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花
谨以“她”称,致敬所有的妻子和母亲。
00(序章)
“闺女你看看,这个怎么样?”
母亲第三次把男人的照片塞给了她。
长得还行,个不太高,看起来很阳光——这是她的相亲对象。
她淡淡地看了一眼,低头继续摆弄着手里的小野花。淡蓝色的花骨朵,没什么香味,路边一抓就是一大把。
但她却很喜欢。
“闺女你说话啊,喜欢不?”
她头也没抬地应了一声:“还行。”就那样,没感觉。
“那咱们见见?”母亲试探着问她。
她拈花的手指顿住,想和往常一样说句不想见,可母亲却仿佛能窥探出她的心思。
“闺女啊,妈老了。”
只盼着你能嫁个好人家。
她瞬间哑然,抬眼所看之处,母亲鬓角的白发扎眼得很。
那句“妈,我不想结婚”在喉间滚动半晌,最终是没能说出口 。
她说:“嗯,见吧。”
相亲地点照旧在餐馆。
男人长得比照片上更好看,眼睛很大,笑起来很阳光。
“你也是被家里逼来相亲的啊?”男人开口问道。
她一愣,点点头。
倒是没想到他会问这种问题。
“我妈一直念叨我,”男人用热水烫了个杯子,很贴心地给她倒了一杯新茶。
“说我要是再不找对象,就要成个孤寡老男人了。”
她说:“可你看起来也不老。”
男人又给自己倒了杯水,说:“我都三十了。”
她笑了笑,有点讶异:“我还以为你只有二十五六。”
男人也笑,露出一颗好看的虎牙。
一顿饭时间过去,两个人还是留了联系方式。
随后的一段时间,男人经常约她出来吃饭,她也从来没有拒绝。
他们的相处模式看起来就像普通朋友一样。
但只是看起来而已。
都是抱着结婚的想法去的,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所以当男人拿出一枝玫瑰花的时候,她也没有多意外。
“要不我们试试?”
她张了张口,不知道该怎么应答。
喜欢吗?谈不上。顶多就是聊得来。
不喜欢?也不像。还是会有点感觉。
她也问过周围的朋友,但得到的答案无非就是——
“你都快三十了,找个人凑合过得了。”
可是这是她的一辈子啊,怎么就成了“凑合”呢?
她心里乱成一团,年龄的压力、残存的自尊、朋友的催促……各种复杂的情绪不断拉扯交汇,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玫瑰花在眼前突兀地艳红,娇贵的花枝被层层装饰好,比田间的小野花不知道精致了多少。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算了,凑合吧。
她说:“嗯,试试。”
婚礼很快提上了日程,仿佛一切都在顺其自然。
男方家里并不富裕,他们连婚服都是租来的。
她看着镜子里妆容精致的自己,感觉有点陌生。
曾经也盼望过穿上婚纱的一天,但这天真的来了,她却没想象中那么开心。
为什么呢?
她下意识看向了那个同样穿着婚服的男人。
明明上个月他们还是陌生人,今天他就成了她的合法丈夫。
人和人的关系还真是奇妙。
离敬酒还有段时间,她站起身,准备把自己从娘家带来的行李收拾妥帖。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好收拾的,除了一些衣物和首饰,她唯一惦念的,只有一张相片。
那是一群人的合照。
相片上的她约莫十七八岁模样,长发绑成了一条麻花辫,手中捧着一簇蓝色小花,笑意盈盈的一张脸被定格在了镜头里。
拍照的缘由已经快忘了,只记得那天有好几个小姐妹,分别几年难得聚在了一起。
“在看什么?”男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她恍然回神,把照片收了起来。
“没什么,要敬酒了吗?”
“啊,不是,”男人解释说,“我就是想问问你饿吗,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他问得礼貌,她答得也客气——
她说:“不用,谢谢。”
01
婚后第一年。
男人,不,丈夫对她很好,尽管生活条件说不上很富庶,但吃穿用度从来没有匮乏。日子过久了,两个人也产生出了小夫妻之间的浪漫。
丈夫偶尔会花半天工资,给她买上一小束花。她嘴上嗔怪着他乱花钱,可脸上却有藏不住的欢喜神色。
鲜花没多久就会蔫掉,她却愿意把它用水养着,在床头放两三天。
婆婆对她还行,没有很和蔼,但也没有苛责。只是三天两头的对她和丈夫的催促,让她着实有点烦闷。
婆婆想要个孙子。
她有些无奈,现在刚刚结婚,不想那么快有孩子。
但这话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晚上丈夫躺在她身侧,旁敲侧击地问她对于生孩子的看法。应该是母子俩达成了一样的意见,现在铁了心想要说服她。
她不是不想要孩子,她只是觉得自己什么都还没准备好。
对孩子是,对自己也是。
窗帘厚重,月色都透不进来。她在黑暗中睁着眼,对丈夫的询问也没有应答。
良久,她缓缓闭上了酸涩的眼睛,把自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背对着丈夫。
她说:“生吧。”
02
婚后第二年。
她怀孕了。
三月左右的孕期反应很严重,她几乎吃什么吐什么,连带着整个人消瘦了一圈。
丈夫心疼,要带着她上医院开些药。
她摆摆手拒绝,说怀孕都这样,过段时间就好了。
她没说的是,去医院太贵,她想留点存款,作为孩子的奶粉钱。
第四个月的时候,丈夫陪她去做了第二次孕检,他说什么都能省,孩子身上不能省。
排队的人很多,丈夫给她找了个空位坐下,自己排到了长长的队伍后面。
医院并不安静,有人聚在一起闲聊家长里短,也有人盯着检查报告一言不发,这里的悲欢离合从不相容。
刚刚有对年轻夫妻从她面前经过,女人眼眶通红,脸色苍白,搀扶着她的男人神色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她坐在一旁,余光从他们手中的孕检报告瞥过。
一眼晃得太快,她只看到了几个黑字。
但却足够触目惊心。
诊断结果是地中海贫血。
她不太懂医学知识,但看着那对夫妻,她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结果。
她摸着自己微微鼓起的小腹,有些惶恐,有点不安。
她说:“你要好好的。”
03
婚后第三年。
孩子是在年初的雪夜出生的。
宫缩的阵痛来得猛烈,她在睡梦中被疼醒一层冷汗。
身下的毯子变得冰凉,她艰难地弯下身体摸了一把,是湿的。
羊水破了。
丈夫在身旁睡得鼾声如雷,她抬起手无力地推了推他,语气虚弱:“去……去医院。”
镇里的卫生院设备落后,接待不了这种突发生产,她被抬上了救护车送进了县里的大医院。
四十分钟的车程,她从没觉得这么漫长过。
疼痛让她的意识昏昏沉沉,推进产房的那一刻,她隐约听见丈夫说:“医生,万一……万一要是有什么事儿,保大人,一定要保大人,孩子不要了……”
大概是太疼了,她都不知道这话是不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她觉得,这辈子她嫁对人了。
一晚上的疼没有停过。
宫缩的时候疼,测开指的时候也疼,到最后也不知道是不是疼到了极点,她觉得死亡都不过如此。
羊水在路上就流干净了,生产变得异常艰难。医生在她耳边说用力,再使把劲儿。
她咬着牙,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了。
生孩子就是鬼门关走一趟,这话是真的。
她图什么呢?
脑海中忽然蹦出这么个想法。
把自己折腾成现在这副模样,她到底图什么呢?
她觉得大脑有点不太受自己控制了,医生在张嘴说话,可她看得模糊,也听不清楚。
脑子里嗡嗡作响,她觉得很吵,像聒噪的蝉和忙音的电话在不断发声。
“坚持一下,为了孩子,再坚持一下……”
一霎那时间,她听到了这句话。
声音仿佛直接传入了大脑,她不知道是谁说的。是幻听吧,因为这声音熟悉得像她自己的。
加把劲啊。
……
“五点三斤,”医生把哇哇大哭的孩子抱到她跟前,“是个闺女。”
末了还赞叹了一句,说很久没接生过这么漂亮的小孩了。
她艰难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小姑娘红着整个身子,一张小脸皱皱巴巴的,哭声倒是大的很。
哪里漂亮了?
她扯出一个笑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脸颊。
软的,热的,是她的。
心里空落落的地方好像被填满了,酸涩和甜蜜充斥得她鼻尖一酸,毫无预兆地就流下了眼泪。
她说:“闺女好啊,闺女随她爹,长得好看……”
母亲是在第二天清晨赶进县里的。
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瞬间红了眼眶。
“闺女,”母亲抹了把眼泪,声音颤颤,“遭罪了啊……”
她笑着摇摇头,看向了在身边熟睡的孩子。手背上还插着针管,她的指尖冰凉,没敢去碰孩子的脸。
她对母亲示意,说:“妈,你看,我闺女。”
母亲弯着身体凑上前,粗糙的指节勾着孩子肉嘟嘟的小手。母亲语音哽咽,脸上却带着欣悦的笑。
“随我姑娘,真好看。”
产后第五天,丈夫帮她办理了出院手续。
母亲说要来照料她的月子生活,她摆摆手拒绝,说不用麻烦她,家里还有婆婆。
母亲愣了片刻,也没再强求,只是将月子里要注意的事情,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
她低声应和着,人生第一次没有打断母亲的絮叨。
母亲让她照顾好自己,她点点头,觉得以后真的要靠自己照顾了。
生产的这些天,婆家人除了丈夫,谁都没来过。
她知道为什么,只是从来没说过。
有一次无意问过丈夫一句,说婆婆怎么没有来。丈夫低着头别开目光,说:“我妈腿脚不好,她说不来了。”
腿脚不好……
她觉得这个男人连理由都找不到一个像样的。
平常上山砍柴一口气走上十几里山路都没问题,到了她这里,搭个把小时的车都成了腿脚不好。
真是……荒诞。
说到底,就是因为她生了个女儿。
而他们想要个孙子。
回家后的日子并不好过,婆婆对她的态度大不如前。她冷眼看着,对这样的态度不服软,也不硬碰。
丈夫一开始还会充当和事佬,后来见多了她们的针锋相对,也就懒得做这两边不讨好的人了。
她也没说什么,爱管不管吧。
月子期她真的是在一个人照顾自己。
丈夫白天要上班,所有的饮食起居就推到了婆婆身上。
“早饭在厨房里,饿了自己去吃。”婆婆手里摘着菜,头也不抬地对她说。
她也不应答,自己拖着产后虚弱的身体去了厨房。
锅里剩着些冷掉的白粥,米粒坨在一起,在表面上结了一层灰白的膜。桌上的碗筷也没有洗,歪歪扭扭地堆成一摞,甜腻的粥渍从碗沿嘀嗒在桌上,招来了一群牵线的蚂蚁。
她看到这副景象,整个人木讷地愣在了原地。
如坠冰窟。
晚上她和丈夫爆发了婚后的第一次争吵。说是吵架,其实更像是她单方面的宣泄。
这些天的委屈和隐忍,像泄闸的洪水一样喷涌而出。
丈夫站着她对面,听着她断断续续的抱怨,低着头默不作声。
说到最后,她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眼泪。
“我……去和我妈说一声。”
丈夫在沉默许久之后,终于说出了一句话。但到底是碍于男人的自尊,他再怎么觉得对不住她,也没对她说出那三个字。
她没拦着丈夫,她需要一个公道。
婆婆约莫早就听见了他们的争吵,丈夫出去没多久,她就听见了两人的交谈声。
丈夫语气带着劝慰,婆婆的声音却越来越大,散发着不满和怨怼,字字都是针对她。
“她那个肚子就是不争气,连个带把儿的都生不出!”
“妈!你别这么说。”
“我说错了吗?你现在是心向着外人了是吧?”
……
婆婆的怨骂声不断传到她耳朵里,她神色不变,只当什么都没听见。
她从门后走开,默默走到了床边,女儿已经睡熟了,不知道是不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小嘴砸吧了几下,在嘴角留下一串口水。
她眼中泛着泪花,还是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把那张小脸抹干净。
女儿又怎么了呢?她就喜欢女儿。
她伸手摩挲着女儿的小脸,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擦去了流下的眼泪。
她说:“宝儿,你以后千万别像我这样。”
04
婚后第六年。
正赶上粤南经济区开发,要在内陆招不少劳动力。
年少时往外跑的热血还没冷却,她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想去外面闯一闯。
吃饭的时候,她把自己的想法和丈夫说了说,语气难得带了欣喜和雀跃。
丈夫皱了皱眉,看样子是不太乐意的。
他说:“咱闺女才三岁,而且……我妈身体不好。”
言下之意,总得留下一个人来照顾这个家。
她咬着唇,还是不死心:“实在不行,我把闺女放我妈那边。”
丈夫闷头吃着饭,话语含糊:“算了吧。”
她紧紧地攥着衣角,突出的指节清瘦泛白。
但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丈夫走的前一晚,她在卧房默默地帮他收拾着行李。
他在客厅和女儿一起看电视,动画片的声音隔着门缝传进来。嘻嘻哈哈的笑语声里,还夹杂着一两句女儿的模仿学舌。
她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小孩子嘛,要高兴就是很简单。
隔着一扇门的距离,她又听见丈夫问:“闺女啊,爸爸明天走了,你会想我吗?”
女儿咿呀咿呀几句,说得尽是些小孩子气的话,句句答非所问。
丈夫笑了两声,又说:“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你会照顾妈妈吗?”
她听了这话,收拾东西的手一顿。
女儿可能是听不懂这句话,过了很久都没有回应。
她继续整理着衣物,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一小会时间过去,女儿提拉着小拖鞋的声音从客厅一路传到卧房。她闻声回头,看见闺女从门边探出半个脑袋,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她。
“不看电视啦?”
她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过去蹲在女儿面前问道。
女儿凑上前搂着她的脖子,压低声音说:“妈妈,你晚上睡觉会踢被子,我来和你睡好不好?”
她笑笑说:“妈妈才不踢被子,谁和你说的啊?”
女儿往沙发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又飞快地转过头来,捂着嘴巴说:“爸爸不让我说,他只让我晚上要陪着你睡。”
她忍不住笑出声,摸了摸女儿的发顶。
她说:“好。”
05
婚后第七年。
丈夫在外不停地忙着赚钱,回家的时间成了一年一次的春节。
当时她正在厨房准备年夜饭,忙的不可开交之际,就看见丈夫揣着兜走了进来。
她问:“来给我打下手吗?”
“嗯。”
他应了一声,接过了她手里要洗的菜。
她笑了笑,也就由着他来。
厨房里的小葱快用完了,她准备去后院拔两棵。丈夫却突然叫住她,说有东西要给她。
“什么?”
“在我兜里,你拿一下吧,我手湿了。”
她狐疑地伸过手去,摸到了一个小盒子。她打开一看,是枚金戒指。
上面有朵小花装饰,和她喜欢的蓝色花朵一模一样。
她张了张嘴,欣喜又讶异,一瞬间竟说不出什么话。
当年结婚的时候,丈夫拿不出那么多钱,连对儿像样的戒指都买不起。
他说等以后再给她补上。
这一等就是七年。
七年时间好像很长,长到眼前这个男人已经做了父亲,他有了中年男人的啤酒肚,黑发中也突兀地钻出几根斑白发丝。
七年时间又仿佛转瞬,他还是不会说情话,送戒指的时候依旧不解风情,眉目间的青涩笨拙和当年那个送花的青年如出一辙。
她说:“你不给我戴上啊?”
06
婚后第九年。
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
这次是个男孩。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她这次做母亲,总算没有那么手忙脚乱。
丈夫请了两个月的假来照顾她,婆婆对她的态度也好了很多。
但她不是那种大度的人,也不会好了伤疤就忘了疼。
她一个人照顾着孩子,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会让母亲过来搭把手。
丈夫知道她的心结,也没有开口说什么。
最先表达不满的,是女儿。
“你们就是偏心!你们……就是喜欢弟弟!”
六岁的小孩懂什么呢?
她只知道这个家多了一个人,把爸爸妈妈对她的爱分走了大半。
冷漠和落差连大人都接受不了,何况是这个年纪的小女儿。
她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怎么才能让小孩子明白。
她很想一碗水端平,却发现不管怎样她都兼顾不了天平两边。
总会有一个被放在下面。
女儿的哭声吵闹,把她心里搅成一团乱麻,说出的话也有些口不择言。
她说:“弟弟年纪小,你让一下他不行吗?”
07
婚后第十六年。
婆婆的身体愈发不好,近两年已经有难以下床的趋势。
医生说是脊髓神经出了问题。
治不好的。
老人家大概知道了自己的身体状况,脾气收敛了很多,不再像当年那样尖锐刻薄。
她照顾着婆婆的生活起居,尽心尽力做好了一个媳妇应尽的本分。
她心里有怨言,也没有忘记当年的苛责。但她不是那种锱铢必较的人,也不想成为那种人。
婆婆是在一个雨夜走的。
那天早上她还去送了早饭,婆婆朝她招了招手,摸索着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小布包,颤巍巍地往她手上放。
她垂眸看了一眼,里面有好几张红票子,更多的是些零钞。
应该是老人家这些年攒下来的。
她把钱推回去,平静地说:“我会照顾你,你也不用给我钱。”
我只是尽义务而已。
老人家嘴唇嗫嚅片刻,低低说了一声:“……是我造的孽。”
他们说,人在死之前是有预感的,会回忆自己的曾经,也会忏悔以前的罪过。
她静静地听着这个沧桑的老人讲着过往的一切,那些刁难与冷漠是真实发生的,曾经也在自己的心口捅了无数把刀。但当这些往事再度浮现,却像风过湖面,吹起的只有点点涟漪。
不是已经放下,是觉得没有必要。
她说:“吃饭吧。”
08
婚后第二十年。
女儿已经成年。
当年哭着闹着说他们偏心的小家伙,现在已经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时间真是飞快。
女儿这天从学校回来,眼角眉梢都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妈,我拿到第一笔家教工资了!”
她从厨房端出几盘热菜,笑着对女儿说:“行!去楼上叫你爸,准备吃饭了!”
女儿点点头,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问:“妈,你和我爸拍过婚纱照吗?”
她一愣,摇了摇头。
当年他们连婚纱都是租来的,哪里有钱再去拍婚纱照呢?
女儿朝她狡黠地眨眨眼,说:“那这次我给你们补上。”
女儿没在说笑,她用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份工资,给他们拍了一组婚纱照。
镜中的她依旧穿着红色的喜服,那一刻像极了当年结婚时的模样。
只是如今她的眉眼间多了几条细纹,身材也没有了年轻时候的风姿。
她扯了扯紧身的衣摆,有些别捏地对女儿说:“别拍了吧,不好看……”
“好看,”女儿凑到她面前仔细瞧了瞧,“明明很好看,不信你问我爸嘛!”
她笑了笑,看向了坐在沙发上的男人。
男人笑得爽朗,眉眼弯弯有他们初见时的阳光。
“好看!”
拍照的时候,女儿招着手让他们靠近些,说这样才像俩夫妻的样子。她依言照做,听话地靠在男人怀里,手里还捧着一小束淡蓝色小花。
阿拉伯婆婆纳,寓意平安与健康。
是她最喜欢的花。
她从来没有说过,但丈夫和儿女一直都记得。
“咔嚓”一声。
一张迟到了二十年的结婚照,定格了她四十八岁的时光。
笑意盈盈,一如十八岁的模样。
她说:“拍好看点 。”
09(尾声)
二十年将近半个人生,她说出口的话很多,说不出口的话更多。
她不是什么博学的知识女性,也没有成为社会上的女强人。
她过着普通人的生活,这辈子苦乐参半,有遗憾,也有满足。
遇见那个男人是在她人生的分岔路口,前方路途都不平坦,她只是选了一条众人都在走的路。
这条路上她和他并肩同行,经历过的酸甜苦涩皆酿成了一坛陈年烈酒,入口辛辣呛喉,回味细品,返上舌尖味蕾的,只余下长久的回甘。
她有一双争气的儿女,也有一个美好的家庭。
“嫁给你爸,我很幸福。”
——这是她,说与我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