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茶舍2

忘川茶舍Ⅱ:白衣

2017-10-27  本文已影响264人  9994fedb932a

北街的古玩店老板年过古稀,将不久于人世,为了感谢凤仙镇百姓多年来的照料,膝下无子的老板决定将铺子里的古玩送给大家。消息传出之后,家家户户都跑去古玩店挑选绝世珍宝,隔壁酿酒的姑娘也来招呼流笙一同前往。

虽说是古玩店,但这小镇并不繁华,里面也自然没有什么绝世珍宝。流笙去的迟,大件的东西早已被挑走,剩下一些小件堆在货柜上无人问津。酿酒姑娘从顶层拿下一只玉镯,因常年无人打扫,玉镯落满灰尘,此时拭擦干净,竟在昏暗光线中泛出莹润的光。

“流笙姐姐,你看这个,真好看。”流笙抬眼望过去,目光落在那只玉镯上,愣了半晌,突然挽起一个笑:“这玉镯倒别致。”

“姐姐喜欢就拿去吧,我平日酿酒,戴不了这些。”

姑娘将玉镯递过来,她没有推脱,手指抚上内壁,显出一个‘朽’字。

回到忘川茶舍,她将玉镯放入盛满赤红之水的茶盏中,水纹细密荡漾,红色缓缓褪去,露出一幅幅尘封已久的画面。

“第一次一个人听故事,还有点不习惯呢。”她撑着头抱怨一句,目光却陷入百年旧事中。

九月深秋,玉宁宫的朱砂桂开得正好。桂香从幽墙溢出来,穿过拱门和碎石路,朱红的细小花盏像朱砂泼在半空,簇簇成团。

玉宁宫久不居人,宫门前的幽草长了半人高,四下都透着荒凉。陆朽一路分花拂叶,白衣落满了朱色桂花,鲜艳的红点缀着纯粹的白,好看得几乎刺了眼。

是以当抱着酒坛的小姑娘从幽草中蹦出来大吼一声“你是何人,竟敢擅闯禁宫”时,陆朽清冷面容触不及防撞进她的视线,导致她接下来一炷香的时间都心神荡漾。

陆朽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从哪条路离开的,她半分都不知道。等她回过神来时,那个仿佛神仙一样好看的白衣公子早已不见了。

之后她便在玉宁宫外守了两天,第三日凌晨,花叶间的露水还透着凉意,她蹲在墙头看见白衣似云,携着晨起的雾色来到她眼前。

她从墙头一跃而下,陆朽明显被吓了一跳,眉眼微微皱起,看着眼前这个奇怪的小姑娘。

她穿着白紫相间的罗裙,长发随意束在身后,模样精致可爱,既不像宫女,也不像哪位王公大臣的千金。

与前次一样,她手上捧了个酒葫芦,漆黑的眼睛滴溜溜看着他:“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你可知道这是禁宫,随意出入是要杀头的!”

都说宫中女子心沉似海,她看上去却天真烂漫,大概是某位未涉世事的小公主吧。

“既是禁宫,你又为何会在这里?”

她像是没有料到他有此一问,缩了缩脖子,转而又挺了挺胸:“我偷偷从后面那条小路过来的,没人发现。但你是从前面大路过来的,你就不怕被人发现吗?”

陆朽没有回答,推开宫门径直走了进去。小姑娘略有迟疑,也抬步跟了上去。玉宁宫内幽香四溢,满园的丹桂像堆在枝头的红云。她蹦蹦跳跳跟在后面,似乎很愉悦:“这地方真好,真香。我想喝酒的时候就来这里躲着,谁也发现不了。”

他回头看她:“你喜欢喝酒?”

她点点头,随即又撇撇嘴:“可这宫里的酒一点都不好喝,寡淡无味,就像白水。”

陆朽难得笑了笑,指了指满地的落桂:“那下次你可以试试桂花酿酒。”

她惊喜地瞪着眼,想了半天:“那下次你能给我带点过来吗?”

她的眼睛纯粹明亮,像夜晚的天空,没有一丝杂质。原来宫中的女子,也能有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

他弯起唇角:“好啊。”

踏过落满桂花的台阶,正殿的房门紧闭,他将门推开一条细缝,又转身看着身后踮着脚探头的小姑娘:你还不走吗?"

她指了指门内:"这里面有什么啊?你进去做什么?"

他对陌生人一向冷漠,能用眼神表示的绝不开口,此刻面对这个天真的小姑娘却不自觉放柔了态度:"想知道就进去看看吧。"

房门一寸寸打开,光线照进清冷房间。偌大的房内空无一物,自房梁垂落纯色的轻纱帷幔,秋风卷着桂花香吹进来,纱幔在空中飞扬,露出房中一尊栩栩如生的玉像。

月色润白的玉上雕刻了一张精美的五官,及腰的发,杏子般的眼,唇角弧度要弯不弯,仿佛下一刻便要活过来。

玉像上半身已成型,下半身却还是一团材质上佳的玉石。陆朽走近玉像,露出袖下精致刻刀,锋利刀刃落在耳鬓处,玉屑翻飞。

约莫一炷香时间后,玉像的发鬓便多了一朵簪花。她早知中原雕玉手艺精湛,却不知原来能如此出神入化,连眉眼情绪都雕地入木三分。

她小步走到他身后,轻声问:“她长得可真好看,她是谁啊?”

他握刀的手顿了一下,连嗓音都缓慢下来:“你觉得她是谁?”

身后一时沉默,良久,听见她迟疑道:“玉宁宫……文德皇后?”

他仿佛笑了一下,转过身来时的表情却仍然清冷:“你也知道?”

她定定看着玉像:“陛下最喜欢的女子,谁不知道呢?原来她长得这么好看,难怪陛下会那么喜欢她,死后也念念不忘。”

她说出这番话,陆朽的眉头不由得皱起,正要开口,屋外突然传来匆忙脚步声,两名宫女冲到门口又生生止住脚步,扑通一声在门口跪下。

“皇后娘娘!快随奴婢回去吧!”

陆朽握刀的手猛地一紧,一瞬不瞬盯着她。她朝他吐吐舌头,露出抱歉的表情,两三步跑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你答应给我带桂花酒,还算数吗?”

宫女又是扑通一个磕头,就快哭出来:“皇后娘娘!”

她摆摆手,五官皱成一团:“知道了知道了,走吧走吧。”

秋风吹落桂花,玉宁宫又安静下来,他握着刻刀站在原地良久,看着微笑的玉像:“原来她就是新皇后。番邦最小的公主,果然和中原的女子都不一样。只是这样的性子,恐怕会像你一样,在这宫中被啃的连骨头都不剩吧。”

今年春末,大秦和番邦缔结盟约,互相承诺十年不犯边疆,而番邦最小的公主便以和亲之名嫁秦帝为后。而此时距文德皇后病逝不足三月,原以为后位必属备受宠爱的容贵妃,却不想甘露殿最后迎来的是一位番邦公主。

但既是以和亲为名,又是异域女子,行为性格都异于秦人,这位年龄不足二八的皇后并不受宠爱,徒有皇后之名,后宫之权却仍由容贵妃所掌。

入宫半年,听闻秦帝只去过甘露殿一次,又因皇后年龄尚小,帝后圆房之礼便也推迟,久而久之,后宫最具身份的甘露殿竟门可罗雀,冷清下来。

外人都为这位皇后叹一声可怜,苏白衣却不这么想。

中原礼仪繁琐,秦宫更是严谨,嫁过来之前,母亲曾千万嘱咐她要约束行为收敛性子,如今没人监督,除了随同而来的姆妈,连宫女都不甚上心,她落得个轻松,是以才能偷偷溜去玉宁宫饮酒。

玉宁宫是禁宫,曾经住着秦帝最爱的文德皇后,文德病逝后秦帝下旨任何人不可出入,若敢擅入当以死刑。这些从她入宫开始便被教导谨记,但她自小野惯了,仗着有几分身手,偷偷潜入好几次都没人发现,后来便越发大胆,俨然将玉宁宫当作了她的秘密基地。

陆朽会出现在那里,着实令她意外。

但能光明正大地出入,屋内又雕着文德皇后的玉像,她大概能猜到这是秦帝的旨意。人死了便寄相思于死物,的确符合中原人的行为。

自从她被发现溜入玉宁宫后,一向不怎么上心的宫女便寸步不离跟着她,若是被秦帝知道,丢了小命的可是她们。

苏白衣没机会再溜出去,整天扒着窗台唉声叹气。

“这甘露殿也忒冷清了,什么花儿草儿都没有,一点都不好看!我要换宫殿!”

宫女已习惯她口出妄言,只能小心陪着:“娘娘,甘露殿是皇后身份的象征,多少人羡慕不来呢。若娘娘觉得冷清,奴婢让他们移栽一些花草过来。”

她转了一圈眼珠:“好啊,就要玉宁宫的桂花,特别香。”

宫女脸色一白又扑通跪下,连连磕头:“皇后娘娘!这话可不能乱说,陛下曾有旨,桂花只准出现在玉宁宫,何况玉宁宫乃是禁宫,娘娘今后切莫在外人面前提及,若是传到皇上那里。”

“他会怎么样?杀了我吗?”她接过宫女话头,笑嘻嘻的模样:“他不敢杀我,杀了我两国就要开战,人命不比桂花值钱啊?”

宫女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不住地磕头。姆妈拿着新做的披风从内殿走出来,笑道:“娘娘心直口快,你们以后多提点些,下去吧。”

姆妈是曾经服侍苏白衣母亲的婢女,未嫁到番邦之前,她的母亲也是大秦的王公贵女,此次和亲姆妈随行,可以说是苏白衣在这宫中唯一能信任依赖的人了。

即将入冬,新做的白绒披风绣了五色凤羽,将她从头到脚都裹住,姆妈看着她道:“过完今冬,娘娘就又长了一岁,在这大秦啊,是要行及芨礼的。”

她站在铜镜前上下打量自己一番,偏着头问:“及芨礼是做什么的?”

“代表娘娘长大了。届时便可和陛下行圆房之礼,诞下龙子,母仪天下。”

她绞着衣袖:“可陛下并不喜欢我啊。”

姆妈望了眼门外,低下了声音:“后宫之中母凭子贵,只要娘娘诞下龙子,陛下也会对娘娘另眼相看的。昨日昭阳宫那边传来消息,容贵妃有孕了,陛下赏了不少东西呢。”

她垂着眸,长长叹了一口气:“姆妈,我真不喜欢这里。”

姆妈替她绾好长发,挑出一支金步摇簪在发间:“既来之则安之,娘娘想开些。”

她看着铜镜倒映出自己愁眉苦脸的模样,这皇宫就像一潭死水,从脚踝一点点将她淹没,全失了曾经在草原上策马奔驰的洒脱。

以前她不开心时有烈马烈酒,如今连喝酒都要偷偷的。她扒着窗台看着秋云缠卷,院内宫女正在忙忙碌碌移栽花木,大朵大朵花盏开得明艳,她叫不上名字,又想起玉宁宫清香四溢的桂花,以及神仙一样的男子。

他答应给自己带桂花酒,不知带来了没呢。四下瞅了一圈发现没人注意自己,她翻身跃出窗外,一溜烟跑了。

正是午后,玉宁宫附近只有风声,她轻车熟路钻入桂林中,穿过铺满桂花的石板路,微掩的房门就在石路尽头。屋内陆朽背对着门口,满地的玉屑。

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来,看见她时却并不意外,只是淡淡道:“今次忘了带酒,抱歉。”

她露出失望表情,转而又跑到他身边:“那便下次吧,下次可别忘了啊。”

像是怕他不记得,还慎重地拍了拍他的肩。他比他高出不少,她还只能踮着脚。他放下刻刀看了她一眼,她抿着唇露出一个天真的笑。

“你继续,你继续,我不说话,我就随便看看。”

话虽这样说,目光却定定落在他身上,第一次有人在他雕玉时在旁边看着,他无奈停下手,偏头问她:“皇后娘娘,您到底想做什么?”

她像是不满:“我叫苏白衣!”又小步凑到他跟前:“你雕玉手艺这么好,帮我也雕个小东西好不好?”

他一愣:“抱歉。我三年前便已弃刀,发誓今生都不再雕玉了。”

苏白衣气得不行,指着玉像问:“那你现在是在干什么?用手指头扣吗!”

他看向窗外辽阔秋空中一双白雁,语气淡漠:“圣命不可违。”

她一时半会找不到理由反驳,在一旁独自生了会闷气,终于释怀:“也对,陛下那么喜欢文德皇后,你若是抗命,他肯定杀了你。”上下打量一番玉像,露出疑惑表情:“他为什么那么喜欢她呢?因为她长得美吗?”

陆朽笔直站在一旁,握刀的手抬在半空,纯白的衣袖在空中荡漾,连嗓音都微微不稳:“我也想知道,为什么那么喜欢她。”声音缓缓低下去,最后一句几乎听不清:“为什么非她不可。”

秦帝和文德皇后的故事,她也知晓一二。

听闻秦帝当年游玩江南,在拍卖行看中一尊玉像,惊为天人,一掷千金拍下玉像。而竞价过程中,对面的雅楼始终有人与他竞拍,但如何能赢过一国之君,玉像落入秦帝囊中,雅楼气势汹汹掀开帘子,阁中女子竟与玉像九分相似。

这便是秦帝与文德的初遇,他们之间的对话也广为流传。

文德说:“这尊玉像以我样貌成型,自然属于我。”

秦帝把玩着扇坠,笑吟吟道:“这玉像既然雕的是姑娘,那更不能由姑娘你所得了。姑娘每日梳鬓画眉便可见到自己的面貌,我却只能通过这尊玉像以解相思。”

不得不说,秦帝说起甜言蜜语来和他治国的能力不相上下。

故事之后如何发展已不难猜到,文德倾心,秦帝力排众议纳她为后。可这段佳话只传唱了三年,三年后文德病逝,不足三月,秦帝再纳新后,便是如今的苏白衣。

秋日落霞透过半开的轩窗照在玉像上,月白玉石泛出流彩的光,陆朽就站在光芒之后,看不清情绪。

“既然爱到入骨,为何只能保她三年,为何迫不及待纳新后。”一声冷笑自光芒中飘散出来,“终归,是不够爱罢了。”

入冬之后,内廷司送来不少暖碳,听闻西域进贡了一批香炭,燃之有异香。内廷司本该由皇后执管,这香炭理应也先送到甘露殿,但苏白衣半块香炭没见到,反倒全送去了昭阳宫。

宫女将这件事禀告给苏白衣时,她掐了一朵探到窗前的白梅,凉飕飕道:“她怀有身孕,哪怕是要天上的星星,也得给她摘去。”

姆妈抬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宫女,淡声开口:“我们娘娘用不着那些,以后这些不用禀告了,下去吧。”

宫女领命退下,苏白衣从窗台蹦下来,漆黑的眼亮晶晶的:“姆妈,酒烫好了吗?”

姆妈将酒葫芦递过去,有些担忧:“娘娘,你每日都拿着酒往外跑,可不要惹出什么事来。”

说话间,她已经从窗口蹦出去,撞落一院的白梅。

玉宁宫的桂花早已凋谢,留下满园光秃秃的枝桠,没了桂花的宫苑越发凄凉,她一路行来踏碎落叶,酒香缥缈,陆朽老远便听见她的声音。

“陆大哥,今日带桂花酒了吗?”

玉像已要完成,她担心他冬日雕刻会冻伤手,每日都带来烫酒给他暖身。秋日时他将满院的桂花收集起来带出宫去,交由上京老字号酒家酿酒,苏白衣日盼夜盼,每天都要问一次。

他无奈地看着她满身寒风撞进房间,将早已备好的手炉递过去:“酿酒需要时间,哪有这么快。”

她仰着头嘻嘻笑了一阵,又看向他身后的玉像:“玉像快要雕好啦?”

陆朽喝了一口烫酒:“收尾了。”

她抿着唇,有些失落:“那你以后不会再入宫了吗?”

他执酒的手一顿,好半天,看着她淡声道:“白衣,你贵为大秦皇后,实在不该与我亲近。”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驳,却不知为何又沉默下去,直到离开时才开口:“陆大哥,在这宫里我谁都不认识,除了你。我知道我的身份会给你带来麻烦,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陆朽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神情晦涩莫辨。

往日这个时间回到甘露殿,殿内总是冷冷清清的,正好方便她溜进去,今日隔着老远便听见闹哄哄的声音,她的身影才出现在路口,宫女侍卫已经涌了过来,姆妈也在其中,面色慌张地看着她。

她在原地站定,有些疑惑:“发生什么事了?”

“皇后娘娘,昭阳宫容贵妃的孩子没了……”

她挠了挠头发:“那挺可惜的,你们送点补品过去慰问一下吧。”

姆妈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是娘娘身边的贴身宫女在荣贵妃的药膳里下了药,她已经招认,说是受娘娘指示……”

她吓了一跳,差点蹦起来:“我没有啊!”

“我们相信娘娘,可陛下不信啊!廷尉司方才已经来过了……”

话没说完,苏白衣便看见不远处渐行渐近的明黄身影。这是她入宫后第二次见到这位尊贵的陛下,第一次是在她嫁到大秦的那一日,那时候,她连他的模样都没看清。

今日终于看清了,是少有的一张俊郎面貌,布满了凌人怒气。身后宫女齐刷刷跪了一地,她愣在原地尚未来得及行礼,便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懵。

“蛇蝎妇人!心毒至此!”

她捂着脸愣了片刻,眼泪忽地涌上眼眶,但紧咬着唇不哭出来,反而像一头发怒的小豹朝他撞了过去。

秦帝闪身避过,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她大吼一声低头咬上他的胳膊,顷刻便见了血。侍卫大叫着护驾涌上来,却被秦帝挥手止住。

他眼神冰冷看着双眼通红的苏白衣,冷声道:“皇后失德,禁足甘露殿,内廷司停止供应一切用度,任何人不准探视!”

苏白衣被他甩手摔在地上,唇角溢出殷红血丝,不要命地怒骂:“秦沂漠你这个王八蛋!”

周围宫人均是瑟瑟发抖,秦帝脚步一顿,随即甩袖离开。

姆妈扑过去将她扶住,哭音颤颤叫着娘娘,她抬起一张红肿的脸,倔强又微弱的嗓音从唇间飘出来:“这里的人都太坏了。姆妈,我想回家……”

但联姻的国婚,岂是说走就走。不出下午光景,宫中便皆知苏白衣下药加害贵妃被削度禁足的消息。本就冷清的甘露殿愈发成为人人避之不及的地方,殿中不少宫女侍卫托了关系希望能调离此处。

苏白衣病了一场,召不了御医,病殃殃的身子一直拖到今冬的第一场雪。

停止内廷司的供应后,连取暖的炭火都不够用,苏白衣总是看见姆妈站在窗外偷偷摸眼泪。但身为草原儿女,岂会惧于区区风雪,她将院内的白梅树全都砍成枝条,烧炭时烤在一旁,待枝条烘干便在院内燃起一堆篝火,笑着招呼那些偷懒的宫女来烤火。

父王曾经告诉她,人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有办法。无论何种境地,只要还活着,就是天神最大的恩赐。

大概因为自小底子好,就算没有吃药,病也一点点好起来。姆妈看着很高兴,拆下殿内的帷幔给她做了件斗篷,总是时不时地安慰她。

“等冬天过去,陛下大概就会下旨放行了。听闻容贵妃的哥哥几次要求陛下废后严惩娘娘,陛下都没有同意,可见陛下还是念及旧情的。”

她蹲在雪地揉了个雪球,抬起雪白的一张脸:“旧情?我同他可没有什么旧情,他不敢废后,不过是不想同父王开战罢了。”

姆妈叹了口气,朝外院走去,没走几步苏白衣便听见她惊奇道:“这里怎么会有一坛酒?”

甘露殿的酒早已被她喝完,内廷司也不可能送酒过来,她两三步跑过去,青瓷坛就静静立在雪中,伴着冰凉雪意,传出一丝淡淡桂花香。

秦帝打了她一巴掌的时候她没有哭,被冤枉禁足的时候也没有哭,可此时她看着那坛桂花酒,它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才能出现在她面前。无论她被多少人遗忘,这偌大的秦宫终究还是有一个人记得她的。

等桂花酒酿好了,我就给你带进宫来。

无论她如今处于何种困境,他于她的承诺,一定会做到。

“娘娘,你怎么哭了?”

她满脸是泪的抱着那坛酒半跪在雪地上,却轻轻笑出声:“姆妈,这酒太好喝了,好喝得我都哭了。”

陆朽有办法将桂花酒送进来,自然有办法将其他东西也送进来。卧房内终于燃起了暖炉,他不知如何得知她病气缠身的消息,竟也送了一些药材来,姆妈每日做了药膳给她,气色果然好了很多。

苏白衣忽然就想起草原上的那个传说。传说雪山上住着一位白衣神仙,会在大雪之中驾着四匹白马游荡人间,为那些身处困境之人送去希望。

第一次见到陆朽,他就是她心中的神仙。

在陆朽的暗中帮衬下,苏白衣总算熬过了这个寒冬,可院内的杏花已爬出墙垣,她仍旧没等到赦免的旨意。

姆妈再不像之前那样宽心,开始担忧苏白衣会被困在这里一辈子。有时候半夜醒过来,她看见姆妈就跪在院内唯一没有被她砍来烧柴的白梅树下,以草原最神圣的跪拜礼向天神祈求。

她也曾纵马草原,自由似鸟,如今囚身牢笼,寸步难行,如何不叫人绝望。

春雨潇潇,每夜每夜都敲进她的心里,她开始频繁地失眠,只有靠陆朽送进来的桂花酒才能睡着。她想,幸亏还有他。

幸亏还有陆朽。春末花落尽,苏白衣的身子却一日日消瘦下去,大约是缠了春日的病气,一来二去难以根治。夜晚她总喜欢靠在树下晒月亮,姆妈说月光是世上最纯洁的东西,能驱散一切恶意。

但这世上有那么多难以防备的恶意,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

刺客闯进甘露殿时,她刚刚在树下睡着,手边还搁着装了桂花酒的酒葫芦,姆妈惊恐的声音将她吵醒,睁眼的瞬间眼前闪过寒光,下一刻姆妈已扑过来,长剑刺穿她的身体,苏白衣整个人都被她护在了身下。

鲜血从胸口浸出来,流到她的掌心,刺客一击未中,一脚将扑在苏白衣身上的姆妈踢开,扬起长剑又朝她砍过来,她翻身而起堪堪避过,但自小学习的几招防身之术对付穷凶极恶的刺客根本毫无胜算,几招交手后长剑刺穿她的肩胛骨,她脱力跪倒在地,听见头顶剑刃划破空气的尖锐声。

她闭了闭眼,那一刻竟无半分恐惧。

但长剑并没如预期落下来,随着几声闷哼,刺客被踢翻在地,她捂着肩伤吃力抬头,视线一寸寸扫过飘摇的白色衣袂,终于落在眼前端直的背影上。

她认得这个背影,无数次她就站在门口,看着这个背影手握刻刀雕玉生花,仿佛这世间的光芒都聚集在他身上。

她更紧地缩起来,呜咽声终于低低传出:“陆大哥……”

大约是担心引来侍卫,被陆朽纠缠的刺客寻了个空档越墙而出,很快消失在夜色中。他疾步走到她面前将她抱住,总是没有情绪的眉眼紧紧皱成一团。

她缩在他怀里,轻轻地哭了一声:“姆妈……”

陆朽看着满地的血迹和早已没有生机的妇人,微不可闻叹出声。

这番动静已引来宫中为数不多的几名宫女,但之前苏白衣不允许她们进入内殿,是以如今赶过来时,只看见姆妈的尸体。陆朽为了避人耳目,已抱着她进入房内。

屋外闹闹嚷嚷,侍卫终于发现这里的异常,一时火光人声不断。

“皇后娘娘!您没事吧?娘娘,你开开门啊!”

陆朽正打算跃窗离开,一直沉默的苏白衣突然扯住他的袖子。她满身是血站在他身后,双眼哭得通红,整个人都在发抖,断断续续的嗓音飘到他耳边:“留下来……陪陪我,好不好?”

他看了眼正在想办法破门而入的侍卫,仍旧点了点头。

屋外混乱不断,屋内却安静地仿若另一个天地。他替她包扎了伤口,她躺在床上直愣愣睁着眼,听见他说:“睡觉吧,白衣。睡醒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缓缓闭上眼,眼泪却依旧不停地掉下来:“这个地方会吃人啊,陆大哥,它吃掉了姆妈,以后也会吃掉我。”

他握住她的手,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肩头的痛一阵阵袭来,她渐渐昏睡过去。他的手指拂过她眼角的泪,听见她睡前似呢喃的声音:“陆大哥,我只有你了。”

他抿了抿唇,像是不忍心地别过头去。侍卫已要破门而入,他看了眼已经睡着的苏白衣,终于跃窗离开。

皇宫竟然闯入刺客,杀了皇后身边的姆妈不说,竟然还重伤了皇后。秦帝大怒不已,严惩了禁卫军,也同时撤消了对苏白衣长达半年的禁足,并赐了不少药品珍宝,御医更是一日三次的往甘露殿赶。

一直以来她都在渴望赦免的旨意,可原来竟然需要付出这样惨重的代价。

秦帝来看过她几次,她都闭门不见,宫中不少人说她因祸得福却不知好歹,可只有她自己明白,如果不是陆朽,她早已丧命于此。

秦帝之所以会紧张,不过是因为担心两国开战罢了。

听闻追杀刺客的旨意一道道下发,却毫无结果,刺客身手高强,又不明身份,很难追查。但其实所有人都明白,最想让苏白衣死的人是谁。

她的孩子没了,她要让苏白衣偿命,这的确符合容家一贯的作风。

但容贵妃的兄长手握重兵,秦帝根本不可能拿他问罪,何况死的只是姆妈,皇后并无大碍,没有证据,谁也不会去秦帝面前胡说。

苏白衣又想起陆朽的话,他说睡醒了一切就都好了。

是的,她该醒了。

要想在这吃人的后宫活下去,就必须从曾经天真的梦里醒过来。

伤好之后她去了玉宁宫,本该完成的玉像却仍有瑕疵,凭陆朽的雕玉技巧,不可能拖这么长时间,唯一的理由只能是她。

她踮着脚从身后轻轻抱住他,他拿刀的手就顿在空中,一瞬不瞬望着眼前盈盈笑意的玉像,听见苏白衣轻声说:“陆大哥,谢谢你。”

不日之后,总是闭门谢客的皇后突然开始了后宫例行的请安,许多嫔妃都是头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皇后娘娘。

她穿着五色凤羽的盛装,总是稚气未脱的脸上挂着一抹淡笑,宫中曾传她心无城府,鲁莽行事,如今看来却并不是这样。

接受完嫔妃的问安,她目光淡然在殿下扫了一圈:“容贵妃为何没来?是本宫没通知到,还是她不愿意来?”

与容贵妃交好的几名嫔妃借身体有恙辩解了几句,她挑了挑唇角,掸掸衣袖站起身:“既然她不能过来,那本宫就去瞧瞧她,看她到底病到了何种地步。”

从那一日起,苏白衣便再也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女孩了。

皇后的成人礼在春末,内廷司上报了秦帝,秦帝下旨盛办,各宫各殿都开始忙忙碌碌准备礼物。生辰的前一天,苏白衣又来到玉宁宫。光线中那尊玉像盈盈而立,仿佛下一刻便要活过来。

陆朽站在玉像旁,像是一对璧人。

“玉像完成,我已禀明陛下今后便不再进宫了。”

他本该在半年前就离开,为了她多拖了半年,这额外的恩赐已足以令她高兴。她揉了揉眼眶,朝他挤出一个笑。

“陆大哥,走之前,给我雕个小玩意儿好不好?就当送我的及笄礼物。”

他抿着唇,好半天,淡声开口:“抱歉,我今生不会再雕玉了。”

她看着玉像,却说起另一个话题:“陆大哥,你把文德皇后雕的真好,连五官表情都一模一样,比陛下殿内的画像还要好看。”

如果不曾朝夕相处,眉目相对,怎么可能不凭借任何画像,就雕出如此栩栩如生的人像。

他像是不敢看她的眼睛,从身后拿出一坛桂花酒递给她:“这是礼物。白衣,生辰快乐。”

她笑了笑,伸手接过。这酒不同于以往任何酒,它就像山间香甜的雪水,令她在这孤寂深宫仍能感到一丝慰藉,如同陆朽一样。

陆朽离宫之后,白衣没有再去过玉宁宫。听闻秦帝在里面待了三天,三日之后玉宁宫永闭,宫外砌起三尺高墙,将这座开满桂花的宫殿彻底掩埋。

而那尊凝聚陆朽毕生心血的收官玉像,再也没有人见到过。白衣有时会听人提起,说凡出自陆朽之手的玉雕,皆价值连城。朝贡之日,好玉之国西署愿以一座城池交换陆朽今生最后一副作品,而秦帝没有答应。

陆朽虽然离宫,但桂花酒却是一日不断地托人送进宫来,他是人人尊崇的雕玉大师,哪怕是抛出他雕玉时落下的玉屑,大概都有人愿意为之赴汤蹈火。

在这人心险恶的宫里,她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而桂花酒是唯一支撑她坚持下去的力量。无论何时何地,他没有将她忘记,这就是她最大的依靠。

白衣和容贵妃水火不容人尽皆知,她按照宫规收回对内廷司的掌管,气得容贵妃去找秦帝告状,但秦帝对她们之间的争斗一向不插手,便以遵守宫规将她打发回去。

苏白衣不是曾经那个软弱好欺负没背景的文德皇后,她身后有一整个国家,只要番邦不灭,秦帝就永远不会置她不顾。初夏之时,白衣邀着嫔妃赏莲,容贵妃也在其列,两人相处之时总是针锋相你一言我一语,大家都习惯了,保持沉默明哲保身。

不到午时,贵妃身边的宫女便急匆匆赶来,伏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容贵妃当即面色大变匆匆离开,下午时分苏白衣便听闻将军府失火,烧掉了一半的房屋,容将军的母亲也死在大火之中。

她懒懒躺在软塌上对宫女道:“那真是可惜了,送点东西去昭阳宫慰问一下吧。”

宫女领命而出,行至门口又道:“娘娘近日身体不适,是否召御医看诊?”

她揉了揉犯疼的头:“不用了,去把桂花酒倒一些来。”

夏困将至,她变得嗜睡,这宫内烦心事令她头疼不已,就算召了御医也不过是开些安神的药,还不如桂花酒的效果。

荣母过世,容贵妃出宫奔丧,秦帝赐了不少东西以示慰问。中秋将至,秦帝又下令筑摘月台,成京中第一高台,祭中秋之礼。宫中一下忙起来,苏白衣身子日日困倦,索性闭宫不见人,待再邀嫔妃时,已是中秋前几日。

秦帝朝政繁忙,便让她去看看摘月台的进度,寻了个天凉的日子,她领着各嫔妃前往。这是摘月台建成后第一次开放,高耸入云的楼台以玉石筑成,一行人上了没几步,楼台突然一阵晃动,她预感不妙,当即一跃而下,不过几息之间摘月台突然朝地底凹陷坍塌,大块玉石砸下来,来不及跑开的嫔妃当即被砸的头破血流,苏白衣亦没能幸免,被砸中额头晕了过去。

秦帝得知这个消息时正和大臣议事,又惊又怒匆匆赶往,摘月台已乱做一团,满地血迹,御医正跪在苏白衣身边为她包扎。

“皇后怎么样?”

“回陛下,皇后娘娘伤口不深,只是受了惊吓,不多时应该就会醒了。”

苏白衣身手敏捷情况尚好,但其他嫔妃却死的死伤的伤,大秦建朝如此之就久,从未发生如此事故,秦帝怒不可止,下令严查,礼部工部皆受到牵连。

事件一出,朝野轰动,不少官员弹劾容将军挪用宫中建材用于建造府邸。几月前的那场大火将将军府烧个精光,而在区区几月时间内,将军府不仅重建,且华楼阁宇好不气派。有人发现将军府的建材用的便是用于筑建摘月台的东海玉。

朝会之上,一向深受皇恩的容将军被秦帝扔出的砚台砸的头破血流,降罪的旨意当场便下了。此次摘月台坍塌砸死三妃两嫔,重伤者不计其数,死去女儿的朝官老泪纵横,容家绝不可能逃罪。

下朝后刚回书房,侍卫便传容贵妃过来了,一想到她哭泣请罪的模样秦帝就觉得心烦,太监心领神会道:“陛下,要不去甘露殿看看吧?听说皇后娘娘还没醒呢。”

“还没醒?”他愣了一下,皱起眉头:“比她受伤严重的妃嫔都已伤好,她怎么会还不醒?随朕去看看。”

苏白衣一向不受宠,宫女已习惯不向秦帝禀告她任何事,是以当秦帝来到甘露殿时,宫女们都有些惶恐。

苏白衣面色苍白躺在床上,头上的纱布已取下,伤口也已结痂,人却依旧昏迷不醒,呼吸轻的几乎听不见。

他想起初见她时的样子,送亲的使臣曾赞她是草原上最美丽的花,可如今这朵花也在深宫之中慢慢枯萎了。

“御医呢!把御医给朕叫来!皇后情况如此严重你们竟然隐瞒不报,若皇后有事,朕拿你们是问!”

屋内跪了一地的宫女,御医匆匆赶来,请罪道:“陛下,这几日臣一直在给皇后娘娘诊治,可……可什么法子都用了,娘娘还是醒不来,臣……无能为力啊!”

“庸医!庸医!”

“陛下……臣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秦帝冷冷看着他:“说!”

御医更深地低下头去:“皇后娘娘的症状,和当年……文德皇后一模一样。”

秦帝猛地一震,回身看着双眼紧闭的苏白衣。是了,昏迷不醒,呼吸若有若无,随之而来的便是高烧,然后死亡。

文德死的那一日,他守在她身边整整一天,临死前一刻,她突然清醒过来,挣扎着起身打翻了那尊令他们结缘的玉像。

我后悔认识了你,后悔随你进宫。

这是她死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因为情深蒙蔽了现实,却不知后宫深似海,皇后身份又如何,没有背景家世,她唯一的依仗就是秦帝。可他不是她一个人的丈夫,江山远比她重要。她过得一点都不快乐,死反而是一种解脱。

而苏白衣又何其无辜。

他缓步走近床边,伏身将她抱起来,手指抚过她的耳畔,耳后处,果然有一块青黑印记。

“风夕草……”

果然是慢性毒药风夕草,文德皇后死于此毒,苏白衣亦不能避免。

良久,侍卫听见秦帝缓缓开口,带着风雨欲来的愤怒:“将容贵妃收押,关入天牢,容家上下,无一可免!”

恩宠一时的容家终于倒了,容将军偷用宫中建材,容贵妃下毒加害皇后,两样都是大罪,容家再无翻身的可能。容贵妃下狱后日日喊冤,要求面见秦帝,而那一日,秦帝亲手带着赐死的毒药,来到了天牢。

“陛下!陛下!臣妾冤枉啊!臣妾没有毒害皇后娘娘,请陛下明查啊!

“明查?”他冷笑一声,“你利用风夕草害死文德时朕就已经查清楚了!只是当时容家势大,你哥哥又手握重兵,朕不能为了一个文德拿你问罪罢了!但苏白衣是什么人,你也竟敢下此毒手,真当朕不敢动你吗!”

容贵妃瘫坐在地,双唇几乎咬出血来:“是!文德是我杀的,区区江南女子!凭什么坐上凤位,还被你那样恩宠!我就是嫉妒她,所以我用风夕草杀了她!但我没有给苏白衣下毒,就算她害死了我的孩子,我也没有想过对她下手!”

“苏白衣没有害死你的孩子。”他将毒酒拿在手中,语气森冷:“她身边的宫女是朕的心腹,是朕借苏白衣之手打掉了孩子。你这样的蛇蝎妇人,怎么配生下朕的皇子!”

他俯身掐住她的脖子,在她不可置信的面容中灌下毒酒。她直愣愣瞪着他,眼角滑下一滴泪来。他转身将她摔在地上,冷声吩咐:“拖出宫去,随便找个地方埋了。”

容贵妃和容将军死后,容家树倒猢狲散,而这一切都没办法让苏白衣好起来。难得的,秦帝每日都守在甘露殿,终于等到她醒过来的那一天。

他知道这一天意味着什么,醒来之后,就是永久的沉睡。

他坐在床边柔声问她:“你可有什么心愿?”

苏白衣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温柔的秦帝,她笑了笑,嗓音轻轻的:“我想再喝一口桂花酒。”

宫女急忙将酒拿过来,秦帝亲手喂她喝下,她半躺在床上抱着那坛酒,偏着头像在想什么:“他们说我中了一种叫做风夕草的慢性毒药,毒发时间长达半年之久。真是有够耐心啊,不惜花这么长的时间来杀我。”

虽是笑着,眼眶却渐渐湿了,眼泪从鬓角滑下来,轻声问他:“陛下,我就要死了,可不可以,让我见一个人?”

陆朽进宫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侍卫领着他踏入甘露殿,一步步近了,几乎可以闻到浓郁的桂花酒香。殿内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躺在床上的苏白衣。

她穿着白紫相间的罗裙,就像他初见她那日,脸上有不谙世事的天真笑容。

他在床边站定,目光落在她惨白脸上,满眼的愧疚。

她却笑着对他说:“陆大哥,你终于为文德皇后报仇了,开心吗?”

他轻轻一颤,叫出她的名字:“白衣……”

她仿佛没听见,依旧笑意盈盈看着他:“我早该猜到的,若不是自小青梅竹马,怎么会雕出令陛下都惊为天人的玉像。三年前文德进宫,你便是那时发誓不再雕玉吧?心爱的姑娘因为自己雕的玉像而成为别人的新娘,你一定很痛苦。”

他猛地握住她冰凉的手,声音都在发抖:“别说了!白衣,对不起。”

她闭了闭眼,连唇角的笑都苦涩起来:“毒是你下的,风夕草就加在桂花酒里面,对不对?姆妈被杀那一夜,你那么巧的出现,刺客也是你安排的对不对?只有让我嫉恨容贵妃,让我和她作对,才会让陛下相信是她下的毒。毒死文德的同一种毒,陛下绝不会再坐视不理。”

想起什么一般,挑起眼角看着他:“让我想想,将军府的火不会也是你放的吧?容将军有挪用宫中物资的前科,所以你料定他会挪用摘月台的玉石。陆家与工部尚书是世交,摘月台也被做了手脚对吧?”

他只是更紧地握住她的手,一句话也不说。

她轻轻笑出声,随即越笑越大,连眼泪都笑出来了:“我一点都不笨,你看,我这么容易就猜出来了,可为什么以前我一点都猜不到,被你骗了那么久?”

秦帝不会因为文德问罪容家,因为文德无权无势。可苏白衣不一样,她代表着整个番邦,若她被杀,容贵妃一定会被降罪。秦帝做不到的,便由他来做。

文德真是幸福啊,哪怕死去,仍有两个男人千方百计为她报仇。

她闭上眼,像是不愿意再看他一眼:“这宫中我谁都不信任,我只相信你。可原来,连你也在骗我。”

陆朽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姑娘呼吸一点点消失,而他什么也做不了。从他在桂花酒里下毒那一刻起,一切都已注定。

秦帝和御医从殿外冲进来,陆朽看着他们还在做垂死的挣扎,苏白衣却再也睁不开眼。

她的呼吸轻下去,嗓音一点点散在满室桂花酒香中。

“嫁到这里以前,我以为这里将是我的乐土。这里有我的夫君,有我一生的幸福。”一滴泪滑入发间,她弯起了嘴角:“原来这里什么都没有。”

这里只是埋葬她的地狱罢了。

尾声

苏白衣死后,秦帝赐谥号为明贤皇后葬于秦陵。雕玉大师陆朽再拿刻刀,为其雕刻了一只玉镯,随皇后下葬。

而番邦得知苏白衣身亡,撕毁十年条约,边疆再起战火,直至百年后大秦覆灭,也不曾间断。世人都道,大秦覆灭与番邦的战乱脱不了关系。

其后时间,秦陵守陵人云深从秦陵取出这只玉镯典当当铺,几经流转落在了凤仙镇的古玩店,终于被流笙所得。

这段被时光掩埋的深宫迷闱,也将沉于忘川之底,永远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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