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县令回乡记
光绪六年十月初八。山西谷县槐树庄的曹老顺接到二儿子曹宝成的来信,信中说他十分想念父母和家人,今年过年他和媳妇女儿一定回家,到家的日期估计得年底。
在槐树庄,曹家算不上一等大户,因为儿子考上了进士又在湖南做了县太爷,所以只念过三字经百家姓的曹老顺也跟着沾光,被庄上的人称起了老太爷。
从腊月二十起曹家仆人和晚辈族人便轮流站在村口向南方远处山坳中间的大路张望。全家人一个月前就开始准备,收拾二老爷住的房间,重新修建大门,通知家里主要的亲友。
腊月二十八,下午未时,两匹马和一辆红漆车马出现在山口。仆人定睛看了一会儿转身就往庄子里跑,一边跑一边喊:“回来了!二老爷回来了!”
盼望了几年的二老爷,曹宝成,曹知县终于回来了。
一时间村口聚满了人,曹家除了六十多岁的老太爷、老太太以外几乎是合家出动。曹宝成的哥嫂子姪、姐妹外甥、本家、舅家姨家以及左右邻舍七八十人站在村口大路两边的雪地上。
曹宝成私塾时的同窗好友,本村最大的乡绅吴广仁吴秀才和小地主冯继堂也闻信赶来迎接。
离人群大约五十米处,外罩大衣,內着六品官服的曹宝成下了马,妻子带领女儿也下车与丈夫一起步行。众人呼啦啦地迎了上去,曹知县和人们一一打招呼,在家人的簇拥下喧喧嚷嚷地进了曹家大院。
“砰!啪!”曹家仆人在院门外燃放了几个高升炮。
曹老顺在堂屋的门口迎接儿子儿媳,曹宝成快步上前将二老扶进正堂按在椅子上坐好,他和媳妇一道跪下给二老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念叨着思念父母没有在身边尽孝的官话。
磕完头,曹宝成夫妇起身与众亲友一一见礼。少时,县令夫人吩咐下人抬进来一只樟木箱,箱子里装的都是礼品,每块洋布和丝绸上都有:大嫂、弟妹、大妹、二妹、姑表妹、姨表妹等标签,这是给年轻女性亲属的。男的和老一辈的亲属则是花镜、玉石烟嘴、书、砚台等物品。曹宝成夫妇准备的很细,六年没回家了,回来一趟不容易,在家乡人眼里县令是大官,他怎好不备礼物?尽管路费和礼品要花不少银两。
大门和院子里都挂起了大红灯笼,空气中弥漫着从厨房那边飘出来烧鱼炖肉的香味,一家人的脸上都挂满了幸福的笑。
县令曹宝成,曹二老爷回家过年,无论是对曹家还是对整个槐树庄来说这都是一件大事。
吃完接风宴,曹宝成送两位同窗出门时吴广仁跟他说:“郑有德也回来了,这小子现在买卖做得挺大,只不过把胡子刮了,冷丁一瞅跟假洋鬼子似的。”
冯继堂说:“宝成你快回吧,初八那天咱再好好聊。”
亲友们拿着礼物欢天喜地的走了,安顿好随从后曹宝成这才有时间和父母兄弟说说贴心话。
大哥问:“二弟,这次回家一共走了多少天?”
宝成说:“十月十五启的程,中间在同年家住了两天,带带拉拉地走了近两个月。”
老兄弟说:“嗯,路太远,有好几千里呢。”
宝成说:“嗨,这不是带着你二嫂和孩子嘛,要是我一个人只带随从的话,骑快马也就是十几天的路程。”
接下来,他便讲这些年在外面做官的经历和湖南那边的风土人情。火炕一直没熄火,三支大蜡烛将新裱糊的堂屋照得通亮。一家人听得入神,由于兴奋谁都不觉得困,一直到三星偏西才恋恋不舍地散去。
接下来的十几天,除了大年三十和初一曹宝成天天有饭局。都是一个月前和曹家商定好了的,哪家不到都说不过去,不是亲戚就是远近豪绅,连谷县县令都派人送来了宴请的帖子。也难怪,几十年谷县就出了这么一个进士。二老爷为官清正,吏部考核年年为优,大家都知道,曹宝成进京面圣后升官那是一定的,能请动二老爷的确是件很有面子的事。
初八那天,是吴广仁做东请曹县令、冯继堂、郑有德等几个小时候的玩伴同窗。郑有德一直在外地跑生意,长住苏州,也是好几年没回老家了。
曹宝成那天的心情特好,他放下朝廷命官的架子和老朋友们聊得是既开心又轻松。酒过三巡,这几个少年时候的伙伴说话便没了顾忌。郑有德的话最多,他说他不但去过上海到过广州还结识了几个洋人朋友,对于大清国以外的世界他不但知道得多还知道得详尽。
对于郑有德讲的什么电灯、电话、火车等洋事物在座的人大都摇头不信,唯曹宝成点头称是。他说:“夏天时一个外国传教士曾和我谈过这些,郑大当家说的是真的。”
郑有德得意地说:“还是县太爷有见识,怎么样?我没瞎说吧?”
既然曹县令认同了其他人便不好反驳,不过还是表示了适度的惊讶:
冯继堂说:“什么?还是真的?灯吊在天棚上?一按开关就亮?那火是从哪儿来的呢?”
吴广仁说:“千里外能听见对方说话?这都快成神仙了。”
另一个说:“三千里地两天就到?什么车这么快?”
说到洋人风俗,郑有德说:“洋人对大清国男人梳辫子女人裹小脚特别想不明白,特别看不起,在一起吃饭时他们经常拿这两件事来嘲笑我。”
吴秀才捋了捋上嘴唇的八字胡说:“这是我们大清朝的事,他们嘲笑什么?”
冯继堂也说:“女人天足走路姿势没个看,跟男人一样,一点儿女人味都没有。诶,有德,洋婆子你可见过?”
一句话骚到了郑有德的痒处,他得意地说:“你们是没见过,那洋婆娘漂亮得没法形容,脸比白面还白,皮肤干净得一个黑点都没有。她们的做派跟咱们女人比,嗯,可以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们笑从不掩口,露出一口发亮的大白牙,穿衣服不但袒肩露背还露出大腿。”
几个土财主都睁大了眼睛,惊讶地问:“这可是真的?你亲眼看见过?”
郑有德笑了,说:“是啊,怎么不是真的?我不但见过,还搂洋婆子跳过舞呢。”
老伙伴们齐声惊呼:“啊?什么?洋女人让你搂着跳舞?越扯越没边了。”
郑有德摸了一把没有胡须的上嘴唇说:“这怎么是扯?我说的都是真的。跳舞算什么?有时候洋婆子当着丈夫的面还和别的男人亲嘴呢。”
家有三房小妾的吴广仁摇晃着大脑袋,一叠声地说:“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实在不象话!朝庭应该下令禁止这些不知礼仪廉耻的妖人来我中华,这样下去我们的风气会变坏的。”
冯继堂也说:“就是,实在是有伤风化。”
稍倾,吴广仁出质疑:“洋国家皇帝是干什么的?怎么也不下令管管?”
郑有德说:“洋国家如美国、法国等没有皇上,大不列颠国虽有国王但大事也不是国王说了算。人家不但没有皇上,当官的还不给总统磕头,百姓到州府衙门办事也不给当官的磕头。为啥?人家讲民主,民主你们懂吗?就是说在人格上人人平等。”
接下来他详细讲解了什么是宪政国体,什么是三权分立、什么是民选总统。他的一席话把在座的听得目瞪口呆,都说:“难怪洋婆子没有廉耻这么不知羞臊,原来她们是无君无父之国。”
其时,洋务运动在上海、广州、武汉等地已经开始,只不过谷县这个小地方消息闭塞,提倡学习西方洋文化的风还没有吹到而已。
郑有德见乡巴佬们如此愚昧无知便也不屑与他们争论,转过脸来问曹宝成:“二爷,你在官场,你说说看,咱们和洋人打仗怎么总是打不过人家?这是为什么?”
说到军国大事,曹县令明显地表现出与普通百姓不一样的谨慎,他含含糊糊地说:“这个,这个,也不是打不过,也不是打不过。”
郑有德说:“什么也不是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嘛。人家的玩意儿就是先进,明摆在哪儿,咱们怎么就不学呢?人家有那么好的教育方式;有那么精良的纺织技术;那么强大的坚船利炮,我们为什么不学呢?有强国富民的路子我们为啥不走?为啥老是固守着祖宗之法不变?难道我们天朝还要继续挺着挨洋人的打不成?唉,我都为朝廷着急。”
一席话让在座的人害怕起来,吴广仁见曹宝成直皱眉头,觉得郑有德话说得有些过头,便挥手制止道:“哎,哎,有德,打住,打住。啊,不可妄议朝政,不可妄议朝政!今圣上虽年幼但老佛爷英明睿智,什么该学什么不该学他老人家心里一定有数,啊?这等国家大事岂是我等操心的?来来来,喝酒,喝酒。”
曹宝成对商人郑有德的话很有感触,但一时又理不清楚。散席回家后便把此次聚会的经过大略地写在记事本上,这个记事本传下来了,他的后人一直珍藏。
曹学政(后来曹宝成官做到学政)的第四代玄孙曹德禄先生是我的好友。在我一再的要求下,前些日子我有幸看了这个本子,以上的文字便是根据本子上的记载而写成的。
为了答谢曹先生,我在聚英楼请他吃饭。我十分感慨地对曹德禄说:“你祖上记载的那些事今天只有在清宫电视剧里才能见到了,当时的中国实在是太落后了,我们现在的生活跟那时候相比,变化可谓是天翻地覆。一百多年前人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现在都实现了:公路有高速,火车有高铁,天上有飞机,三千华里的路程算什么?无论坐什么都可以一天到。灯,早已改成荧光灯和半导体ED节能灯了。手机微信视频可以和西半球的家人聊天,座机电话几乎都没人用了。”
见曹德禄点头我又说:“你看,夏天,大街上的妙龄女郎不但露肩露腿,有的还露腰露肚脐,比洋婆子还洋,至于梳辫子裹小脚早已成为历史,人们甚至都不记得有这回事了。嗯,好时候叫咱们赶上了,现在生活水平实在是太好了!”
曹德禄说:“都比那时候好?不一定吧?”
我说:“当然也有不尽人意的地方,比如官多了,一百多年前一个县没几个正县级,现在一个县处级干部至少也得近百人;人们的幸福感普遍降低了,两三千里的路程根本不算事,一天就到,几十口人到村口迎接亲人的现象不会再有了;再有就是蔬菜和鸡鸭鱼肉也没有以前那么香了,天上的三星因为雾霾看不到了,社会上人与人也没有那时候讲诚信了,家里的老人也不像那时候受晚辈尊重了。唉,总之,社会进步得太快了,一切都变了。”
曹先生乜着眼睛看着我,停了一会儿说:“一切都变了?你说得也不完全对吧?”
我想了想,明白了他的意思,便解嘲地说:“对对,我承认,我说得不完全对,咱不说这个了,来来来,喝酒,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