出胸膛。眼睛所到之处都是白色的影子，像是一团团的焰，晃得人眼睛生疼。

那时候他就知道有些事情开始发生变化，父亲与母亲的婚姻，面临着死亡的边缘。在医院里面父亲一直没有来看他。年少的他看着伤口不停的流血，护士叫他不要动，要先止血。他说，没事，反正，没有人会在乎。

当年他说出那句话的毫不在乎的语气。震惊到了旁边的人。

他躺在医院狭小的病床上，一动不动。消毒水的气味直冲鼻腔。白色的床单如同一张巨大发光的网，兜住人的视线。

那时候的他并不暴戾，只是沉默。用十几年的快乐换取沉默。这个世界上他可以得到的爱本来就很少。母亲对他说，没有人可以剥夺父母对孩子的爱。爱，他开始觉得荒唐，那个在夏日里面，被鲜血沾满双脸的男孩，失去了耐心去听父母说爱。因为父亲的从未出现。

所有的渴望和温暖就像一场疾病，开始在他身体上蔓延，看不到边，看不到光亮。他用左手紧紧抓住右手，他害怕生命突然消逝，他觉得自己贪恋自己残破的生命。他开始听话，吃饭，配合治疗，这是他少有的平和。直到母亲在送他回家的时候见到了父亲，他说，子宸，爸爸这一辈子对不起的人是你。而对你的母亲并没有亏欠，只是我们都用错了方式。子宸，我们都爱你，都在乎你，你要好好的爱惜自己。

他看着父亲憔悴的面容被泪水打湿。轻轻的为他擦去。我开始爱惜我这残破的生命。只是过去的光阴找不回来。你与母亲相爱的时光也已经烟消云散。爱也好，恨也罢。那是你们的事情。我谁都不恨，谁也不怨。命运待我如此，我就如此选择。以后你好好照顾自己。或许……我们永远不会再相见。

3

饭店客服为他们送来了早餐。深河只是喝了一杯牛奶。子宸看着她，说，今天我们去寻找好吃的。

深河微笑，这个少年面对他总是有着一脸灿烂的笑容。自己的内心却是悲伤而寂寞的。

她伸出手，轻轻的摩擦着子宸的手指，冰凉的，一下一下，轻轻地。她说：子宸，我们今天哪里都不去了。坐下来，聊聊天吧。你看，站起来就可以看到对面的大海，打开窗户，空气中还有海水的味道。我们对着它，是多么幸福。这里好安静，让人们忘记烦恼和痛苦。

深河又说，再和我说说你的父母吧。

子宸点点头。从我记事以来，父亲就很少回家，母亲最初还会抱怨几句，后来就开始冷战。他们其实很相爱，我看过他们在母亲故乡的照片，父亲高高瘦瘦的模样，又穿着当时流行的西装，衬衣的口袋里面还挂着一支笔，母亲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他们站在阳光下就是璧人。

爱把他们推到了一个极致，却也把他们放逐到了一个极致。我记得，那是一个深夜，我眼睛发疼，半夜醒来。听到他们两个人在隔壁的房间互相咒骂，母亲的声音里面带着低泣，父亲有些生气也有些无奈。对骂了一会儿，父亲又安慰母亲。那份爱其实带着纠结。父亲当时只是文弱的书生，尽管家世良好，对生意上的事情还是不太了解，需要应酬的肯定也多。与各色女子对弈，那是常有的事情。而母亲心思单纯，也不允许父母的身上有其他女子的香味。她痛苦，她哭泣，但是找不到出口，她就常常沉默。

她对我也是冷冷的。她唯一爱过的那个男人，将她推到了一个风口浪尖上，最后以离开也结束。这短暂的婚姻最终在我童年结束的夏天也结束了。此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父亲。母亲一日日的憔悴，酗酒，到最后带着我离开。这里面，我一直是一个看客，他们不会告诉我，他们的心思，亦如我不会告诉他们我的痛苦。

那个时候起，我的快乐就失去了。

人与人之间表达痛苦的方式各不相同，有人是奔跑，有人是痛哭，有人是买醉。而我，一直都是沉默。

4

父亲是我一生中最爱的人，他离开，有着自己的无奈。我没有抱怨。爱或者不爱，都有理由。我也试图用另一种方式去原谅母亲。我不能告诉他们我的痛苦，我甚至不能说，不要分开。

此后我的生活便没有了快乐，我开始一日一日的沉默。把自己放在学业中，希望可以尽快的长大，尽快的远离。但是我常常会在梦中梦见小时候生活的那个城市。那条街，那个买米粉的老奶奶。离开后，再也没有遇见那种熟悉的味道。城市和人一样，呆久了就会有感情，相亲相伴，永不分离。是我相信的诺言。

深河，你说，我们是不是都是在孤单里面呆太久的孩子，心里渴望温暖，却害怕付出。渴望被爱，却害怕接受。渴望得到关怀，却肆意的叛逆。自从父亲走后我就再也没有流过眼泪。眼泪对于我来说是脆弱的表现。现在，却让我得到释放。这些年，这些事情就像石头一样压着我，让我无处逃生。

深河轻轻的怕打着子宸的背，他低着头哭泣，孤单，而寂寞。深河把他的头移到自己的肩膀上，对着窗外的雾气，说，子宸，我给你唱一首歌吧。陈奕迅《孤独患者》：我不曾摊开伤口任宰割。愈合就无人晓得。我内心挫折，活像个孤独患者，自我拉扯。外向的孤独患者，有何不可？我不要声嘶力竭的情歌，来提示我需要你的时刻。 表面镇定并不是保护色， 反而是要你懂得。我不知为何，活像个孤独患者。自我拉扯，外向的孤独患者，需要认可。

一遍又一遍，直到子宸停止了哭泣，倒在深河的肩膀上睡着了。深河轻轻的伸出手，关掉了窗户。转头看着子宸，他睡觉的样子就像缺少安全感的孩子。紧紧的抓着自己的双手，眉毛微微的触动。隐隐的还可以看出他眼角边有一个淡淡的痣，像是睡梦中流下的眼泪。

子宸醒来时，说，我睡了多久？五个小时，现在已经是下午了。我独自饿了，我们出去找吃的。深河轻轻揉着自己的肩膀，套上了意见灰色的羽绒服。她的脸上也是一脸的疲倦，但是依旧是不想入睡。在子宸睡着的这段时间，她一个人发着呆。想了很多，也可以说什么都没想。

走到门边，还没有听到后面跟来的脚步声，她转过身，看到子宸愣愣的看着自己，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子宸摇摇头，说，深河，谢谢你。本来是不想说的，但是梗在心里，一直都想告诉你。遇见你以后，我开心了很多，也渐渐的忘记了一些本该记得的事情，但是现在说给你听，内心没有痛苦，只剩平和。

深河笑了笑，摇摇头说，子宸，你要请我吃东西，我很饿。

5

那个在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或许在身边的时候，能感觉到的只是温暖而已，并不比一杯热茶更显著，但当你失去的时候，整个世界在荒芜。

原来可以与之相抗衡的只是空间，时间却是最微妙的。

走这么远的路，深河不是为了忘记，子宸也不是。只是为了看一看，冬天的景色。他们的心中还有未曾泯灭的美好和希望。在这个冷暖自知的世间，他们无法渴求希望的温暖，只是彼此用简单真实的方法去诉说，因为都是纯善的孩子。

这座站在海边，原本以为自己离世界很近的城市，却因为心里没有海鸥，而离世界越来越远……

走在冬天的街道上面，虽然人不是很多，但是依旧是炊烟袅袅，每一家小店里面都是忙的热乎，下午的街道被打扫的很干净，在融化后的雪水映衬下出现了很远很远的光滑痕迹，就像心里的影子，在巷子里面拖出很长的记忆。

深河和子宸每人手上都拿着很多小吃，有些不是他们爱吃的，但是那冒着热气的感觉就让他们受不住诱惑。冬天来这座城市的人很少，所以没有夏日街道的拥挤和喧嚣的人声鼎沸。下午的安静时光让他们可以随意的走走。随便坐上一辆公交车，并没有目的地。只是为了看一看这个城市的风景。公交车上的人并不多，有很多空座位。深河与子宸选择了最角落的位置。看着车窗外一晃而过的夜色。每一个城市的夜色都是不相同的。连云港这个港口城市，夜色安静而温馨。没有拥挤的人群，没有大声的喧嚣，没有肆意的狂乱。有的只是温和，就像你一直生活在这里，它待你就像亲人那般，细腻，爱护。

公交车停下来，上来一对老年夫妻，都是佝偻着身体，头发花白，脸上爬满皱纹，虽然都拄着拐杖，但是老先生用空出来的手紧紧的拉着老伴的。老先生让老伴先坐下，然后坐在她的身边。继续拉着她的手。深河和子宸看着他们的故事，好久没有说话。这个世界，你曾经相信所有的美好，也被它伤害，甚至抛弃。但是它还是把美好呈现在你的面前。白头到老，是啊，这是多么好的誓言。到老了，也不说我爱你，只是一起坐在公交车上，依旧拉着彼此的手。

深河对子宸说，子宸，你知道吗，我常常在想，如果可以，我愿意只读一本书，只喝一种茶，只生活在一个城市，只爱一个人，只看一个人的笑脸，只看一处的风景，只穿一种颜色的衣服，就如此潦草而专注的过一生。

子宸说，我渴望的辽阔是，一个城市里，有一个人，因为我的到来而隆重。因为我的到来，而开始芳香四溢。

深河笑了笑，我们的愿望总是那么美好。我们的心中还有很多爱和怕。爱的执着，怕的荒凉。

6

子宸隔着公交的玻璃窗看着公交站等待的人们，有对情侣，相互交缠，彼此亲吻，难舍难分。子宸轻笑。低低的说，我们这一生都在经历爱和怕，爱的时候害怕分别。怕的时候害怕爱的卑微。可是到最后，你永远无法知晓，前面的路，都是在告诉你，走下去，走下去。缠绵，爱恨纠缠，唇与齿，舌与齿，三者在不停的对抗，总有一方会不小心受到伤害，会在不经意间流血，但是不会一直是这样。最后也会和平相处。

深河顺着子宸的目光看着车窗外。好像在下小雨，车内听不到声音。只可凭借玻璃窗上细小的雨滴判断出。她说，雨中漫步会是不错的记忆吧。子宸，我们下车，沿着这条路走回去。或者走到哪里算哪里。

两个人一起下车。小雨缠绵的下着。他们两个人没有带伞，在附近的小店里面买了一把蓝色的小伞。沿着来时的路返回。

路上的行人并没有匆忙的脚步，有欢笑声，雨声，从耳边飘过。停驻，然后张望，两个人的步伐一致。

深河说，子宸，看着这个城市的冬日，我想去你生活过的城市，我一定会爱上那里的，有海的地方，是我的眷恋。

子宸说，好，有机会你一定要去，我去看你，带你去我去过的地方。

两个人继续前行，前面的道路在雨水和各种颜色的灯光招摇下显示出不同的颜色。光滑，琉璃，红色，黑色，黄色，交叉着。

深河继续说，看着这个城市的风景，会让我们想起过往，甚至愿意沉溺在过去。我想上帝的仁慈在于，它没有剥夺你身上温暖和渴望的事情和人物，它安排了所有的事情，开始，过程，结局需要我们去经历，可以改变结局和过程的人事我们自己。你看，就像那一家人，虽然贫寒，可是幸福，他们脸上的笑容胜过别人，没有厚实的财富，没有上等的生活，可是有家庭的温暖，就是最幸福的事情。

子宸沿着深河手指指向的那一处，那是一家包子店，摆设很简陋，只有几张破旧的桌子和凳子，地面是黑色的，像是太久的黑色污渍没有洗掉，沉淀下来的，那家夫妻大概四十几岁的年龄，有一个女儿，坐在一起，说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一家人欢乐的大声笑着。没有隔阂，没有隐藏，那真实的笑声里面让人有片刻的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