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亲爱的陌生人)
亲爱的陌生人:
见字如面。
首先不要惊诧于你为何会收到这封信。为了避免你过分揣摩信的来源,从而做出错误的解读,我必须诚实的告诉你,这样的信,我一共写了17封,每一封都大同小异,你只是我随意投递的其中一人而已。
至于我为什么要写这样一封信,我的目的是什么。抱歉,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动机,我只是觉得现实生活中,大家说话的语速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喜欢打断对方,而我又是一个比较温吞的人。
所以,我很感谢你能耐心的阅读这些歪歪扭扭的文字,不管你是出于好奇还是怜悯。
你完全可以通过我的讲述去想象我的形象,但你务必相信我,那和我现实的样子迥然不同。你想象中的那个,更加接近真实的我,甚至比见面还要看的真切,因为我无法用熟练的表情去蛊惑你——那并不是说我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人,表情进化的目的本就是用来说谎的,有谁能否定这一点呢?(那他一定是说谎。)
我一直苦恼于以何种方式传递这些信息,直到前几天我出海捕鱼,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浪逼进了一片礁石群,那里搁浅着数十个漂流瓶。
我在狂风暴雨中心平气和的读完了这些呓语,但我内心里翻腾的海浪不亚于彼时的大海。
我收获了几十个人的秘密,这其中不乏残忍的犯罪和对伦理的亵渎,但他们无一例外的都过着正常的生活,有些甚至还在社会上取得了不俗的成就。
于是我便知道了,这世界有一种默契,那就是拥有秘密。每个人的脑子都像一片巨大的森林,繁茂之下难免滋生阴暗。人的一生中,会迸发出无数个邪恶的念头,只是有些人成事了,有些人克制了。不管是亲朋好友,还是泛泛之交,你认真的审视每一张脸,不要被五官迷惑,你会发现,每个人都背负着成千上万个秘密,却又光明正大的活着。
当你身边死去的人要多过活着的人时,你会发现守护秘密的重要性。年轻时出轨的男人至死都没有让他的妻子知道他是一个人渣,却不妨碍他们幸福的度过晚年。秘密是一根倒刺,如果吐出来注定会刺破喉咙,不如就着一杯温吞的水喝下去,等待时间将他腐烂,直到变成生活的一泡屎。
在那些漂流瓶里,我没发现一点忏悔的迹象,他们就像炫耀似的在陈述某件事,可见道德只是用来惩罚有道德的人的。他们并不是为了寻求原谅,他们只是在排泄。
我开头说见字如面,这是因为我将在信里毫无保留的展现自己,远比我平常表现出来的还要真实,也就是说,我要说一些秘密。
我的秘密是——我今天要说出来——这让我感觉浑身舒爽。我不止一次的想杀死我的堂兄,不止一次。
我不殚以最直白的语言告诉你,我杀死了我的堂兄,用一把廉价的水果刀,而我现在依旧过着受人尊重的日子(我的故事可能没有什么教育意义,这一点你要有心理准备),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性格随和但有原则的人,他们根本不会把我和一件谋杀案联系在一起,就像我也不知道他们私底下做过什么腌臜的事。
我的堂兄是一个行为极度乖张的人,你永远无法预测到他下一秒会做出什么事情,所以他会很轻易的把别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只要是他存在的场合,他永远是风头最盛的那个人。
我的童年是在他的阴影下度过的。当我如今回忆过往的时候,韦斯出现在我脑子里的频率甚至要多过我自己。他就像一个幽灵一般侵占了我的记忆,让我避之不及,却又挥之不去。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家对我的认识只是“韦斯堂弟”,几乎没有人喊我的本名“马尔”。
就连韦斯也用“小子”代替我的名字。在他的世界里,所有无足轻重的人都是“小子”,唯一的区别就是其他人是“那个小子”,而我是“这个小子”。
你无法想象他说话时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是多么让人反感,他对我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滚一边去,小子,这没你的事。”而我则真的会乖乖的逃出他的视线。他除了目中无人,身上还有一种不可撼动的坚毅和韧劲。如果我不听他的话,他会有几百种方法让我付出比丢失尊严更可怕的代价。
他不光对我如此,他对任何人都会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傲慢——这一点上,他到有点一视同仁。
他嘲弄长辈,嘲弄这个海岛上所有奉为圭臬的常规,他说人是被驱赶出大海的鱼,他甚至可以想象出我们是如何落荒而逃的来到了这座海岛,他鄙视渔民,鄙视我们的生活方式,说我们是退化了鱼鳃的懦夫,鲨鱼才是拒绝贿赂的王者,所以他从不像我们一样学习祖辈传下来的捕鱼知识。
他脑子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并用他特有的方式去一一实现,他曾经将一艘渔船点燃,然后解开锚索,让船像一团火球一样飘向大海。那时候他才6岁,他欢快的在岸边蹦蹦跳跳,直到吸引了所有的岛民。当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时,他跪在海神面前依旧死不悔改,而是认真的说他在回应闪烁的星辰。
还有一次,他藏在一艘准备出海的双桅渔船的货舱里,当渔船行驶到外海的时候,他把货舱里的罐头全都倒进了海里。一个水手发现海面上的罐头时还以为渔船要沉没了呢。
他把这些恶作剧称之为“伟大的计划”,而在他所有惊世骇俗的行动中,他都刻意把我规划到了计划之外,我平凡的人生就是在他的烈火之下变得默默无闻。
所以每当有人数落他的所做所为时,我就会冷酷地加入这场讨伐。
他的执拗为他招至了很多不必要的惩罚,但即便如此,他都不曾向任何一个人承认过错误。他越是如此,越是激发长辈们的征服欲望。他们想出各种办法和韦斯对抗,但全都收效甚微。他就像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每个人都讨厌他的性子,却又想成为他的第一个主人。
我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总是围着他团团转,对待一个表演者最好的惩罚难道不是不予理睬吗?为什么他们要一次次配合他完成那些捉弄人的把戏,为什么大人们不能多抽些时间去关心一下真正听话的孩子?
他做过最出格的一件事,就是用自制的竹筏在海上行驶了14海里,当渔民追上他的时候,他还在拼命的往远处划。我经常在想,那天倘若是我失踪了,一定不会被大人在第一时间发现,也许我会就此死去也不一定。正是因为他的存在感太强了,以至于大人们一面不能忍受他的存在,一面又能在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失踪。
在这座海岛上流传着一个几千年的诅咒,任何离开海岛50海里的人都活不过10天,且会为海岛招致灾祸。这对岛民来说,不仅是一次儿童的玩闹(实际上韦斯那一年已经19岁),它已经变成了一场信仰危机。
所以当大人们在当天傍晚找到韦斯的时候,他们对待韦斯的态度终于变得严肃而苛刻了。
韦斯被绑在红石广场的石柱上,像所有犯罪的人一样,需要以绝食的方式忍受七天烈日的暴晒和夜晚的寒冷。
红石广场建在海岛的悬崖边缘,是整个海岛最高的地方,因为那里的岩石呈现出殷红的迹象,所以叫红石广场。据父辈们讲,这里的岩石是几百年来的罪犯们用鲜血浸染而成的。它不仅仅是一个广场,更是岛民的精神图腾。它代表了海岛的正义,代表了无数代岛民的纲常伦理。
我曾经见过一次这样的行刑,那人的皮肤在第二天就开始出现了皲裂,夜晚的海风带着盐分无孔不入的往撕开的肉里钻,我彻夜未眠,被那样撕心裂肺的叫喊而震撼了。
从韦斯被绑在石柱那一刻开始,我脑子里就不断出现当时那人挣扎的画面。与其说我在害怕,毋宁说我是在期待,我以一种大快人心的心态去等待韦斯的叫声覆盖掉我多年的梦魇,因为,他的叫声一定会让人感觉幸福。
但我并没能如愿以偿,即便我整夜都让耳朵醒着,也只能隐约听到海浪翻滚的声音。于是在第三天夜晚,我悄悄潜入了红石广场,看到韦斯被绑在广场中央的石柱上面朝大海,在风的的呼啸声中,伴随着似有似无的低吟。
我想听清他在说什么,于是我走上台阶,踮着脚向石柱的方向走了几步,但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完整的捕获那些音节。我就这样一点一点往前挪动,直到我恍然发现石柱已近在眼前了。
我小心的靠在石柱上,和他背对着背。这让我莫名的有些紧张,就好像韦斯是一个魔鬼。
我听到他在哼一首曲子,一个全岛只有他一个人会哼的曲子。
大约在几年前,曾经有一艘货轮靠近过我们的海岛,但是渔民们并没有让它靠岸。我们有过被侵略的历史,这让海岛上的居民对一切外来者都噤若寒蝉,他们像惊弓之鸟一般的密切注视着货轮上的一举一动,直到货轮识趣的杨帆远航,他们才放下心来。
但据韦斯讲,他们的船长曾经在一个夜晚登陆了海岛,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采了几株海岛上最常见的植物,正当船长准备乘着气垫船划回去的时候,他发现了躲在角落里的韦斯。
韦斯说他当时一点都不害怕,但我估计他是在吹牛,这种情况换做任何人都会吓的尿裤子。
总之,在韦斯的嘴里,那个船长并没有红发绿眼,他像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辈一般走到他的身边,对他说“你们拒绝贸易,但我毕竟是个商人,商人有商人的原则。”船长思考了一会,看着手里的植物说“我用一首曲子和你换这些银线草,我的船员需要这个,他们生病了。”
船长看韦斯没有说话,又无力的补充了一句“事实上……”他无可奈何的说“他们都快死了。”
韦斯看着船长,毫无惧色的说“好,你唱吧。”
于是韦斯在那一天夜里,代替了全岛所有的居民,完成了这场交易。
从那以后,韦斯嘴里就经常哼着这首曲子,但没有人相信那个故事,包括我。
韦斯并没有在石柱上鬼哭狼嚎,这让我有些不甘心,更让人生气的是,他似乎心情还不错。
过了一会,他忽然停止了哼唱,这突如其来的安静吓了我一跳,我屏息谛视的听着背后的一举一动,我甚至都能听到他的呼吸。
他忽然说“我知道你是谁,小子。”
我吓的一动都不敢动,侥幸的以为他只是在说胡话,但他继续说“你想看我的笑话。”
我差点就要出口反驳,但忽然想到他称呼很多人都为“小子。”
“如果换作是你,你早就哭鼻子了是不是?你在嫉妒我的毅力和勇气。人们总是把自己没有的东西看成是魔鬼。”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感觉到他嘴里惯有的嘲讽。愤怒给了我勇气,于是我堂而皇之的离开石柱向台阶走去,并恶毒的发出自由的动静——让他整夜去思考我究竟是哪个“小子”,这就是我的报复。
“马尔”
他毫无征兆的喊了我一声,这彻底击败了我的计划,我停在原地故意发出一声冷笑,想以此证明他猜错了。
他继续说“你看,即便我已经知道了你是谁,但我敢打赌,你不敢走到我的面前,对吗?”
我没有回答,他安静了好一阵,然后一改往常轻佻的口吻说“魔鬼在你心里,马尔。魔鬼在每个岛民的心里,它已经勒住了你们的咽喉,它让你们待在原地,不思进取,先辈们的智慧被一群愚蠢的后代传承,时至今日,它已经变成了枷锁,他们心甘情愿的把它套在了新生婴儿的手上。”
那是我第一次听他喊我的名字。我有些受宠若惊,但同时又能感觉到他语气里浓稠的伤感。
“马尔,我要走了。”最后他轻轻的说“被绑在石柱上的是你们。”
我甚至都能感觉到他快哭了。
2
韦斯被绑在石柱上整整七天,期间他昏迷了数次,每一次都让人感觉他不会再醒来了,但不出半天,红石广场就会再次传来他特有的曲调。
那曲子哀转悠扬,像一层蒙蒙细雨,没有雨滴落身,却让人感觉浑身冰凉。
我自从那天夜里去过红石广场外再没去过。一方面我刻意表现出对韦斯的冷漠,以说服自己我并没有看他的笑话。另一方面,我害怕看到韦斯的样子——据说他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样,脸上都是被风割裂的伤口,鲜血像眼泪一般往下掉。我害怕看到他的惨状,激发我内心里某种不安,似乎他今天的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毕竟我不止一次的诅咒过他。
那年韦斯只有十九岁,在很多成年人的眼里还是半大不小的孩子,在惩罚进行到第三天的时候,陆续有人提出终止行刑的想法,但都被韦斯本人拒绝了。他不仅拒绝,还死性不改的嘲讽他们,说他们懦夫的症状已经如蚁附膻,深入骨髓了,连自己做出的决定都无法承受。
于是韦斯作茧自缚的在石柱上绑了七天。第七天的午时,当伯父带着腌鱼干和水去红石广场的时候,他发现石柱上已经空空如也了。
我去的时候广场已经挤满了渔民,我见缝插针的钻进去,只看到石柱下方有一滩血渍和断成两节的绳子。
所有人都望着绳子出了神,就好像那是他们头一次见到那东西。
“韦斯死了!”
我忽然打破沉默大叫了一声。
大家转头看向我。我敏感的看到父亲望着我皱了皱眉头,眼神中有一些不可思议的失望。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表情并不是悲伤,而是下意识流露出来的满足感。
于是我渐渐地转喜为悲,慢慢的把扬起的嘴角放下去,用表情蛊惑着他们,悲伤的重复了一遍说“韦斯死了。”
韦斯的消失比他的存在更富有议论性,他们的猜测因为无法得到验证,反而看起来都像是真的,这增加了韦斯的传奇色彩。我一厢情愿的认为韦斯不在,我就可以摆脱他了,但似乎并不如此。
在韦斯消失的最初几天,我明显感觉到岛上有一种不安的气氛,天空一连几天都是阴沉沉的,压的人透不过气。
大人们都带着严肃的面孔,不停的去“领先号”上开甲板会议。
我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但觉得和韦斯有关。这让我感觉无比挫败,不明白为什么他已经不在了,还可以操控大人们的时间。
在连续几天的会议之后,甲板出现了骚乱。据说有10多个渔民因为情绪愤怒被临时关在了船舱。再之后就是更多的渔民出面求情…然后发生更大的骚乱…
这场闹剧维持了一个多月,最后以船长认错才得以平息。
从那以后,岛上就开始滋生出一种危险的思想,他们抱着怀疑的态度对岛上的事物指指点点,并断断续续的有过几次罢工。
秩序在逐渐崩溃,权力从船长的手中一点一点被分食。大人们越来越焦躁不安,我已经许久没见过有人在夕阳下惬意的扎堆聊天了。一种舒适的安静正在向我远离。
而与此同时,我顺理成章的变成了家族里唯一的男性继承人。我开始由浅入深的参与家族管理,接触大人们的世界,越来越多的依赖开始从长辈们的肩膀转到我的肩膀,我说的话越来越举重若轻,我不仅背负着整个家族正常运转的责任,还得重建从韦斯那里丢掉的社会名望。
在这方面,我做的如鱼得水,现在,已经没有人再喊我“小子”了,他们尊敬的称我为“马尔先生”,我不用再把我微不足道的声音插进别人的谈话里,他们会安静的等我开口,直到我把话全部讲完。
随着我接触的事情越来越多,我才逐渐明白韦斯当年的破坏并不是搞坏几艘渔船那么简单。他破坏的,是整个小岛几千年来恪守的传统,破坏的是我们世世代代固守的生活习俗,他破坏的是每个岛民忠贞不渝的信仰。他给这座坚如磐石的海岛敲开了一条裂缝,得以让外来人在几年后顺利的开凿出一扇大门。
他虽然消失了,却以更为可怕的方式存在于某些人的嘴里、脑子里。他们把韦斯当做精神领袖,心甘情愿的附庸在他没有实质的躯体上,让他变成一个巨人,实施更大的破坏。直到韦斯消失后的第六年,这群人彻底从几千年的传统中脱离了出去,变成了他们口中的“新公民”。
那时候我就明白了,韦斯的病是会传染的,且十分顽固。所以消灭韦斯的事业还没有结束,也许永不会结束。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和韦斯或者说韦斯们的战争才真正开始。
一个人的勇气从来不是来自于内心,而是来自于他身后守护的东西。一种模糊的民族情怀在我内心里慢慢成型。
我不再胆怯的躲在老天的身后,总是央求上天去替我惩罚那些让我深恶痛绝的人,我要坦然的站在他们的面前,荣誉的行使岛民们赋予我的权利。
那是一个非常混乱的时代,我目睹过许多人陆续在石柱上送了命,而这些人前一天还在和我喝茶聊天。他们传承了韦斯的坚毅,直到死亡降临也不能让他们承认罪行(他们甚至把死亡看成一种追随韦斯的荣耀)。从前友好的邻居因为派别不同而不再来往,从前共用的海域如今被切割划分,变成了不可逾越的障碍。
而这一切都是从韦斯点燃那艘渔船开始的。我把所有对破坏者的憎恶都穿越回过去,加诸在了当年的韦斯身上。所有我怎么可能忍受他活着回来?
我至今仍记得我杀死韦斯的那天,整个天空是奇特的紫水晶色,云朵像涟漪一般薄薄的铺了一层,西边的落日用光柱抓住地平线,像一个掉进深渊,挣扎着想重新霸占天空的动物。(它知道,它完了,第二天会是全新的一天)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它和我杀人后带来的新奇感混在一起,让我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在我推着尸体前进的时候,我甚至三番五次的去摸摸他的脉搏,总以为他只是睡着了,毕竟他那么安详。
杀了他之后,我并没有像我预料的惊慌失措,我内心里十分坦然。这是因为相比提心吊胆的活着,我更倾向于牢狱之灾。
所以当我把他的尸体用平车推出屋子的时候,我并没有刻意躲避邻居,我甚至有些期待会有人发现韦斯,这让我感觉安心。
但正如我前面所说,那天的天空十分奇特,每个人都站在地上,仰着脖子张望,根本没有人朝我看一眼。
我就是这样堂而皇之的推着韦斯的尸体向红石广场走去。
直到台阶把我逼停,我不得不停下来休息,才终于有人看到了我。
他走过来,同我寒暄说“今天天空很漂亮,对吗?”
班拉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他一直都扮演着一个老实本分的渔夫角色。
“百年难遇。”我说。
他注意到我身边的车上拉的并不是货物,而是一具尸体,但他没有第一时间认出韦斯。
“谁死啦?”
“一个亲戚。”
“要抬上去吗?我帮你。”
我并没有推脱,因为凭我一个人的力量确实弄不到上面去。
于是我抱着韦斯的头,他抱着韦斯的一只脚,齐心协力把他抬到了广场上。
我们把尸体放在石柱旁边,坐在地上休息,他掏出两支香烟,彼此点燃吸了起来。
“这天不正常,我总觉着要出事。”他吐着烟雾,但瞬间就被海风吹散了。
他又说“很多人在巴结那两个外来警察,他们在偷偷和警察做交易,岛上最近出现了不少舶来品。”
他又说“警察从渔民身上捞到不少好处,会有更多警察来的,会有很多。”
他又说“这个岛已经不是从前的岛了。”
他说的那两个警察是陆地政权以先进的武器为背书强行登岛的,船长迫于压力同意他们以传教的方式改造岛民的意识形态。他们虽然表面上依然听从船长的调遣,但言谈举止却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外来人做派。我时常看到他们在渔船上向岛民演讲,慷慨激昂。他们正在蚕食这座海岛,像蛀虫一样缓慢而有效。
我曾经和这两个警察打过一次交道,那是在我杀死韦斯后的第七天。他们找上门来,有模有样的拿着笔和纸对我进行了所谓的盘问。
但他们问的问题都和韦斯的死没有关系,我知道那是一种战术,让罪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说出事实,但我却被这样的周旋搞的有些心烦意乱。所以当那个年轻警察问我上周一的下午在哪的时候,我咄咄逼人的回答说“我当然是在杀人。这不就是你们要的答案吗?何必拐弯抹角的浪费时间呢?”
年轻警察意外的看了我一眼,然后说“这么说,你承认了?”
我笑了“你们心里已经如此认定了,这不就是你们来找我的理由吗?我承认不承认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并没有认定,我们只是接到了举报,说你那天推着一具尸体向红石广场去了,有17个目击证人可以证明这一点。”
“哦,那太好了,有人为我证明这一点,说实话,我不止一次幻想过我上法庭的样子呢,那样我就能在所有人面前证明我不是一个胆小鬼了。”
“你为什么要杀他?”
“为什么?天哪,我简直能说三天三夜,我恨透韦斯了,他从小就爱抢我的风头。”
“我说的不是韦斯,我说的是班拉。”
“班拉?”
“对,班拉,他被残忍的杀害并抛尸在红石广场后的大海中,凶手在他脚上绑了些东西,试图让尸体沉没海底消灭证据,但可惜的是,班拉摔在了礁石上,惨不忍睹。”
“班拉当然也是我杀的,要怪就怪他无意中发现了我杀害韦斯的过程,当时我还没打算把这件事公布与众呢,你知道,杀一个也是杀,两个也是杀,当你有过一次经验的时候,杀人就没那么害怕了。”
他点了点头“看起来案子破了,我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他拿出手铐朝我走过来,但年长的警察拦住了他。
我看到年长的警察正在用他高深莫测的双眼逼视着我,就好像要把我的灵魂看个遍一样。他大约看了几分钟,最后脸上出现了胜利般的笑意。直截了当的说“你不是凶手。”
年轻警察诧异的看着他“为什么?他都承认了。”
“相信我,他讨厌韦斯不假,但他是一个只敢说大话的胆小鬼,他以为这会让他名声大噪呢。”
年轻警察一脸疑惑的看着他,他又说“我有20多年的办案经验,我从未见过如此坦然的杀人凶手。我说的坦然,不是故作轻松,那逃不过我的眼睛,我说的是从内而外,他都没有一丝一毫的负罪感。”
“也许那是因为他是一个十足的坏人呢,这点事不足以让他良心不安。”
“不,”他转过头胸有成竹的看着我说“他迂腐的很呢。”
他说完这话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以洞悉一切的姿态说“你失算了,小子。”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接触过这两个警察,直到他们在权利斗争中变成了牺牲品。但班拉似乎曾和他们有过不少交流,因为韦斯死的那天,他同我说了不少关于警察的事。
“听他们说,这银线草在外面值钱的很,在这里却一文不值。”
当时我正忙着把韦斯拖到石柱旁,让他背靠在石柱上,然后用准备好的绳子一圈一圈的把他绑上去。
他又说“我有时候想想,也许当年韦斯是对的,如果我们早一点开放贸易,现在就可以有足够的武器抵抗入侵了。”
我把绳子打好结,然后抱着韦斯一点一点往上挪,想让他像所有受罚的人一样,站着面对大海。
他又说“这天不正常,我感觉要出事。我打算明天离开海岛,看那两个警察也不算坏人。”
他又说“我明天就走。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他指了指身后的大海说“就从这,一定能到达陆地,没准韦斯当年就是这么干的。”
我莫名的涌出一股伤感,不断咂摸着那句“永远不会回来了”。就好像那是韦斯在借着他的口向我告别。我转过头看着韦斯的脸,他的脸色已经开始发青,泛着霜一样的白色。那时候我才意识到韦斯是真的死了。
就在那一瞬间,我心里忽然有一股什么劲儿卸掉了,觉得未来的一切都变得很无趣。
很多在我看来无比重要的东西都在那一刻变得没有了意义,那时候我才明白,我人生中做的大部分事情都和韦斯有关,我已经习惯把他当做一个坐标,去不断改变自己的位置。而他的消失,让我彻底迷失了方向。就好像两个人谈话正健,另一个人却哑声了,不管你怎么叫,怎么做,他都不会回应了。
我茫然的回到家里,心力交瘁的睡了三天三夜。但即便如此,我的精神还是提不起来。
在那样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我开始反刍那些让我觉得还算有意思的回忆,借此来激发我对生活的兴趣。就像把嚼过的甘蔗又嚼了一遍,不停的把最后那点甜味从植物纤维里榨取出来。
事实上,在我杀死他之前,我们曾有过一段还算和平的相处时光,只是如今看来,所有的较量都是在那样风平浪静的表象下进行的。
我是在一颗古老的槐树下发现他的,他当时浑身湿透,像一只水怪蜷缩成一团。当我把他扶起来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右腿已经没有了,只留下半截被牙齿撕裂的裤腿和血肉模糊的伤口。
我把他背回家,替他换了身干净衣裳,并处理了血流不止的伤口,我本以为他会就此丧命,但第二天傍晚的时候,他却奇迹般的活了过来。
当我走进韦斯房间的时候,我看到妻子已经先我一步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看到我后,她眉飞色舞的责怪我说“你居然有个堂兄,你从来没和我说过。”
韦斯靠在床上,用笑容蛊惑着我,豪不见外的说“好小子,你都长这么大了。”
“大家一直以为你死了。”我平静的说“你的墓碑在后山,当时还举行了葬礼。”
“哦,总归用的到。等我下次死的时候能省不少钱。葬礼还算顺利吗?”
“很热闹,花了伯父一大笔钱,那是他准备留着给你结婚用的。”
妻子似乎感觉到我们之间的谈话有些火药味,所以她提醒似的看了我一眼,然后出门准备纱布去了。
韦斯的眼神一直跟随着我的妻子,直到她走出门,他才怅然若失的说“她可真是个古灵精怪的姑娘,不是吗?”
我走过去坐在他床边,开门见山的说“你不该回来。”
“你是如何把她骗到手的,她看起来价格不菲。”
“从你14年前离开这开始,你就已经没有家了。”我停了下继续说“你父亲死了。”
他终于把注意力转到了我身上,但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态度“哦?是吗?他怎么死的?”
“和你一样,他被绑在了红石广场。”
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我说“听弟妹说,你现在是大副?”
“是的,在赢得好名声这件事情上,我显然做的比你出色。他们现在称呼我马尔先生。”
“所以我父亲是你送上石柱的?”
“没有,那时候我还没有话语权,但我不妨对你坦诚,就算那时候我已经是大副,事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忽然笑了一声“我想不到他有什么能耐可以有此殊荣。”
“他疯了,他有一天忽然点燃了自己的渔船,然后把你做过的所有事情都做了一遍。他以为这样就能找到你。”
他静静的看着我,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只是他失败了,他不仅没有找到你,还把自己搭进去了,他没有你那样好的身体,在刑法进行到第四天的时候,他已经气若游丝了。他死的时候,我在跟前,虽然我觉得他当时已经神志不清了,但我还是得告诉你,在他生命的最后,他奋力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韦斯,我为他感到骄傲。”
我死死的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点表情,我想捕捉到他被我刺痛的证据,想看一看这个冷血的怪物仍旧在做表演,但是他轻松至极的勾了勾嘴角,又摆出那副我早已熟悉的自大表情,看着我说“我到觉得他找到我了。”
那一刻我差点没忍住过去揍他。
当我转身走出房门的时候,他忽然说“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把我之前的裤子还给我?”
“我已经烧了,你知道,这个岛上不容许出现任何的舶来品。”
他脸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哀伤表情,他看着自己的半截腿说“真可惜,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条裤子。”
3
在之后的几天,我很少走进韦斯的屋子。从他住进那里的第一天开始,我就能闻到——或者说感觉到一股男人特有的令人作呕的荷尔蒙味道,我出于动物的本性天然的对此有些排斥。
我的妻子承担了照顾韦斯起居饮食的责任,她以不知疲倦的精力为他熬制草药、做可口的饭菜,就好像这样就能让他长出一条新的腿来。
让我意外的是,她不仅没有抱怨,反而整天沉浸在一种忘我的欢乐情绪里。也许韦斯让她找到了实现自我价值的途径,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对别人是如此重要。
她比我小8岁,思想里还有些稚气未脱的东西,对一切新鲜事物都有着浓烈的兴趣。弟妹的身份让她体验到了妻子以外的乐趣,韦斯的出现很好的弥补了她逐渐对妻子这个角色的厌烦。
也正是因为她把世界的一切都看成是童年的儿戏,所以并不注意成年人该有的复杂心理。
她不明白我和韦斯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也不明白她如此频繁的出入其他男人的房间究竟对丈夫意味着什么。
“我们为什么不把饭桌搬到韦斯房间里去,这样我们一家人就能在一起吃饭聊天了。”
她甚至对我提出这样的建议,可见这个女人是何等的愚蠢。
而女人的愚蠢是对男人致命的诱惑。
我并不是凭着直觉才发现的这一点,而是通过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了解得出的结论。事实上,韦斯从来没遮掩过他对我妻子的喜爱。他的自大让他不屑于做偷鸡摸狗的事情,即便是这种打破伦理的腌臜之事。在他心里,我永远都是那个“滚一边去,这没你事”的那个小子。
他用男人惯有的伎俩在聊天中风趣地加入两性之间的隐喻,让他们的谈话透着一种濒临危险的刺激感。
而我的妻子,心甘情愿的被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吸引,为那些子虚乌有的事物着迷。沉浸在韦斯营造的似是而非的浪漫泡沫里。
甚至在我的注视下,韦斯都没有任何收敛,他光明正大的趁着我妻子转身之际,去贪婪的看她无意露出来的腰部和屁股。
但我并没有戳破他们的秘密,我以一种隔岸观火的乐趣欣赏着这出荒唐的戏。
一方面,我觉得有人觊觎我的东西,这让我有一种说不清的优越感。尤其这个人是韦斯,一个性格里有着让人惧怕的坚毅,似乎永远不可战胜的韦斯。
另一方面,我希望看到韦斯求而不得,只能可怜的沉迷在自己幻想中的样子。
报复的欲望战胜了我的嫉妒心里,让我毫无芥蒂——甚至还给他们创造机会的去玩这种危险游戏。
我揣测着他们发展的进度,当我觉得时机成熟的时候,我第一次旁敲侧击的给了他们一些压力。
那天妻子在韦斯的房间里待的很晚,我并不担心他们会发生什么,他们整晚都在无休止的发出笑声。
她悄无声息的在我身边躺下,过了一会,我隔着黑暗对她说“你那么喜欢那间屋子,何不把床也搬过去呢?”
她惊叫了一声“天哪,马尔,你吓我一跳,我以为你睡着了。”
“吓你的不是我,是你心里的秘密。”
“你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想法?我照顾韦斯完全是因为他是你堂兄。”
“你一点都不会骗人。”
她沉默了一会,才说“韦斯说的一点不错,你就是一个自大的胆小鬼。”
这句话与其说刺痛了我,不如说震惊了我。我无法想象一个平日里心地单纯的人只是和韦斯接触了几天,就能说出这么刻薄的话。
“你说什么?”我无法掩饰我语气里的颤抖,但这一点都没妨碍她继续伤害我。
“别再用你的男子气概来吓唬我了,我受够这个了,你总是通过表面来判断事情,并把结论当做唯一的真理。你一点都不了解世界,你只是看起来很懂而已。”
“你在胡说什么?你从来不敢跟我这么说话。”
“是的,曾经我也是胆小鬼,只能服从父亲的命令,用婚姻满足他对名望的虚荣。”
“这也是韦斯告诉你的?”
“韦斯不是嚼舌根的人,他只是教会了我思考。”
“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教的方法是错的呢?你不了解韦斯。”
“我有自己的判断。这也是我从他身上学到的东西,发现自己。”
我被她说的话气笑了“如果他真的有你说的那么有智慧,为什么当年会被绑在石柱上,如今获得大众拥趸的是我,而不是他?”
“那是因为你服从大众,而韦斯却服从内心。”
“我为什么要服从大众?”
“你服从大众,因为你是胆小鬼,你希望从大多数人那里窃取信任,用权利保护你脆弱的内心。而你明知道,大众大多数时候是错的。”
我惊讶的看着面前那团影影绰绰的人影,一点都不能把她和白天的样子重叠在一起。我深吐了一口气,气馁的倒在床上,自言自语的说“韦斯,你才是真正的魔鬼。”
我忘记了韦斯身上那种神秘的“虹吸效应”,他可以潜移默化的让别人的思想向他所预定的方向倾斜,直到完全被他吞噬。
他失去的腿一点都没妨碍他干他想干的事,我恍然明白,那间狭小的屋子根本困不住他。
之后的某一天,我无意中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从我的房子附近走了过去。
他不停的打量着韦斯房间的方向,看到我后,他颇不自然的冲我笑了笑,然后便转身向密林走去。
这件事提醒了我,如果这个岛上的人知道韦斯还活着,那几千年来的诅咒将不攻自破,岛上奄奄一息的“甲板思想”将死灰复燃,他会变成一个改革的先锋者被世代传颂。
于是我开始小心的隐藏着这个秘密,不给韦斯任何走出房门的机会,同时不放过任何他试图联系外界的蛛丝马迹。
我承认,那段时间我有些神经兮兮,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都让我风声鹤唳,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韦斯这次回来是在预谋一场更大的风暴。
所以在某一天的时候,我借故让妻子回了趟娘家。
当我端着饭菜出现在韦斯面前的时候,他并没有惊讶,只是用一味的嘲讽口吻说“我还以为你忘记了这屋子里还有一个大活人呢。”
我看到在他的床头放着几本我书架上的书,还有吸了半截的我多年珍藏的雪茄。
“你一点都没有不适应不是吗,即便你已经14年没回过这里了。”
“哦,我很不适应!”他半躺在床上,像个怨妇一样的抱怨道“这里的布置不是我喜欢的,饭菜也太单一了,还有这些书…”他拿起一本黑色封面的书说“都是这个叫什么K.埃宾的人写的,我说你就没有别的有趣的书了吗?”
“这里本来就没有属于你的地方。”
他斜倪着我说“我出生在这里,小子。”
“可你看一看,看看岛上的一切,有哪个东西是属于你的呢?你抛弃了它,韦斯,你曾经看不上这个地方,这就是你离开的理由,不是吗?”
他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然后冷静的说“你这么说到提醒我了,我父亲死的时候,总有房子留下来吧。”
我摇着头笑了笑“在这个岛上,你是一个死去的人。没有人会把遗产留给已经不在世上的人。而我是家族里唯一还活着的继承人。”
“你的意思是说,我父亲把仅有的一切都给了你?”
我不置可否的看着他。
“也就是说…”他伸开双臂“这一切都有我的一半,是吗?”
没等我反驳,他又补充了一句“包括你的妻子。”
当他云淡风轻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第一次认真的审视了韦斯的脸。那是一副经过岁月摧残但依旧坚毅的面孔。从他的脸上,我依旧能看到我们相似的地方,那是不可磨灭的血统影响。但除此之外,我无法看到他身上有一点家族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他特有的、独一无二的一些东西。
我一直想弄明白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是什么让他一次次从我身上剥夺走原本就属于我的东西。我生命中所有重要的日子都为了他的恶趣味而陪葬。甚至我的成年礼,也是出于为了挽回一些韦斯丢掉的名望而举办的。我莫名的背负着替韦斯收拾残局的责任,当我稍微流露出一点叛逆情绪的时候,大家就会联想到韦斯。
我用了几十年的努力,才摆脱韦斯在我身上的影子,我用了几十年的努力,才把自己变成了“马尔”。
我终于可以不用日夜焦虑了,不用担心自己说出的每句话都会拿来和韦斯对比。但仅仅过了14年,那种患得患失的忧虑再一次困扰了我,我已经奉献了我的前半生,不能再辜负我的下半辈子了。
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决定,我要誓死守护我拥有的一切,我的房子,我的妻子,以及他们背后象征的“马尔”。
“14年前我可以通过祈祷把你送上石柱,14年后我依旧可以让你以同样的方式死去。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不躺在这里像阶下囚一样活着,和这个世界永不联系,要不用你仅有的一只腿站起来,但你能走到的地方只有红石广场。”
他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说“那正是我要去的地方。”
4
几天后,我的妻子带着一种先发制人的愤怒回来了。当时我正坐在院子里吸烟,远远的就看到她从远处的小路走过来,在她背后,是一轮并不刺眼的夕阳,这给她增加了一种不曾有过的神秘魅力。
她风风火火的走到我面前,略带强硬的说“如果我总这么躲在娘家,反而证明我心虚了。”她晃了晃手里的东西,我这才看清那是一根用树干制作的简易拐杖。“我现在要把这个拿给韦斯,如果你要阻止,你就去死吧。”
说完之后,她认真的看了看我的反应,我没有说话,她以为她的策略成功了,犹豫了一下从我的身边走过去了。
韦斯成功的把我们的战争转嫁到了我和妻子身上,从此,韦斯“睡”在了我们中间。我的妻子变成了一个战场,而她还乐此不疲的充当了这一角色。
韦斯巧妙的把自己的进攻包装成看似无害的夫妻口角,以我妻子的面目出现在我面前。他不知道以什么方式说服了我妻子同意他长期住在这里,而且根据她的说法,这似乎还是她自己提出来的。
“我们不能冷酷的把他拒之门外,让他在这个岛上连唯一的避难所都失去。这地方原本就有一半是属于他的。”
当我听到后面这句话的时候,我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她根本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含义。
而我的反击方式,就是无时无刻的表现着我的主人地位,用我的从容不迫证明着我的主权。我从来没试图改变妻子的想法,我深深的明白“韦斯式”的思想是多么的顽固,他曾经给这个岛上造成的伤害至今还在发生着影响。如果当年我的父辈们也采取和我一样视而不见的态度,那韦斯不会被这种扭曲的虚荣遮蔽视线,直到再也无法回头。
但还有一个原因——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我的妻子越来越像韦斯了。当韦斯身上的特性出现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时候,我居然没有我想象中的讨厌,我甚至能感觉到妻子身上正在燃烧着一种不可攀登的魅力。
她用这种天然的诱惑勾引我一步步放下戒备,沉迷在发现她变化的乐趣里。
在她众多的变化中,最为显要的是她的眼神。她的眼神变得坚定而光彩,这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更加真实和立体,而不是从前的空有皮囊。
就连她的言谈举止也迸发出一种巧妙的智慧,让人觉得她意有所指。
她在我面前不再是那个赤裸透明的女人了,曾经她生活在玻璃房里,她的一举一动都一目了然,而现在她在玻璃上覆了一层印花,让一切都变得朦胧绰约,神秘而诱人。
这让我本能的想要对她进行窥探,总觉得房子里藏着很多美丽的秘密,这些秘密只要一天不被了解,我就得对她保持一天的敬畏之心。这就是守护秘密的重要性。
她不再对我大吵大闹,而是保持着一种冷静,一种虚假的客气,就连他和韦斯说话时,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小。
妻子在我面前也不在像之前那么尖刻和敌对了。她对我事事顺从,甚至有些毫无原则。就像在糊弄一个孩子一样,给他糖果只是为了不让他聒噪。
而她越是表现出对我的关注,我越感觉到她对我的冷漠。这让我无从下手,我宁愿她和我争吵,把一切都摊到表面上讲,也不希望如此各自揣摩。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韦斯的战术,但他确实让我茫然无措。在某一天出海捕鱼的途中,我突发奇想的想要终止这场游戏,于是我返回家中,想让韦斯离开这座海岛。但当我推门的一瞬间,我听到了妻子的低语,好奇心阻止了我的行动。我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的听里面的动静,这让我血脉喷张,就像十四年前躲在石柱后一样。
起初他们只是在聊一些和韦斯伤势有关的话题。但过了一会,她忽然说“这是你要的东西。”
我从门缝里看到妻子将一个牛皮纸包放在了桌子上。
韦斯说“过程痛苦吗?”
“过程不痛苦,但会失去知觉。”
韦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妻子担忧的说“非得这么做不可吗?”
“看起来是的。”
“可我做不到,韦斯。”她声音里有一些害怕“我感觉我在谋杀。”
“别这么想,这和你没关系。”
“可是…”
“你知道你改变不了结果的。”
我悄无声息的走出了自家的院子,像小偷得手一样胆战心惊。我在海边一直待到傍晚,然后在集市上买了一把水果刀,佯装成我出海归来的样子才回到家里。
那天妻子像往常一样为我准备了饭菜,但我借口说吃过了就回到了房间。
我把刀藏在枕头下,然后通过窗户密切注视着院子里的一举一动。
毫无异样,像往常一样。所以我也得表现出正常才能让异样正常的发生。
当妻子回到房间的时候,我已经打起了呼噜,但我并没有睡着。她在我身边躺下,没出10分钟便没了动静。
那一夜彻夜未眠,不断和疲惫做着斗争,甚至在临近天明的时候,我还听到了窗外传来了熟悉的曲调,就像当年韦斯在红石广场上哼的一样。
白天的时候,我照例出去捕鱼,但我一无所获,我只是让船飘在离岸较远的地方,等到足够安全了才阖眼眯一会,浪花不时把我惊醒,让我每次都以为是韦斯来了。
我就这样过了三天,身疲力竭,心力交瘁,我像一只惊弓之鸟一样对一切动静都变得敏感,草木皆兵。
第三天的时候,天空无端的打了几个闪电,乌云像收到信号一般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但并没有将天空完全遮挡,阳光从缝隙里穿出来,在云层上折射出奇特的光彩。
所有人都被那样绚丽的天空迷惑了,他们像鬼迷心窍一般的注视着天空的某个地方,眼神虔诚而空洞。
我恍恍惚惚的回到家中,看到院子里的一切都被橘红色的光线笼罩着,散发出一股温热的腐烂的气息。
我记得我坐在了一个什么地方,妻子匆匆忙忙的为我端了一晚粥过来,我知道我不能喝下去,但当时我太饿了,三天的精神高度紧张让我耗费了所有体力,我几乎想都没想就把粥灌进了肚子里。
喝完之后,我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韦斯的房间,他的房间漆黑一片,没有灯光,但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
“他这么早就睡了?”
我听到妻子说“他出去了。”
我立马清醒了过来,看着妻子说“出去了,他去哪了?”
“他去了后山。”
我站起来转身要走,妻子拦住我,说“你要去哪?”
“我要去找他,他不能让别人看见。”
“韦斯说你一定会去找他,我起初不信。”
“你不懂,如果有人看到他出现在海岛,那一切都完了,都完了。”
我看到她眼睛里有一层若隐若现的泪花,她痛苦的问“非得去不可吗?”
“看起来是的。”
“可是…”
“你知道你改变不了结果的。”
她抬起头惊讶的看着我,我双腿发飘的朝后山走去。
在后山上,我看到了韦斯,他靠在山坡上的一颗槐树边,手里拿着我妻子为他做的简易拐杖。
他的背影在夕阳的印照下居然有些神圣。
我走到他背后,他背着着我说“我很久没见过银线草长满山头的样子了,说实话,我去过很多地方,但没有一处美过这里。”
他又说“这些银线草枯了又荣,年复一年,它在这里一文不值,但在外面却价值连城。”
他又说“当我出去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个岛上根本没有什么诅咒,我们只是因为封闭,让我们和外面的免疫系统出现了断裂,只要离开这个海岛,我们很快会患上一种只有银线草才会治愈的疾病。”
他咳嗽了几声,一股死亡的气息从他的喉咙里逃了出来,令人作呕。他把整个身体都靠在槐树上说“我已经错过了治疗时机,你在焚烧我裤子的时候应该已经知道我命不久矣了,那是我最后一瓶救命药,而这个岛上并没有提取**的技术。”
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说“我并没有看到什么药瓶。”
他忽然转过头,起死回生的说“谎言终有被拆穿的一天,除非你用真话骗人。”
最后他无端的笑了起来“我快死了,小子。”
我躲开他的目光,冷冰冰的说“14年前你就这么说过了。”
“但在我死之前,我需要你为我做件事。”
他动了动身子,朝我移动了几步,我感觉到他身上冰冷的气息压迫着我,我想要逃开那个地方,但双脚像被灌了铅一样抬不起来。
“杀死我。”他近在咫尺的说“像你千万次在心里对自己的承诺那样。”
我下意识的摸了摸藏在袖子里的水果刀。
“我何必要冒着被绑在石柱上的风险杀一个将死之人?”
“因为你必须这么做不可。如果这个岛上的人知道我活着回来了,你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继续说“你的一切都会被我抢走,包括你的妻子。”
“不可能!”我脱口而出。
“你知道你赢不了我,你的妻子正在一点一点爱上我。”
“闭嘴!”
他转过头同情的看着我说“你愤怒了,那是因为我说出了你一直担心的问题,你心里清楚这一切会怎么发生。”
他低下头像骗不听话的小孩子一样循循善诱的说“杀死我,杀死你的懦弱。如果你真的那么在乎你守护的一切,你就不能害怕任何东西。”
我第一次那么近距离的看他的脸,我看到他的脸上有一些当年遗留下来的的伤疤,和那些皱纹的沟壑交织成一张可怕的渔网。
我屏呼吸,说“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退了回去,看向远方“世界需要改变,小子。我从来没有否认过先辈们的一切,只是它已经不适合当下了。一个有利于我们的事物,如果一层不变,一样会遏制我们的生长。先辈们是对的,但那已经是过去了。”
“可我是过去的人,我属于过去……”
“所以你应该杀死我,像历史不断重复的那样。你要为你守护的东西付出代价,就像我为我的坚持背负惩罚一样,这是我们各自的使命。”
“为什么一定是我,既然你都已经快死了,为什么不能让老天去做这件事……”
“胆小鬼可阻止不了那些人。你必须坚定信念,小子,这才称得上势均力敌。改革已经势在必得,这股力量正在酝酿,但如果不加克制,连我也会被浪潮吞噬。”
他忽然走过来把我抱在怀里,温柔的说“他们已经为自己的固执受到了惩罚,他们已经知道错了,我不能让那些警察真的上岛。你要战胜恐惧,小子。不是每个人都有获得勇气的机会。杀死我……”他几乎是恳求一样的说“然后把我送上石柱。”
“你是魔鬼,韦斯,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魔鬼。”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然后虚弱的重新靠在槐树上,我看他鼻尖上不停的冒出细密的汗珠,嘴唇开始逐渐发白,刚才那股戾气瞬间消失不见了。
“你看,即便我把一切计划都告诉了你,但我敢打赌,你不敢杀死我,是吗?”
他说完这话之后,在原地静默了几秒钟,就像忽然被石化一样。
我喊了他几声,他没有反应,于是我走过去推了推他,然后毫无征兆的,他笔直的朝侧面倒去,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不停的用力把空气吸进鼻腔里,然后缓慢的吐出来。
“快……杀了我,不然你没有机会了。”他忽然睁开眼睛说。
我幻想过无数次韦斯死去的场景,但那只是轻描淡写的片段,它过滤掉了大部分死亡真正的残酷。当我真正面对韦斯死去的时候,看着他扭曲的脸,那些安静时做出的思考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我和他流着的共同血液。
那一刻,我忘记了所有和他的恩怨,只想尽快结束他的痛苦,所以我把提前准备好的水果刀拿出来,用刀尖指着他的心脏颤抖的说“我要杀你了,韦斯。”
但我举着水果刀却迟迟不敢下手,而他却不停的催促我说“快动手!”
他似乎已经看不见东西了,不停的问我“你用什么杀死我呢?”
他又问“是刀吗?”
他又问“你刺进去了吗?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我猛的把刀插进他身边的土地。
“我插进去了,我把你给杀了,韦斯。”
他慢慢安静了下来,空洞的看着天空,然后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
“好小子。”他停了一下,说出了人生中最后一句话。
“马尔堂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