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要读《百年孤独》
自信的和任性的
说起《百年孤独》,有一个轶事。曾经看过一个贾平凹的访谈,当记者问起这本书的时候,他说他从来没有读过,也不知道好看在哪里。我觉得很有意思。现实生活中想必有不少人有同样的答案和想法,却不敢说出来,就像小资不敢承认自己对红酒和雪茄一窍不通,可一个完全消费得起红酒和雪茄、但志不在此的富豪,却可以非常坦然地说出这句话。
很多初读《百年孤独》的人可能都会有一种感觉:乱。这种“乱”的来源,可能是由于七代男人共享两个名字,可能是由于虚实结合的魔幻现实主义写法,也可能是由于马尔克斯那种强硬的、毫不费力气做解释的叙事风格,但你不得不承认的是:这种乱的感觉,也源自于一种被震慑,像是一整个南美洲大陆的掠影,带着烈阳、暴雨和极度隐忍的痛楚扑面而来,还没有准备好承受这种痛楚的人,往往会本能地选择闪避。
很难想像凭一支笔能够制造并驾驭住这样的“乱”,除非握着这支笔的人拥有超脱凡人的哲学审美和写作自信。马尔克斯在四十岁的时候找到了这种自信。在此之前,他已经有数部长短篇问世。但所有那些只不过是通往《百年孤独》的漫长的准备期。1965年秋天的一个周末,马尔克斯和妻子梅赛德斯驾车行驶在墨西哥城到阿卡布尔克的路上,自少年时期即开始存储发酵的灵感突然穿透岁月击中了他,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的命运像画卷一样展现在面前。于是,当他真的开始着手描绘这幅画卷的时候,尽管仍然可算籍籍无名,可已经是一个非常自信的掌控者。这种自信在整本书里随处可见,也奠定了整本书的灵魂。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温情款款、与读者如合谋者般的写作风格,但这本书绝不属于这种风格,它从一开始便是以暴君的面目出现的。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一个不足够自信的作者,绝不会选择在整本书的开始处,便将男主角的命运告知读者。马尔克斯自信且任性的地方还包括,他居然让七代、三十多个男人共享两个名字!他们的称呼在奥雷里亚诺和阿尔卡蒂奥之间来回打转,以保证你在读此书的第三遍之前都需要不时回翻才能将人物无误对号。但这一切是值得的,因为一旦人名关过后,整本书就有“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之感,不仅会对作者的狡狯会心一笑,而且会充分地体会到这种安排并非为制造麻烦而制造麻烦,恰恰相反,这种近似绝望的轮回,正是对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宿命的最好注解。
疼痛的与轻灵的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百年孤独》,我要说它是疼痛的。
这种疼痛毋容置疑与马尔克斯的写作方式有关。这种写作方式在某种程度上是非常无情的,是对读者完全零解释、零交流的写作。恰如一个伤痕累累的人站在你的面前,面对你“怎么会这样”的疑问完全置之不理,只是耐心而执着地向你展示:这是我的表皮,皮下的这是我的脂肪,再往里,这是我的骨头,拨开骨头,这是我的心脏,上面有一个破洞……
孰不可忍。
在马尔克斯抵御住人性软弱的笔下,布恩迪亚家族用了整整一百年的时间,只是为了验证那个预言:家族的第一个人被捆在树上,最后一个人被蚂蚁吃掉。而存在于这一百年间的那些族人,用马尔克斯自己的形容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翻越山脉创立马孔多那样的蛮勇,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一次次徒劳发动战争那样的盲目骄傲,乌尔苏拉一心延续家族血脉那样的疯狂执拗。”
蛮勇,徒劳,盲目,疯狂。这是马尔克斯用以形容布恩迪亚家族的字眼,实则亦是他用以形容自己的拉丁美洲同胞们的字眼。这是流着血和泪的手术刀,是充满了绝望和不甘的自知。
但在这样的疼痛沉重之外,这本书仍有其轻灵之处,这便是拉美洲魔幻派给人带来的享受。这种写作风格被阿斯图里亚斯所奠基,被博尔赫斯发扬光大,最后被马尔克斯推上令世人叹止的高峰。请看美人儿蕾梅黛丝羽化成仙的这一段:
“她话音刚落,费尔南达就感到一阵明亮的微风吹过,美人儿蕾梅黛丝开始离开地面。她挥手告别,身边鼓荡放光的床单和她一起冉冉上升,和她一起离开金龟子和大丽花的空间,和她一起穿过下午四点结束时的空间,和她一起永远消失在连飞得最高的回忆之鸟也无法企及的高邈空间。”
多么美妙的文字。由此可见,马尔克斯并非不能细腻婉约,只是何时何地,需由他来掌控。只要他愿意,甚至连鸡汤也不在话下,不信看他经由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之口发布的这句高浓度鸡汤:“幸福晚年的秘诀,不过是与孤独签下不失尊严的协定。”
浪漫的和孤独的
博尔赫斯曾经评价《百年孤独》是一部最能体现西班牙浪漫主义色彩的书,这样的评价初看奇怪,因为在这本书里几乎找不到爱情。
可以用爱情救赎男人的是女人。马尔克斯的笔触是纯雄性的,但他笔下的女人丝毫不比男人逊色。
布恩迪亚家族有两个女性支柱。精神上的支柱无疑是勤勉严肃的老祖母乌尔苏拉,但实际上还有另一个隐秘的、肉体上的支柱——妓女庇拉尔。如果说前者是家族巨轮乘风破浪的掌舵手,后者则更是这个家族实实在在的繁衍者。正是她分别与两个布恩迪亚二代生下的私生子,使得这个家族的血脉得以延续。不仅如此,这个本身极其不幸的女人,始终以一种天真忘我的态度,想尽一切办法抚慰、照顾她那些并不知情的后代们。可以看出,比起对乌尔苏拉的客观辩证的描写方式,马尔克斯用在庇拉尔身上的笔墨,显得更为富于感情。
可惜,这些女人最终的选择,是与男人驻守在孤独的两头。她们并非不智慧,只是她们的智慧仅用来看破、却不挣脱孤独。是的,这正是《百年孤独》这本书浪漫的核心所在。无所不在的时间,无所不在的孤独。永远在流逝的时间,以及永远在停驻的孤独。每一个人都在孤独里挣扎过,最终又在孤独里找到永久的依靠。当你翻至这部史诗的最后一页,会发现自己终于和布恩迪亚家族四十多颗孤独的心灵,一起走到了这里;也明白了马尔克斯想要告诉我们的全部,都早在封面的四个字里就已说尽。这正是《百年孤独》巨大的、击中心脏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