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天亮说再见

2018-12-17  本文已影响15人  木头_1ee4

                                  

           2013年的整个夏天,我都是在北方的一个小城里度过。那年天气诡异无常,每天就像暴雨快要来临一样,闷热无比。人们汗流浃背,烦躁不安,终日期盼着这个该死的夏天能够早日过去。而我,正是从这样的鬼天气里,从远方赶来,像个曝晒在烈日下的难民。

          2013年的我目光清澈,心灵干净,遗憾的是兜比心灵还要干净。当我千里迢迢地找到堂兄伟德时,他正在捣鼓他的嘉陵250.这是一辆看起来很勇猛的摩托,像极了一条巨大的狗。每天傍晚他都会骑着这条狗从南城跑到北城。排气管发出的轰鸣声让他感到一种狂野的快感,他觉得他很牛逼,但我知道,有人会说他装逼,更会有人说他傻逼。

          伟德确实很牛逼,起码我这么认为。我总觉得他是个斗志勃勃的人,在他27岁那年,他就开了一间饭馆,一年以后,倒闭了。29岁的时候,又开了一家饭店,两年以后,也倒闭了。2013年的他,32岁。不负众望地开了第三家饭店,名字叫胃的宴。胃的宴很不错,始终没有辜负伟德的一片苦心,基本上每天座无虚席。饭店一共五个人,厨师,配菜,服务员,我,还有老板伟德。

          每天深夜,会有个女人到我们店里吃一碗八块的牛肉面。长发飘飘,穿着蓝色的连衣裙,露出洁白的小腿。算不上很漂亮,但是很耐看,五官精致整齐。细柳长眉,很撩人的样子。她的眼睛很漂亮,水汪汪,亮晶晶。天生自带三分泪,让人看了心生怜悯。笑的时候阳光明媚,不笑的时候诱人妩媚。有人说她这是桃花眼,情路多厄,一生注定为爱疾苦。

            小远说,在我来之前,这个女人就开始在这里吃面。而且永远是牛肉面。小远是个东北姑娘,22岁。身材极好。个子也高,有1米7左右。就是五官稍微差了一点,不太对称。胸脯高耸,屁股紧致。一直是伟德撩逗的不二人选。他想睡她,大家心知肚明。但是,22岁的小远自视甚高,总觉得端盘子洗碗不是自己的宿命,一心想 像做演员或者模特一样能够被众星捧月般光彩照人。天天在店里学表演走猫步。不管手里端的是水煮肉片还是上汤时蔬。有时练得头昏眼花走火入魔,上错了菜端错了汤那是经常的事。一直到后来,我想小远还是没有能保护好她的这个梦想。自从伟德和她经历过一天一夜后,这个小女子开始对及时行乐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每天抱着手机搜一搜摇一摇。没过多久,她炫耀着对我们说,看看,想请我吃饭的男人微信里都放不下啦。后来想一想,小远也可以算是众星捧月了,她被各式各样的男人们追捧着,变着花样地戏耍着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到后来还真让她钓上了一个有钱人,从此抽细烟,喝洋酒,买奢侈品,开小汽车。潇洒无比。遗憾的是这个有钱人不但有钱还有老婆孩子。我们的小远只能做一名被人唾弃的小三。

           夜幕来临后的小城开始显得活跃起来,蛰伏一天的人们成群结队地开启他们的夜生活。这天饭店里有四个女人喝了四箱啤酒,满地的酒瓶子,厕所都快被她们尿满了。

           那个女人又来了。有时一个人,有时带着个男人。这些男人都不怎么年轻,表情猥琐,眼里发光,明目张胆地盯着这个女人丰满而开放的胸部。他们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地听着。听她说话,说她的家庭,她的爱情,她的委屈,她的无依无靠。听完以后轻轻一笑,不置可否,好像他们早就了解一般,异常高深。接着,两个人相随出门,女人在前面,男人在后面。缓慢地消失在昏暗的路灯里。

          我们谁都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干什么的。有时候闲聊起来他们都说她是做那个的。每次说完以后桂姐都要补充一句就是一个小骚货。桂姐是配菜工。那一年,她正好40岁。在她35岁那年,她男人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跟另一个女人跑了。她到现在始终没有搞清楚怎么会有女人看上她那傻不拉几不爱洗澡的丈夫。自那以后,她便怀疑每个花枝招展的女性都是骚货,包括,小远。其实桂姐挺好的,只是性格火爆了一点,刀子嘴豆腐心,大方脸,大方人,大方身材。对每个人都挺好,包括,她认为也是骚货的小远。

         不管那个女人是哪种女人,在我心里,我始终对她怀有好感。因为她进门的时候总是轻轻地对我一笑,很谦虚的样子,付账出门的时候再笑一下,笑的很浅,却十分的灿烂,令人心里一暖。烦躁枯味的夏夜,应该每个男人都需要这样的笑容。朋友们说我不懂得欣赏女人,我承认我不会欣赏,却始终坚信,一双真诚而又善良的眼神远比丰乳肥臀更真实,更接近于自己的内心。

           那天那个女人和陈秃子打起来了。陈秃子是我们这里的厨师,五短身材,上肢有力,油脸秃脑。此人早年间闯荡江湖,好勇斗狠,好嫖好赌,后来据说因为一碗好吃到让他泪流满面的牛肉卤面,使他后来弃恶从善,重新做人。拜了那位老师傅为师,从此潜心研究厨艺,不再过问江湖。也有人说,那位老师傅就是他爹,牛肉卤面是他们家家传的独门配方。他爹临终前将这门配方传给他后含恨而终。不管那些传言是否属实,不过陈秃子确实做得一手好卤肉,鲜嫩浓香,余味不绝,鬼才知道他在面放了什么灵丹妙药。炒菜也挺溜,颠勺颠的飞起。

            那天老板伟德不知道到那里鬼混去了。女人来的很晚,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坐在角落里低头啃指甲。没过几分钟,江湖人陈秃子哼着小曲走了出来,亲自给女人端面,还自作主张地送了几碟小菜,外加一小碗牛肉汤。小远和桂姐远远地看着,不怀好意地嘟嘟囔囔。陈秃子早有准备,把面和汤放在桌上,鬼头鬼脑地问女人,今天没生意?女人说:什么?陈秃子咧嘴笑了笑,说:吃吧吃吧。这是我送的。女人冷冷地看了看他一眼,说不用,我吃面就行。陈秃子碰了一脑门灰,脸色乌黑,低下头又说了句什么。女人摇摇头。陈秃子不死心,凑到女人脸上又咕哝半天,舌头都快舔到女人的脸了,一副猴急的样子。女人开始还摇头,听到后来,腾地站了起来,眉毛倒竖,杏眼圆睁,一招排山倒海把一碗面都排到了陈秃子的脸上。所有人都惊呆了,纷纷围过去参观,在一片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中,只见陈秃子一身浓汤,满脸汤面,一脸懵逼,一动不动。

            瞬间安静以后,江湖好汉陈秃子终于恢复了他以往好勇斗狠的本性,甩开汤面,破口大骂,不到十秒操便了女人的母氏亲属以及祖宗十八代。女人冷冷地看着他,一口一个王八蛋,显然在骂人的尺度上远远不及江湖好汉的恶辣狠毒。王八蛋没骂够,转身回到厨房,提了把菜刀就冲了出来,声称要废了这个不要脸的臭女人。女人还是冷冷地看着他,看着王八蛋的刀法在自己的面前耍了一套又一套,刀刀可以置自己于死地而面不改色。我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王八蛋耍脱手而要了这个女人的命。小远看到王八蛋的刀法精妙,天下无敌,就是劈不中目标,于是对桂姐说,快把这个王八蛋拉回去吧,丢人现眼,我都想干他了。桂姐应承了一声,过去拉着王八蛋就往厨房走,一边走一边骂到,快滚回去吧,别他妈丢人了。陈秃子在桂姐的拖拽下嘴里不停地我草,我草,也不知道他到底在草谁。

             一场闹剧以陈秃子的狼狈离场而告终。女人缓缓地坐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站了起来,准备离开。夜晚暴雨刚过,湿气骤升,空气中依旧飘荡着蒙蒙细雨。女人看了看外面的天气,犹豫不决,徘徊不前。我看着她,突然心中一动,拿了件外套走过去对她说,天凉,你先披上吧。女人冲我笑了笑,接过外套,柔声细语地说了声谢谢。我说,不必生气,陈秃子就是个王八蛋。女人又笑了一下,转身走了。高挑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里分外妖娆。我看着她远去,好像看到了遥远的她回头张望,眼波流转,泪花闪闪。

              这件事过后,那个女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来。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还带个男人,陈秃子咬牙切齿,不是多放盐味精就是吐唾沫。女人吃着唾沫牛肉面和另一个人说着自己的故事,幽怨婉转。 日子过得平淡无奇。伟德每天骑着他的那条大狗出去鬼混,回来满身酒味地和小远打情骂俏。小远也出去鬼混,有一天她说她表哥来了,其实我们都知道她是见网友去了,我们都看见了一个开起亚K3的男人鬼头鬼脑地蹲在饭店门口,然后看见小远的时候大献殷勤,给小远开车门的时候顺便摸了一下她的屁股。有时候伟德和小远一起鬼混,晚上打烊以后两人成双成对地出入酒吧KTV,双宿双飞。桂姐又开始骂陈秃子了,原因是陈秃子不是嫌桂姐切土豆丝切粗了,就是肉片切厚了。桂姐一边切菜一边骂,操你妈的,嫌这嫌那,你他妈来切。陈秃子默然无语,挥动着手里的炒勺,噼里啪啦。而我,浑浑噩噩,对着一台电脑,度过大部分的时间。

              我叫小蓝,蓝色的蓝。那天,那个女人对我说。 那天她心情似乎很好,温柔地注视着每个人。那天,她一个人来。那天,我成了坐在她对面的男人。

              她说她来自南方。她爸爸是老师,她妈妈也是老师。她从小多才多艺,能歌能舞,还弹得一手好钢琴。如果没有意外,她将会和她父母一样做一名高尚的人民教师,嫁一个对她好的男人。但是,事情往往会出现意外。在她23岁那年,她遇到了一个画家,此人又高又帅又风趣,三言两语就为她描绘了一个灿烂无比的未来。从第一次见他,她就如痴如醉地爱上了他,义无反顾地跟着他走南闯北,从此远离家乡。五年的时间里为他付出了一切,她的身体,她的健康,她的钱,以及她的生命。常年的厮守和生活的窘迫让她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了他的好高骛远和好吃懒做。五年里,她为他还债,为他打胎,为他承受着无数的嘲讽和伤害。然而,这男人还是无情地抛弃了她,她哭,她闹,她下跪,接着她自杀,这男人还是无动于衷。终于在有一天,男人消失了,卷走了她的所有。所以,她疯了,一个人只身流浪,讨过饭,挨过打,受过欺负,被收容了两次,后来流浪到这个小城,好在苦难已经过去,她独自居住在这座小城里,无欲无求,却感觉十分踏实。

             她整整讲了两个小时,讲完以后如释重负,把头轻轻地靠在玻璃上,眼神迷离。那是我们之间第一次正式交谈。一个星期以后,她问我,我能不能到你那里住一晚,我钥匙丢了。 我满脸涨红,一颗心砰砰乱跳,结结巴巴地说,我,我那里,就一张床。 她笑了,说,没关系啊,一张床就一张床。

            伟德在他妈妈的督促下,通过相亲交了一个女朋友。那个姑娘带个眼镜,整整齐齐地梳着马尾辫,看起来文静优雅。说话轻飘飘软绵绵的,据说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自从伟德和她深入交流几次以后,她很名正言顺地进入到我们这个团体当中。每天晚上下班以后她都会来到店里,或者坐着,或者和伟德聊天,或者收银,就是不收拾碗筷不打扫,俨然一副老板娘的派头。很可惜的是到最后她也没有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老板娘,几个月以后两人分道扬镳,她依旧去做她体面的工作,伟德依旧当饭店的老板。好像这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一样。有一次和伟德聊天,说起了这件事。伟德只说了句,不合适。一直到后来,我才渐渐地明白,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大部分的爱情都会半途夭折,千年修得共枕眠也许就那么几天。在一起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分开更不需要太多的理由。繁琐的生活习惯和复杂的家庭背景足以让一个人难以接受提出告辞。生活就是这样,我们可以在一起睡觉,但是我不可以和你结婚。

           那天夜里,我很猥琐地把小蓝带我到我住的地方,这是伟德给我租的一间小平房,设备简陋,毫无生气,一张床似乎摆满了整个屋子。幸好,这张床足以放下两个人。 我哆哆嗦嗦地和小蓝睡在一张床上,盖着一床毯子,枕着一个枕头。干柴烈火,月黑风高,我抱她,她推开。我亲她,她扭过头去。我扯她的衣服,她就奋力挣扎。那张破床一直在吱吱呀呀地叫唤,最后两个人都累的气喘吁吁。我一头大汗,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悻悻地住了手。这时她突然笑了起来,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你和他们那些人不一样,你心眼好。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屡屡进攻不顺让我觉得很不爽,支支吾吾半天没崩出一个字来。正要说那就歇了吧,她的嘴唇突然凑了上来,温热火辣,甜美疯狂。

           接下来我们有了很深的交往,但一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干什么的。那天晚上她说她是卖衣服的,我信了。过了十多天,她有说她是卖化妆品的。我还以为我记错了,说你不是卖衣服吗。她说,是啊,是啊,我们店里衣服化妆品都有啊。倒是桂姐和陈秃子一口咬定她就是干那个的。我又问小远,你觉得呢。小远哈哈大笑,说,也许人家白天卖衣服,晚上干那个,两手抓两手都硬呢。我这个人,天资愚钝,痴迷不悟,后来心里一想,管她干这个干那个的,我又管不了她。

           接下来的日子里,小蓝没有再带男人过来吃饭,她总是一个人,有时候吃的很快,有时候吃的很慢,一直到最后,其他人都知道了小蓝吃的很慢的原因是在等我下班。也许7天,也许10天,反正每天我都希望她吃的慢一点,有一次我仿佛听到了桂姐在背后悄悄地对小远说,这小子完蛋了,魂被勾走了。

          但是我的魂真的被她勾走了吗?有一天晚上完事以后,我把头靠在小蓝光滑的肩头,听她喃喃地说着她的那些故事。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她说啊说,摸啊摸,说的我睡了一觉又一觉摸的我舒服了一阵又一阵。我非常喜欢她的手指,纤细悠长,穿梭在我的头发里,像一条滑嫩的蛇,弄的我心痒难耐。有一次她突然说,你的头发真硬,和他的头发一样硬。人们常说,头发硬的人心也硬,你的心呢?硬不硬。当时我睡意渐浓,迷迷糊糊地说,硬,硬。她没有再说什么。夜色朦胧,我酣然入睡,迷迷糊糊中感觉脸上湿湿的,她流泪了。直到后来回想起来,我才知道她比我更清楚我们终究会分开,我们之间的感情,只不过是一个孤独的人正好碰到了另一个孤独的人,互相依偎。

          那是她第一次哭,也是我见过唯一的一次。她总是笑,浅浅的,却很灿烂,令人心里一暖。有一段时间我很讨厌她不厌其烦地说她以后怎么怎么着。但过了很多年,我终于明白,那些虚构的生活,其实只是她的理想。这个世上每一种理想都很了不起,功名利禄,香车豪宅,而唯有这个女人,当她走过我的身边,最高的理想只是得到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找个普普通通的男人,过完一生。

          伟德结婚了,在我离开后的第三年。新娘是个胖胖的姑娘,脸上肉嘟嘟的。生了一个姑娘,还是肉嘟嘟的,叫九斤。据说刚生下来九斤。那一年他们家添了两个肉嘟嘟的女人。从此,伟德卖掉了他招风的摩托车,把饭店兑给了陈秃子,动用各种关系在国有单位找了个工作,安心生活。每天早出晚归,模范丈夫。不过依然爱喝点小酒,但愿永远不再影响安定团结。三年后的陈秃子做起了老板,依旧油脸秃脑,抽15块的黄鹤楼,喝35块的竹叶青。桂姐成了他老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当初桂姐骂他跟骂儿子似的,他居然还娶了她。有一回和陈秃子喝酒,陈秃子一杯竹叶青下肚,迷瞪着眼,抽了一口烟,总结性地说了一句,这就是命啊。酒气熏天,烟雾缭绕,桂姐在厨房扯着嗓子喊,死秃子,肉不放进冰箱里,都你妈的发臭了。

            这就是命啊。小蓝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里掺满了悲苦忧伤。她相貌普通,身份卑微,从没穿过名牌衣服。她总是那样唯唯诺诺,想象着能比真实的自己高贵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却从来无人理会。她躺在我吱呀作响的破床上,盖着我破旧的,霉味浓郁的毯子,微笑地握住我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是我的贫寒的新娘。从此以后,每一个和我交往的女人都带着她的印记,不管她们多么美丽,多么高贵,我都将从她们的深处看见那个女人,她站在当年,站在原处,始终不改地微笑着,目光一半幸福,一半忧伤。

            最后一次见小蓝是在离开的前一天。那天我对小蓝说,我请你吃顿饭吧。她说好啊好啊。那顿饭我们从6点吃到了12点。很可惜的是那天我喝多了。所有的事情都是小蓝后来打电话和我说的。她说我没怎么吃饭,一直喝酒,喝了一瓶白的,一箱啤的。和她说了好多好多的话,说喜欢她的眼睛,她的头发,她微笑时候的样子。后来还带她去唱歌,说是专门唱歌她听的。她说我一点也不老实,喝多了在大街上抱着她就亲。可是始终没有告诉她第二天我就要走了。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小蓝已经走了,走前把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还留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谢谢你的陪伴,回去找个好姑娘,好好生活。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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