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饭
长发20岁那年,家里还有几亩地,没日没夜的在田地里劳作,过年也吃得上一顿饺子。
后来先是经了匪患,奶奶受了惊吓病死,又兜出了爹的积年老病根,断断续续的那几亩地也没了。爹在临死前大骂娘云翠败家,不该卖了地给他治病。现在看来得亏是卖了那地。
他娘云翠16岁被卖到大李营,20岁上头生了他。和他爹大柱感情深着呢,起初长发也看不出来——自打他爹死后,他娘坐在仅剩的破屋门前,日渐花白的头发随风飘着,眼神也空洞起来。50岁不到就到了油尽灯枯的那一日。
临死前她对长发说,说自己对不住他对不住李家,不该卖了那地,闹的长发快30了也没娶上亲。
长发就埋着头伏在娘身边哭,说不娶亲没关系,这辈子只想好好孝顺娘。
他娘说,亲是要娶的,只是自己一辈子啥也没攒上,连那二尺缎子,也给婆婆做成了寿鞋。如今除了这屋子,是什么也没有了。
说自己死后,不要棺木,一张破席卷了,和大柱合葬就好。一定要保住这几间破屋,让长发有个家。
她死死的盯住长发,直到他点了头,才安了心。
剩下的那口气,她想起了自己的家,说自己那年在新县走的太匆忙,道听途说那么几句话,就回来了,想想也是后悔。
说着说着就糊涂了,嘴里喊着“娘”就这么睁着眼走了。
热热闹闹的一家人就剩了长发。村里渐渐却热闹起来。
有人说长发赤贫该分一点田地,有人说长发投机倒把把地卖了躲避政策,也有人说长发对新社会新政策一点不积极,一点不响应。
随他们怎么说,长发心里像一片深潭,冷秋秋黑洞洞起不了波澜,他开始理解他娘云翠早些年间坐在门前的眼神。长发觉得,世界已然与他无关。
那一年夏天下了很久的雨,大李营村支部书记拿着刚刚批下来的文件到了长发家,看见那几件破屋塌了。云翠不要棺木省下的几间破屋只剩下了一堆瓦片。
他抢天呼地的叫了一帮人,把那破砖烂瓦扒了个遍,没找到长发。
有人说长发命苦,眼看就要过上好日子了,不知去哪了,有人说长发疯了“一天天眼深沉沉”的可怕。也有人扯上了乱力怪神,总之此事在大李营热闹了好一阵子。
而在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论时,长发已经穿省过县开始了讨饭的生活。
起初,长发并没有打算讨饭。只是静坐中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带他娘回家。
说干就干,他找出那木箱子里他娘那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冒着雨出了门。他赤脚走在曾和娘一起走过的土路,那天也如今日般天黑,车前把挂着灯笼,他娘跟在后面推车,在后面“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遇到路口,她总怕走错,一次次确认,自己不耐烦,说她捣乱。
“娘,这次我就带您大大方方,从从容容的回趟家。”长发心里想着,脚上也有了力气,等站在新县的干土路上,他还不知道家里的破屋已经倒了。
新县没有下雨,赤着脚,一身湿淋淋的长发丝毫不看旁人眼色,只在娘说的城西城东来回转悠,县城里披红挂彩,早不是曾经模样,30多年前的屠户不知踪影,娘的家也不知究竟在哪里。
长发不着急,他一个街道一个街道的转,觉得娘若在天有灵,就找得到家。
就这样过了两日,县城的太阳晒干了他的衣服,他躺在一棵树下打盹,一个老婆婆送了他一个玉米面馒头,看着他狼吞虎咽,嘴里砸吧了两声说:“你一个讨饭的,连个碗也没有,你等着,我送你一个。”
长发就这样有了吃饭的家伙什,再到其他地方去转,也不用挨饿,带着娘转的更从容些。
他胡子拉碴,满脸泥污,时有时无可有可无的饭食。然天当被地当床,夜里的星星月亮,
冷风玉露,都是他长发的。他像是在这个世界,又像是在看这个世界。长发的心从未如此辽阔过,他爱上了讨饭。
等转够了新县的大街小巷,他把娘的衣服埋在新县城东的树下,毅然出发了,和家相反的方向。
讨饭就要有讨饭的样子,他蓄长了头发胡子,配着衣衫褴褛,拿着破了一个小口的碗,刚好就是乞丐的模样。
讨饭脸皮要厚,世上有好心的人,也总有些不那么好心的。即便是好心的也会有些嘴碎的。要想讨到饭,就不能在意这些小来小去的玩意儿,吃到嘴才是王道。
吃到嘴就能活下去,活下去,长发就可以看那星空辽阔,人世景观。讨饭不过是他的手段。
长发起初以为这世上就他一个讨饭人,讨的饭多了,却发现讨饭的也是个小社会。譬如说一个好心的老太太饭刚做好,还没入嘴。门口就来了个讨饭人,先说自己是什么来历,缘何讨饭,不是妻离子散,便是家门不幸,必要说的凄苦才行。
这时,年老的,身弱的讨到饭机会就大些。
比如长发认识的老赵,他约莫50多岁,一时是寻找失踪的孙子,一时又是被不孝儿赶出了家门。翻来覆去,花样繁多。
相比他,长发时常讨不到饭。
虽然衣着到位,可身形还是个年轻人模样。遇上个快嘴的大姐,要问:“年轻少壮的怎么不干活?”这还是好的,要是有那么两个爱教训人的大爷,还要赶上去两步骂一句“四体不勤”。
长发没法跟他们解释,又把身世编的没那么凄苦,总是要不到饭。
老赵偶尔分他个一星半点,就想着支使他。不是捶腿就是捏肩,长发气不过,拳头用力,恨不能把他捶进土里。
老赵唉吆着,分不清是舒服还是难过。他对长发说:“你小子别不服。要是早些年,你连给我洗脚都不配。”
见长发闭了眼躺在草堆里不理,自顾自吹牛说自己家当时如何打发要饭的:“白馍馍抓上两个,掺了肉的粉条子盛上大半碗。”
听的长发和他自己一起咽口水。
他就教长发怎么要的到饭。长发不耐烦他吐沫横溅,问:“你那么能你还讨饭?”
老赵便闭了嘴。他似乎觉着和长发聊的太多,不久就和他分开了。
路上人来人往,人总有离分,讨饭的更是如此。若扎了堆,往哪讨那么些饭来吃?
长发一路观山望景,不觉就往南走的远了。南边气候温和,山多野外吃食也多。这对长发来说是好事:不担心棉衣过薄,也不用撒着谎去讨饭。
一日长发从山路上下来,遇到了细妹,她歪在路边,独轮车陷进沟里,上面的稻谷撒了一地。长发顺手就给她送回去了。
她家里有老人,听他们谈话才知是她公婆。他们先是被长发的装束吓了一跳,等安顿了细妹,见稻谷被摊在院里的空地上,两老互相看了一眼,拿来了吃食茶水,打听长发的来历。
长发把用习惯的讨饭话术说了一遍,大致是父母早逝,无依无靠,四处乞讨。
吃完了就要走,老人忙了求,说儿子不在,他二人也年老体弱,家里只有细妹一个劳力,眼下正是收稻子的时节,细妹扭伤了脚,实在是没有办法。求长发留下来帮忙,管吃住,临走还给钱。
长发动了心,常年在外走,收稻子时也远远看见过,虽和麦子不同,大致也就是那个套路。讨饭的日子过久了,也偶尔想起家里的破屋。他原也打算一路往北,走到家就不出来了。
若是得了钱,有了路费也不是个坏事。
长发就在细妹家住了下来,白日里干活,晚上就睡院子里的柴房里。这样的日子还不错,长发甚至想住下来不再回家。
细妹是个小寡妇,村子里议论纷纷,她的公婆却不在意。一个劲儿的对长发好,不仅给他剪了头发,还给他穿上了他们儿子的衣服,看着长发是觉着哪哪都好。
长发却不安起来,倒不是村子里的议论——哪的村子都一样,说两句就说两句,何况叽里咕噜的也听不甚分明,柴草房里睡的长发在夜里看见几次,村子里的阿先爬进了细妹的窗户。细妹的脚伤早好了。对着长发,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她说就因为阿先不能进门给他们当儿子他们才看上长发,说自己从小给他们当牛做马,早还了恩情。
他也曾想过,不如只给他们种地,不娶他们的媳妇。老人说,那不行,新社会了不能养长工。除非长发当了他们的儿子,娶了他们媳妇。
在种完萝卜的当天晚上,长发离开了。没有跟那对和善的老夫妻打一声招呼。没有拿挣下的钱,只穿走了他们儿子的衣服。
长发决定不再讨饭,他要靠自己的气力,自己的本事回他自己的家。
然而一路行去,竟无一村需要帮工。该忙的活计已然做完,再偏远的村落也无人敢用帮工。长发像一个废物,无奈只得讨饭。
与去的时候不同,他看了千山万水,心里藏着丘壑。然回的时候,他羞愧屈辱,用尽心机,然而只能饿晕在一户人家门前,手里还捏着半个捡来的破碗。
醒来的时候,满脸菜色的女人正在给他喂米汤。那汤半碗是水,到了碗底才有几粒米。女人的儿子在一旁舔着嘴唇。
女人显老,眼角全是皱纹。一张脸黑着没个笑容,遇见了夜里喊门的,大嗓门一出,骂的来人屁也不敢放,走的静悄悄。
女人说她的男人是个赌鬼,早不知死哪了。说灾年难捱,长发要是不想走,就帮着干些活,别一天天躺在那里要死不活。
长发双腿没有力气,心里还有着没消化完的别样情绪。被这女人吼叫,赌气撑着起床做事。女人嘴不饶人,暗地里也会给他的菜汤里多捞几根野菜。
一日,女人给他一根别致的银簪子,说过了河就是另一个省,有人偷卖粮食,求他拿了这个祖传的银簪子,渡河买粮,救救她的孩子。她两颊深陷,手搂着那奄奄一息的孩子,眼含希冀。
他知道,那河对岸站着持枪的民兵,带着红袖章的巡防队员。一旦被逮住,就没那么简单。
他有些害怕,想要拒绝。最后还是接过了那根簪子。
黑漆漆的路上没有天光,长发听着自己牛马般的喘气声,小跑在庄稼夹成的小路上。遭了灾的庄稼稀稀拉拉长在地里。
他趟过了河,躲在草地里,发出几声虫子的叫声。果然来了一个人,他引着他到了背出,背过身划亮了火柴,照了照他的银簪子。
他让长发在此等候,他取了就来。长发握着银簪子,几乎忘了呼吸。这男人是引人上当的托儿吗?他是不是去找人了。
他在路上有没有人发现?要是被人捉了,连累到我怎么办?
忽然一响动,长发几乎拔腿就逃。等那人到了近处,递了一个长条布袋给长发,轻轻飘飘的是救命的几把粮食。
长发在黑暗中跟他交换了东西,将那长条粮袋系在腰间,一阵风过。才发觉自己尿了裤子。
时间又过了30年,长发已白发苍苍。小孙子四喜挑食不愿吃饭,长发在一旁教训说:“就得让你去讨饭,饿饿才知道饭主贵。”
四喜噘着嘴:“不就是几口面汤。”
“你小子可别小瞧了那几口面汤,没有这几口面汤,你爹早饿死了。”
四喜的爹就是当年那女人饿的奄奄一息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