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随笔

张幼仪:徐志摩,你也是个土包子

2019-11-30  本文已影响0人  丹尼尔李S

文/丹尼尔李

丹心说:欢迎来到《民国开讲了》第三期。本期我们邀请的人物是张幼仪。她的一生因为徐志摩发生了众多变故,明知徐志摩不曾爱她,却一直都用心照顾徐志摩和徐家。即使离婚以后,她依然不舍不弃的照料徐家,帮助徐志摩。我们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如此,今天听她和我们聊聊,或许会解开我们的疑惑。

张幼仪:大家好,我是张幼仪,感谢丹心说,今天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和大家一起聊聊。世人知我,因为徐志摩,世人不解我,也因徐志摩。我好像一直都是徐志摩的背景。不过今天咱们聊天,志摩是我的背景。很多人不理解我当年那种情形下为什么会同意离婚,为什么我又会照顾徐家老人,其实这世界于我而言,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我只是一个被封建传统洗脑的新时代女性,在新旧交替的历史潮流中坚持着传统,又期盼着革新。

一、我是传统的代言人,也是潮流的拥护者

我家有十二个孩子,八男四女。如果你问我妈我家几个孩子,她的答案是八个。在她和长辈们的眼里,女儿家不能算作家里的孩子,所以男孩的脐带剪了,放在妈妈床底的坛子里,女孩的脐带埋在外头。

有了这样的观念,男孩子学习知识,女孩子学习女德就不足为奇了。我很小的时候就被灌输这样一种理念“出生以后,得听父亲的话;结婚以后,得服从丈夫;守寡以后,又得顺着儿子。女人就是不值钱。”

如果你觉得这些很不合理,你想逃避,用极端的自杀方式来逃离这一切,他们又会用二十四孝孝道告诉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连死的权利都没有。这也是我在受了百般苦难之后,还能坚强活下去的一个理由。

于是我一直谨遵父母教诲,从未说过不字。但是有件事,我却违背了他们的意愿,那就是裹脚。

那时我只有三岁,并不知道裹脚好坏,只是母亲一再告诉我说,不裹脚以后嫁不出去。嫁人于三岁的我而言,还很遥远,眼下我只知道,裹脚会痛,我就放声大哭,二哥看我如此哭,就劝说母亲,母亲拿出嫁不了人来说事,二哥说他照顾我。母亲妥协了,我不再裹脚,长得了一双大脚板。

现在想来,如果当初裹脚,或许志摩就不会那么讨厌我,从我出轿伸出脚的那刻,他看见了我的大脚,就多了一些厌恶。就好像我们恶心米田共,又多了一只嗡嗡于上的苍蝇,除了恶心还是恶心。

后来嫁过去才确切的知道,公公和志摩都是喜欢小脚的,在这个问题上,志摩并不是走在时代前沿的,离婚才是。

二、命运的轮提前,结一段孽缘与志摩

十岁那年,妈妈找来相命婆为大姐看婚姻。相命婆说大姐25岁以前不能嫁人,否则丈夫会早死。就这样,命运的轮提前,家人开始为我谋划婚姻了。

四哥张君傲在一次督学中,发现了才华横溢的徐志摩,四方打听,得知此人是富贾书香之家,独子,便去信一封,意为说亲。徐家很快回信道:“我徐申如有幸以张君璈之妹为媳。”

上学第一年的假期,也是我13岁那年,从学校回到家里,父亲递给我一个银质的相片盒子,让我打开看看。我缓缓的打开,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出现了,他的头有些大,下巴有些尖,还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志摩,谈不上任何的情感,更没有一见钟情之说,有的只是一种宿命,我知道这将是我的丈夫。父亲询问我的意见,那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要知道一家人都在期盼女儿早点嫁出去。

“我没意见”,向来听话的我,向来被孝道注入骨髓的我,就这么把自己的终身大事交给了相片。

与此同时,我的照片出现在徐家的长孙独子志摩的手里。多年以后,佣人告诉我,志摩看到我的照片,说了一句“土包子”。

好一句土包子,丢了我一生的青春。我不甘心这句土包子,如果志摩当时说的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又或者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将是何等的幸福。可志摩的字典里,没有如果,他的眼里,他的心里,他的嘴里只有土包子,是我,是我,还是我。

看完相片以后,母亲又找来相命婆为我和志摩合八字,相命婆告诉母亲我和志摩结婚不合适,如果我的生肖是狗,刚好配志摩的生肖猴,可是我的生肖是鼠。

于是母亲帮我改了岁数,变成了生肖狗。我至今不明白,相命婆如何算出我和志摩不合适,更不清楚为什么大姐的命不合适就不合适,而我的命不合适,也要想尽办法弄成“合适”。

可是改的了生肖,改不了命运。骗得了徐家,骗不过老天,我终究没逃过命运的追捕,兜转了一圈,没了青春。

一年半以后,时间来到了1915年,我15岁,徐志摩18岁,我们要准备结婚了。

三、我成了万千“中国好媳妇”的样子,却没有成为徐志摩真正的妻子

到了1915年,在二哥和四哥的努力下,没落的家族又恢复了元气,我们又成了富贾一方的人家。

四哥说那些红木、乌木家具已经不足以作为我陪嫁的嫁妆了,于是派六哥去国外订购西洋家具。以前杂志里那些漂亮沙发、橱柜等,一一出现在我的眼前。等所有家具到齐,我们发现火车是拉不下了,六哥只好租了一艘轮船运到志摩家。

六哥从徐家回来后,很是满意,他说未来婆家实力雄厚,公公是当地企业家,“硖石巨子”,拥有发电厂、钱庄、丝绸庄等。提起徐志摩,六哥更是欢喜,他说徐志摩才气纵横,前途无量。我很开心,觉得自己嫁给了像二哥四哥那样的青年才俊,甚至希望他以后也出国留学,回来后可以成就一番事业,光宗耀祖。

那时我以为这样势均力敌的婚姻,应该会幸福,可是后来我慢慢明白了,所谓势均力敌,不是我富你豪,不是门当户对,而是我的全部你的所有,彼此相当,包括才气、底蕴。

婚礼前两天,家人都提前来到硖石镇,按照礼俗,我们要邀请志摩家人吃饭,最后一次对新郎进行确认。

二哥四哥他们负责楼下招待,我在楼上,想亲眼看看徐志摩到底什么样子。是不是和照片一样,有没有缺胳膊少腿歪鼻子斜眼睛。

当徐志摩从前门走进来,我探头看了他一眼,比照片上略瘦些,“他有两只眼睛两条腿”,也没有歪鼻子斜眼,家人问我他帅不,其实只是不丑罢了。

两天后,婚礼举行了,那是现场所有人的快乐,唯独不是我们的。我期待着志摩掀开红盖头对我微微一笑,可是他毫无表情,我想和他说感谢命运的安排,可是他一直不张口,洞房花烛夜是一个沉默的新婚之夜,沉默不是今晚的康桥,也不是夏虫的笙箫,只是命运对我和志摩这段孽缘的默许。

昨日犹是家人掌上珠,隔夜已成篱下抛弃妇。自从来到徐家,我从未偷懒过一天,甚至没有睡过懒觉,我要比公婆晚睡,还要比他们早起,请安,我要学会察言观色,讨得婆婆开心,我一直都这么做,也确实深得公婆欢心。

可是徐志摩就是个实心铁疙瘩,任我如何伺候公婆,任我如何毕恭毕敬,他都无动于衷。结婚几周后,他就挣脱了婚姻的枷锁,去外地读书了,我认识的徐志摩从照片上,从第一眼确认的“不丑”上,改为了书信上的徐志摩。公公经常读志摩的信给我们听,我太羡慕他的自由了,那是比鸟儿还要欢快的自由,自由里有生命的激情,有对新知的追求,而我只能坐在这院子里,陪着婆婆做鞋底,听公公念他的自豪。

1918年,志摩的婚姻义务总算完成了,我生了一个儿子。生产后我晕了过去,没人喊醒我,就好像志摩一直以来对我的忽视一样,我真的就如同空气,实打实的存在,却又真真切切的没人看得见。最后还是护士“是个男孩”的叫声,惊醒了我,也正是这一声,把志摩送上了留学的飞机,让他远离我这大脚的“土包子”。

四、坠入崖底得人生秘籍,我的后半生雄起

我在世人的眼里,大抵就是个窝囊媳妇,任丈夫冷暴力,任丈夫“沾花惹草”,不闹不骂,尤其是在国外的那段时间里,简直成了中国最憋屈的女人。

或许是吧,我认了,从家人告诉我女人从父从夫的那个时候,从志摩看到我说土包子的时候,从我由人变成空气的时候,从志摩到码头接我的那个时候。

不明白真相的人,或许会觉得,徐志摩到港口接你,怎么就成了你的憋屈呢。真的是莫大的憋屈。那天船到了马赛港,我站在甲板上张望着接人的人群,竟然一眼看出了哪个是他,尽管我和志摩分开有些日子了,尽管我从来没见过他穿西服的样子,但这些不足以阻碍我认出他,毕竟那熙攘的人群里,满满的都是等待的热情和渴盼见面的喜悦,唯独他表现出来的是不想出现在此处的样子。

我心中的热情和喜悦,一下子被抽空了,沉默的标签就像贴在了我们的脑门,彼此看的见,又都很好的默契完成了。

从巴黎坐飞机回伦敦,我有些晕机,吐在了一个纸袋里。然后亲耳听到了志摩说的那句“你真是个乡下土包子”,没想不久功夫,他也吐了,我终于出了口怨气,说道:“我看你也是乡下土包子”。这大抵就是我在婚姻里说过徐志摩最重的话了。

在国外的故事,正如大家所知道的,我和志摩依然无话可说,他忙他的,学习、交友、恋爱、理想,我忙我的,菜市场、家、徐志摩。在硖石,我没有出去,我觉得是父母不让,在国外我还是没有出去走走,我想不是别人的原因,是我着了魔,一心扑在了一个不爱我的人身上。会做饭的男人,找不到勤快做饭的女人;会做饭的女人,找不到愿意回家的男人。

我总觉得我们的婚姻就像一段铁轨,我们两人各自是铁轨的一边,看着很亲近,却总是没有交点,直到这段婚姻的铁轨转了弯,我们才会出现交点。我们拐弯的时候,我是有直觉的,我知道志摩外面有别的女人,可是我并没有怎么生气,我甚至想过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我这被传统腐蚀的脑子,就是这么传统,以至于有次志摩请一个女人来家吃晚饭,起初我以为她是志摩的女友,我打量她的言谈举止,看看她到底哪里比我好,却丝毫没有骂她打她的想法。

那天晚上,女客人走后,志摩问我她怎么样,我不知道从何说起,但是脑子里就有一个很强烈的想法,冲口而出,“这个看起来还好,就是小脚和西服不搭调”。

这句话像一个魔咒,让志摩一下疯了似的,大声叫到“我就知道,所以才想离婚”。这是徐志摩第一次对我如此大声,我有点吓到了,夺门而出,他害怕我自杀追了出来,我看看黑夜,再回头看看他被客厅灯光照亮的脸,我顿时觉得我和他的婚姻就是一场荒唐的悲剧,他的光照亮不了我,我在他心里只能算作这无边的黑暗。

一星期后,他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没有一句留言,人间蒸发了一般。我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我不知如何是好,竟然萌生了轻生的念头,死了就不再有惶惶不安,死了就可以了断这一场悲剧。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没有权利选择轻生,思来想去,我只好写信给二哥,向他求助。很快二哥回信,开头就是一句:“张家失徐志摩,如丧考妣”。通常父母亡故,方才说考妣,二哥竟是如此的热爱志摩,有些出我意料。“万勿打胎,兄愿收养。抛却诸事,前来巴黎”。二哥兑现了当年他的诺言,我没人要时,他会照顾我。

徐志摩再次出现,是我到德国生完孩子后的事了。起初我收到了他的一封信:

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彼此前途无限……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作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他还是坚决要离婚,我必须要见他一面。见面那天,我说的第一句竟然是:如果你要离婚,那很容易。

“我已经告诉我父母了,他们同意这件事。”他说。

“你有父母,我也有父母,如果可以的话,让我先等我父母批准这件事。”

“不行,不行。你晓得,我没时间等了。你一定要现在签字,林徽因……”他停了一下又继续说,“林徽因要回国了,我非现在离婚不可。”

“那……好吧。”,“如果你认为离婚这件事做得对,我就签字。”

“太好了,太好了。你晓得,我们一定要这么做,中国一定要摆脱旧习气。”

“好了,你去找个更好的太太吧”。

就这样,相命婆说的我和志摩不合适成真了,一场悲剧的婚姻结束了。后人说徐志摩成就了中国离婚第一人的壮举,可我想说,他是因为有了恋情才去离婚,这称不上壮举,如果说壮举,那就是他为了爱,真的奋不顾身。而我是不能算这个壮举的背景的,因为我就是悲剧的主角。

我的前半生自此坠入了崖底。从巴黎到德国,我一点点反思自己,我出生在一个有远见有教养的家庭,我必须要在思想行为拿出勇气,我一点点明白了我要用这双自由的大脚走出自己的后半生,我要做个新时代的女性,自此开始,一往无惧。

我一边照顾孩子,一边上德文课,学习幼稚园老师的课程。那时的德国刚刚经历一战四年,百废待兴,我就在这样的德国学到了很多,直到三岁的可爱的小儿子彼得因病去世,我离开了这个伤心的德国,重新开始,回去了。

五、他们依然是孩子的爷爷奶奶,我得照顾

我原以为回去面对的将是质疑,责骂,出乎意料的是所有人都理解我,没人指责我做的不对,这倒让我宽心安慰不少,想来以前的付出总算是有好报的。

为了生计,我先是在东吴大学教德语,后来在四哥的支持下出任上海女子商业银行副总裁,与此同时,八弟与志摩等四人在静安寺路开了一家云裳服装公司,我又出任该公司总经理,到了1934年,二哥主持成立了国家社会党,我又应邀帮忙管理该党财务。抗战爆发后,我屯积的军用染料,刚好派上了大用场,发了一笔横财。

很多人可能会说,离开了徐志摩,你脱胎换骨,像变了一个人。确实,我真的变了,从一个唯唯诺诺的旧时代小媳妇,变成了一个落落大方洋洋洒洒的新时代女性。

不过我和志摩只是脱离了婚姻关系,并没有断绝来往,反倒是经常见面聊天,两个人关系比婚姻时好太多。听哥哥说,自从我德国学会独立,志摩就对我刮目相看,大加赞赏。原来一个人的尊严,并不是家族给的,婚姻给的,而是自我价值给的。

其实我和志摩关系变好,还因为我一直在照顾公婆,他们尤不喜欢陆小曼,时常来和我一起居住。有人问我,既然不是他们家儿媳妇,干嘛还要照顾呢?我是一个传统的女人,不管我和志摩关系如何,他们始终都是我儿子的爷爷奶奶。

后来志摩去世,我一直照顾二老,直到他们也去世后,我去了香港。再后来去了美国,幸福的度过了晚年。

回首这一生,我是幸运的,生在有教养的人家,嫁给伟大的浪漫诗人徐志摩,尽管他的浪漫是给别人的,但是他的残酷无情给了我另一个精彩的后半生。

曾经有人问我恨徐志摩吗?我恨过,恨她对我的冷漠、恨他对我和孩子的无情、恨他的自私。但是当我沉浮一生,我不恨了,谁让他是巨富之家独生子,从来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在他心里何曾替他人想过;我不恨他,谁让他生在这样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一心心追求他的自由、爱、美,我有时甚至羡慕他,敢想敢做、敢爱敢恨。

曾经也有人问我爱过徐志摩吗?当时我的回答是我不知道什么是爱,如果照顾徐家人算是爱,那我是爱他的。可我现在想说的是,我爱他。因为爱他,我的眼睛里只有他,傻傻不知外面的世界;因为爱他,我心里始终顺着他,傻傻的委屈自己;因为爱他,我让子孙后人了解他,理解他;因为爱他,多年以后,依然故地重游,看望那年青春的我们。半生姻缘半生绊,半生良友一生念,莫道红尘往旧事,挥手西云来生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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