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偷儿
惯偷儿
01
郎小二在我们村儿可是一个传奇人物，从小爹不疼，娘不爱，刚一落地就被扔给了爷爷奶奶抚养。两位老人都六七十岁了，就这么颤颤巍巍地拉拔着自己的小孙孙 ，慢慢地也养到了十一二岁。
说是养，但其实因为两位老人心力有限，年纪大了精力更是不足，唯一能给郎小二的教育就是教他像野草一样，在寒风中坚韧地活着，说白了就是，除了能让他在艰苦的环境下吃饱穿暖，其他的也教不了他什么。
他家的条件的确艰苦，父母两个不负责任，结了婚就往外跑，也是他妈怀了孕，这才回家把他生下来，生完了孩子，刚出月子，夫妻两个，接着往外跑。
他家住在村里偏僻的一角，就在田野旁边，几间破旧的瓦房，因为下雨会漏，房顶还堆着点茅草。房子里面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用的简陋家具，很多东西已经褪了色，掉了皮，打眼看去，就像是一张印刻着岁月痕迹的彩色照片，处处透露着贫困和潦倒的气息。
按说一般从这种家庭里出来的孩子，大多性格怯懦，底气不足，可郎小二是个特例。虽然家里困难，从小活得像个小乞丐，别人吃零食，他眼巴巴看着，身上穿的衣服也大多是别人穿旧的，可他却也因此活出了自己的野性，甚至还因为贫穷而练就了一门“手艺”，成为了当地人都知道的惯偷儿。
虽然大家对此心知肚明，却并没有人报警抓他。一方面是因为农村人不太有这方面的意识，另一方面是他毕竟是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家里也困难，爷爷奶奶年纪也大了。还有就是最重要的一点，郎小二是个有原则的惯偷，他从来不偷村里人的东西，一直是去城里“干活”。
我们这个村儿就在郊区，骑个自行车十分钟就能进市区。郎小二三天两头去一趟，回来之后全家的日子过得都很滋润。尤其是郎小二他自己，吸着好烟，喝着好酒，一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慢慢地，身上愣是磨出和这个年龄的孩子完全不搭的市侩气息和一股子痞气。
村里人几乎没有人跟他玩儿，即使他因为这门手艺一度手头很宽裕，但在村里人眼里，偷人东西是缺德的事儿，将来是要倒八辈子大霉的。
没人愿意让自己孩子跟这个霉星在一起，大人们都让自己的孩子躲着他。
郎小二也不在意，他知道村里人瞧不上自己，不过他像是早就习惯了，也不往别人身边凑，自个儿过着自个儿的日子。
但这好日子，只过了一年多，就突然因着一件事儿结束了。
02
郎小二出去干活儿，一连几天都没有回来，两位年近八十的老人担心得差点哭绝了气，还是附近村里人看着不忍心，说是上街帮忙打听打听。
只是这还没开始打听，郎小二就回来了，是被警车送回来的。
我还记得郎小二从警车下来时的表情，十四五岁的孩子个子，长得跟抽了节儿的竹子一样，却也像竹子一样瘦弱坚韧。
他就定定地站在了警车前面，穿着皱巴巴的，看起来却很新的衬衫短裤。微微低下头，目光发直地看着地上，嘴唇紧紧抿着，一副不愿屈服的倔强模样儿。
直到两位老人赶来，郎小二的奶奶看到孙子回来，原本哭肿了的眼眶中又溢满了浑浊的眼泪，郎小二才咬了咬牙，那双晶亮的眸子瞬间红了，他的眼泪在眼眶里一遍一遍打着转，却终究没有落下来，直到身子被奶奶抱住，才张了张嘴，无声地说了什么，看他的口型，说的好像是“对不起。”
通过警察的话，大家才了解到，郎小二真的是进了局子。
他那天点儿真背，刚偷摸窜进了菜市场，跟着一位老人走了足足两分钟，都闻腻了鱼虾肉菜的各种味儿，才刚把钱包偷进手里，就被不远处一位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姐姐给攥住了手腕——嘿，人赃并获，我可盯你好久啦！
那个姐姐冲她一呲牙，一把从怀里掏出警察证，所属单位正是他们那个地方的派出所。
被警察盯了那么多天，给抓住了，他也没办法，老老实实地在局子里蹲了三天，问啥都说，就是不说自己家在哪儿。后来还是警察自己查到了我们村儿，才把这嘴硬的刺儿头送过来。
且不说警察走后，郎小二的事儿在我们村引起了多大的轰动，最让大家惊讶的是，警察走了没两天，郎小二又开始重操旧业，这种打不死的小强精神，看到村里人嘴角直抽抽。
“这孩子是要废呀，以后！”
“可不是嘛，虽说这孩子可怜，可这要接着偷下去，回头得判刑吧！”
“肯定得判，现在只把他拘留几天，也是看他年纪小，犯事儿不大。回头等他一成年，干得事肯定就不是小偷小摸了，唉，你说这孩子以后可怎么办……”
自从有了上次被警察送回来的事儿之后，郎小二就成了村里人的谈资，村人大多心善，说起郎小二，嘴里是掩不住的可怜和叹息，还有对此事的无能为力。
可这些也影响不了郎小二的生活和“工作”，他的日子还和以前一样，有活儿的时候早出晚归，没活儿的时候就在家里待着，他小学没毕业就退了学，倒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这日子一过，就过到了十六岁。突然有一天，村里人觉得郎小二发了，这孩子虽然平日给人一种手头宽裕的表象，但也只是在吃喝上好过一些，可是当郎小二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脖子上挂着金链子，手上戴着金表，脚上穿着一看就是好东西的皮鞋志得意满地进了村儿时，村里人简直都要炸了。
“看他的样子，估计在外面偷了不少。”
“可不是吗，说不定是抢的呢，以前偷东西也没见偷成这样呀。”
村里一时议论纷纷，不少对他羡慕嫉妒恨的人甚至暗地里诅咒他，早点被警察抓了才好呢。
郎小二不是不知道村里的议论，他却从来不放在心里，依旧过着自己的日子，过得还挺滋润。
他的爷爷奶奶也很担心他，问他什么，郎小二却从不肯说，只让他们别担心，说自己绝对不会有事儿。
二老确实过得忐忐忑忑的，郎小二给买的东西也不敢用，想要让孙子不要去做那些犯法的勾当，话说了很多年，却也从来都不顶用。
郎小二看着二老脸上的焦急神色，眸色深沉，表情严肃。那入神的模样，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又仿佛是什么都没想。
03
郎小二再一次被警车送回来的时候，村里很多人都来围观。人们脸上的表情各种各样，斑驳多彩。有担心的，有幸灾乐祸的，有讥讽的，甚至还有像松了一口气似的。
他们都以为郎小二像上次一样，因为偷东西进了局子，这回才又被警察送回来了。
“他犯了什么事儿？不会判刑吧？”
一个和郎小二年龄相似的孩子口无遮拦地说着，尽管他尽量隐藏，还是藏不住，语气里的幸灾乐祸。
他的话就像是在空气中开了一个口子，话音刚落，村里人的闲话和问询就开始了，叽叽喳喳响成一片，民警不耐地冲他们挥了挥手，一手在旁边笔直站着的郎小二肩膀上拍了拍，想要说什么，却最终没能开口。
郎小二这次回来之后，却突然成了一个无业游民，整天在村里晃荡，也不再往外跑了。
村里人正觉得奇怪，却在看电视的时候，看到近期警方刚抓获了一个小偷团伙，一百来号人一网打尽。
村里有心思通透的，就觉得这跟郎小二肯定有关系，慢慢地，村里又有了新的谈资：郎小二在的那个团伙被连根拔起，警察开看郎小二年纪小才给他放回来，他也知道自己再偷东西是要判刑的，这才洗手不干了。
但真相如此吗？
我还是在郎小二离开家的第二年才得知真相的，我的奶奶和郎小二的奶奶年纪相近，两位老人说着说着，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提起了这件事儿，后来我才从我奶奶口中知道了真相。
“我们大家都误会小二了，他奶奶跟我说，其实那次小二被警察送回来，是因为立了功，他从上次被警察抓了之后，就自告奋勇的在那个小偷团伙里当了卧底，又过了两年才成了团伙里的小头目，这才给警察提供了很多线索，帮警察把小偷团伙老底儿都给端了。”
“那他当时为什么不说呢？”我问奶奶。
“这事儿哪敢往外说呀，说了怕那些小偷团伙里的人坐完牢出来报复他，而且就算说了，村里人也不会信吧。”
王小二在十七岁的时候，被爸妈接走了，听说是去了北京打工，但具体的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过了两年他爷爷奶奶病重，相继离去，办丧事的时候，王小儿倒是回来了。
那次时候他穿着朴素，衣服却是全新的，顶着一头利落的板寸，脸上还有着少年人的倔强，眼里布满了腥红的血丝，尽管极力隐忍，脸上还是泪珠滚落。
他像一颗不愿屈服的野草，却因为根下的土壤变干碎灭，迎风飘走，露出了他脆弱的根须茎叶，才像一颗浮萍一样，无处可依。
送走了二老，郎小二就跟着父母离开了村子，自此，再没回来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