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
还魂
得益于老妈的催促，我从千里之外的城市回到了家，经过高铁，火车，客车，面包车，摩托车的洗礼，我的双脚踏在土地上时，竟然有种幸福感。
老家依然没有变过，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时间把它给忘了，除了稻田时青时黄，一切还停留在我小时候的模样，这从理性方面来说，是很悲哀的，自从我走后，老家依然没有发展，它依旧保持着十几年前的水平，但从感性方面来说，它依然寄托了所有活在它过去时间的人的念想。
这次回来是参加葬礼，我大爷去世了，我妈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回来。
其实我对我大爷没啥映像，最深刻的也不过是他光着膀子坐在门檐上抽旱烟，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和白色的长长的胡子，对比鲜明。
所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在我的记忆里这都是他的形象，以至于我看到黑白遗像时有一瞬间觉得人搞错了。
我大爷是病死，人老了总会有病的，即使病死了也无可厚非，他活过了八十，在老家这算是喜丧，家里人都不怎么悲伤，我们这些亲戚自然也不怎么悲伤。
我替我老妈去了离家数十里外的我大爷家，那时我才明白原来我妈叫我回来是为了让我去参加葬礼，她要去打麻将。
大爷家人很多，各种各样来吊唁的亲戚朋友，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也不认识我，直到我大娘发现了我，热情的把我请进里屋。
我大娘是我大爷的老伴儿，记忆里的大娘对我特别的好，凡是到了她家，基本上都有好吃的好玩的，她由着我玩，我老妈骂我，她就给护着，我大娘给我最深刻的映像就是她经常在我大爷坐在门檐上抽烟的时候，如同鬼魅一样从房里走出来，把我大爷的烟杆子抢走，那时我大爷也不敢抢回去，只好走到柴房拿几根柴火劈。
我大爷的灵堂就设在堂屋，门板都被取了下来，换上了白色的纸条，往里面四周的木板上全是一幅幅画，画的是三清和仙家，屋子最中间就摆着我大爷的棺材，前面架了个台子，前面放着供奉的东西，他的遗像就放在正中央。
我上了香，我大娘拉着我的手，把我拉进了里屋。
“三儿啊，这次抽空回来的？”我大娘问。原来里屋人也多，最左边有一个火架子，四个人围着打牌，靠着木板的那边有几个孩子，正聚精会神的盯着手里的手机，也不知道看什么。
“跟公司请了假。”我实话实说，出去久了没回来，好多和我同龄的人在葬礼上我都不认识，也插不上嘴，别提多闷了。
“这次你大爷他没挺过去，唉。”我大娘话锋一转，说着说着就抹眼睛。
“人有生老病死，我大爷也算是喜丧了。”我赶紧安慰，万一我大娘这一把岁数的人哭了起来，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处理。
“不是这个事，你大爷走了倒好，一了百了，他那几个儿子女儿围过来了，抢着那块地不放，不得安生。”我大娘叹了口气，我这才明白她之前为啥那样了。
子女一年到头没回来过几次，一回来是为了争遗产的，这事放谁头上都得哭。
“娘！”外面突然有人喊我大娘，我熟悉这个声音，他是大娘的大儿子。
我大爷一共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听说当初计划生育的时候，老二和三妹儿都是偷偷生的，当时县里的人要来罚款，我大爷也是个狠人，让那几个人在外面等一会儿，他从屋子里掏出一把柴刀，就往凳子上一砍，把那几个县里的人吓坏了，“来，我钱没有，你们说，我哪个崽子是多余的，我立马把他砍死给你们。”
从那以后计划生育的人没敢来我大爷家，生怕他发疯连孩子带他们自己一起砍了。
我大娘没应他们，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了，进来的不止老大一个，老二和三妹也进来。
“嗨，娘啊，你在这里屋你咋不吱声呢，我都叫你好几回了。”老大说。
“你去灵堂里叫两声爹，看看你爹能从棺材里应你不。”我大娘没好气的说。
老大被呛，不过依然是笑脸，这时老二开口了，“乡亲们，这里屋你们先出去，我们有点家事要商量。”
我一听，也准备跟着人走出去的，刚站起来就被我大娘扯住。
“娘，你留外人干嘛，有家事。”三妹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
“这是三儿，是外人吗？再说你们有什么家事？还不是惦记着你爹的那块地？我告诉你们，我问过三儿了，他懂法律，你爹没立遗嘱，那地现在是我的，你们想要就等我死吧。”我大娘情急之下把我拉出来背锅，我暗道不好，果然，三兄妹朝我看了过来，我顿时感觉如坐针毡。
“哎呦，我一下子没认出来是三儿，那肯定不是外人。”老大首先打破了沉默，笑着说，“娘你说遗产继承顺序这事我们都懂，今天就是来跟你商量这事的。”
“商量什么？让我早点死？”我大娘咄咄逼人，我一个中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卷入一场家庭遗产纠纷里面了。
“娘，你别老是死不死的。”老大拉住我大娘的手，“这按照遗产继承顺序来说，这地，它的确是您的，但是您也说了，如果我爹立了遗嘱的话，那它是谁的。就得看遗嘱了，对吧？三儿，你是知识分子，你说对不对。”
“啊？对...理论上来说没错。”我脑子正乱着，被老大这一下问得不知所以。
其实我一直好奇，我大娘怎么就这么排斥自己的骨肉，按理说一块地而以，又不是给外人，给自己的孩子，也没什么问题啊。
但目前这情况我也不好问。
“你爹死前没写遗书。”我大娘说，“你死了这条心吧。”
“那肯定是他没来得及写，我爹死前没写，死后也可以写嘛。”老大说。
我越听越糊涂，人都没了怎么写，难不成拿着尸体的手去写？那样的遗书也没有法律效力啊。
我大娘也是没听明白，所以没做声。
“娘，我请了个特别厉害的道士，他能——”老大凑近了一点，我情不自禁的侧起耳朵去听，“招魂。”
“胡闹！”我大娘脸色一沉，顺手给了老大一大嘴巴子，“有你们这样当子女的？动起了死掉的爹的主意？想钱想疯了？”
老大捂着脸没敢还口，老二和三妹赶紧打圆场，“娘，这不也是大哥的一片心意嘛，也是为了让爹能亲手写下遗书，不留遗憾啊。”
“滚！”我大娘气的站了起来，破口大骂，三个人灰溜溜的走了。
我站在一旁安慰也不是，不安慰也不是，愣了一会儿，找个借口说内急，趁机溜了出去。
我大爷家后面是一片稻田，风景挺不错的，我插着口袋走在田坎上，心情都好了很多。
比城市里要多了那么几分人的气息，关于这片稻田我还留有小时候的记忆，不过来不及回想就被打断，老大找到了我。
我跟着他和老二三妹到了山里，这里人少清净，他们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在一块绿草地上，我不知道他们找我是为什么，如果是劝说我大娘的话，我肯定会第一时间拒绝。
不过我好像误会他们了。
“三儿，刚才你也看到了，我娘现在老了，根本跟不上时代。”老大一副扼腕痛惜的样子，“那块地如果能拿来干别的而不是种田，你说价值肯定比种田要大啊。”
“是啊，三儿，我们三个人合计了一下，就是想请你帮个忙。”三妹开口。
“给我爹招魂是肯定要招的，到时候还要你的帮忙。”老二接话。
我硬是愣在原地没吱声，这要我去帮忙，我大娘还不得把我给宰了？万一真成功了，我大爷不得缠着我把他吵醒啊？
“你是大城市的知识分子，这事你也知道，选你再好不过了。”老大诱惑着我，“再说了，你不想看看你大爷吗？”
“不是...这人死不能复生...”我结巴的说，不料被老二一把堵住，“这个你放心，我们流程都弄好了，法力高强的道士明天就来，明天我们就当着全镇人的面，让他招魂，然后由三儿你把纸和笔送进棺材里让我爹写遗书，你看怎么样？”
“啊？...你们这样真的好吗？我大娘她...”说句内心最真实的话，我结巴就表示我已经有点想干了，要知道我从小就对超自然力量特别感兴趣，这次如果真的成功了，那我岂不是见证了人死可以复生这种天大的事？
最主要的是感觉对不起我大娘，但是从最根本上来说，我也没有损失啊。
况且我一早就觉得我大娘有些不妥，都是自己的孩子，干嘛那么防备。
“事成以后，我们三人一人给你一万。”三妹说。
“好。”我没有半点犹豫了，四个人一拍即合。
道士明天才来，所以今天我取消了原本的回家的计划，睡在了我大爷家里。
半夜的时候被尿憋醒，整个人迷迷糊糊的爬起来，屋子里没厕所，要出门经过外面的院子去对面的茅厕，经过灵堂的时候我不经意的往里面瞄了一眼，已经没人守灵了，空荡荡的，十分的凄凉。
我叹了一口气，准备走时，发现我大爷正从外面爬进棺材里面，穿着寿衣，行动倒是迅速，没有半点死人的样子，我大爷也看见我了，对我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慢慢的爬进棺材，又慢慢的把棺材板盖上。
我再也没能淡定，直接叫了出来，才发出啊的声音，嘴巴就被人捂住了，回头一看，是穿着孝服的老大。
“干嘛啊？大半夜的？我就上个厕所刚回来，要没回来你不得把大家全叫醒了？”老大说。
“不是，大爷他...”我指了指灵堂里面。
“谁大爷？”老大没好气的问。
“你大爷。”我被吓的失去理智，但是意识到话说错了，立马改口，“不是，我大爷。”
“到底怎么了？”老大已经不耐烦了，他走到灵堂里东看西看，“有什么？”
“我大爷刚才从外面爬进棺材里了。”我说。
“三儿，你别跟我开这种玩笑。”老大说，“指不定是你眼花，现在又是半夜，诶？你半夜起来干嘛？”
“上厕所。”我这才想起来，膀胱已经快要炸了，赶紧跑到茅厕，解决了生理需求，然后睡意又袭来，我也估计着是眼睛花了，毕竟半夜我精神不好，也指不定看花眼，回来的时候没见老大了，我也懒得管，如同行尸走肉一样爬进被窝，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第二天醒的时候已经是早上，我还特意问了下老大昨晚的事，他说不知道，我也不在问，估摸着是做梦还是别的。
他们请的道士已经来了，正在里屋喝酒，话说那个道士也厉害，三下五除二就把我大娘说的神魂颠倒，我大娘没什么文化，迷信倒是挺严重的。
最后在道士的一张嘴下，我大娘同意招魂。
我也被道士叫了过去，嘱咐了一些事以后，他就继续喝酒，说是白天阳气重，要等晚上。
于是我又把原本今天回去的计划，推到了明天，请的假期已经逐渐接近尾声，过不久我就要回到乏味幸苦的工作岗位上，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
时间过的特别快，明明才吃的晚饭，天就已经黑下去了，我也满心忐忑的等待着，反观道士和老大老二三妹他们，但是有说有笑，一点也不紧张，我本想找我大娘说几句话，哪知道她一动不动的坐在灵堂外，弄得我不敢过去。
如果这是场闹剧，我希望它能回归圆满。
“时候到了，小哥你过来。”道士对我挥了挥手，我如同道童一样走了过去，他递给我一张香纸和一根笔，吩咐我站在我大爷的棺材外面。
我心里已经忐忑不行，特别害怕我大爷从棺材里爬出来掐我脖子，那样我可就真的喊你大爷了。
夜晚的气氛十足，在场的人就六个，我，道士，老大三兄妹，我大娘，当然，如果把我大爷算上，有七个。
道士开始做法了，他把桃木剑猛地一挑，上面黏住了一张符纸，那符纸随着桃木剑左摇右晃，最后被两边的蜡烛点燃，道士的嘴巴和脚也没闲着，一边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东西，一边围绕原地转圈圈。
“太上老君快显灵，急急如律令！”道士猛然睁眼大喝一声，吓得我笔掉在了地上，老大赶紧在旁边示意我捡起来，我颤抖着捡起来，突然后悔弄这个了。
“我大爷他不会从棺材里爬出来吧？”我用打颤的声音问一旁的老大，后者一直注视着道士的“手舞足蹈”，说，“我又不是道士，你等着啊三儿，没事的，我们都在这儿。”
“招魂！来！”道士停止了手舞足蹈，用桃木剑向后面的夜空中一刺，大约停顿了几秒钟，一阵风吹了过来，灵堂里的纸被吹的四处摆动。
“快，把纸和笔放进棺材里！”道士对我说。
我硬是愣住没动。
“快啊，你在干嘛？”老大和老二跑了过来，推开了棺材一条缝儿，我根本不敢往里面看，闭着眼把纸和笔塞了进去，然后我就感觉到棺材里面有东西在拉扯那张纸，我吓得怪叫一声，向后面弹了出去。
棺材里面的黄酒味儿极重，刺鼻的死人味儿，加上棺材里有拉力扯我塞进去的纸，我一下子没忍住，居然吓哭了出来。
“我大爷，我大爷...”我躲在角落指着棺材，难不成我大爷真的活了过来？
这时我大娘也意识到了，哭着冲了过来，想要把棺材打开，被老大三兄妹死死地拦住。
“娘，不能开，不然会破了先生的法术！”老大急得恨不得使出吃奶的劲。
“糟老头子，你活了倒是跟我说句话啊，啊？叫你别抽烟别抽烟，你咋就不听啊？”我大娘用最大的力气哭喊着，我听着都觉得心头一酸，本来忍住的泪又流了出来。
不多时，棺材那条缝，从里面弹了出来一张纸一根笔，是我扔出去的那支。不同的是，纸上面已经写了很多字，看来遗书完成了。
我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哭也不敢哭了，生怕我大爷嫌我吵带我下去，只有我大娘仍然在哭。
道士深吸一口气，“尘归尘，土归土，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走！”
老大赶紧把棺材合上。
做完这一切以后，已经是晚上十二点，我大娘被拉回去睡觉，我也有幸看到了那份遗书，上面写了很多，大概意思就是把地给三兄妹。
事后我找到道士，问他我大爷是不是真活了，他摇头晃脑，说着天机不可泄露。
老大当场给了我三万，本来是皆大欢喜的结局，我却有点放心不下我大娘。
于是又进里屋跟我大娘说话，她还没睡，见我来了叫我坐。
“三儿啊，刚才你大爷真的来了。”我大娘有些憔悴的说，但更像是自言自语。
“是他自己当初说要留下那块地当坟地的，这次怎么变卦了呢，唉。”大娘说。
我突然明白大娘为啥不愿意把地给三兄妹了，原来她是想遵循我大爷的遗愿，把他葬在那里。
“我明天就走了，大娘，后天就回去上班。”我知道这不合时宜，但我还是提前告别。
“走了？也对，年轻人就应该要去外面奋斗，不能在这山沟沟里一辈子。”我大娘说，“时候不早了，刚才是不是把你吓到了？”
“啊...有点。”我笑着挠挠头，交代了一些事，就回去睡觉了。
路过灵堂的时候，那里依旧没人，冷冷清清的，我叹了一口气，突然想到了昨夜看到的场景，猛地一下，想明白了一切。
我明白了一切，对自己当时吓得不轻表示无奈，如果我早知道，肯定不会那样。同时我也为我大娘感到悲哀，她真的生了一群“好孩子”。
为了一块地，欺骗自己母亲的感情，让她再悲痛一次，真的是很过分的一件事。
这个世界上没有还魂，更没有死而复生，有的只是骗术，我想，昨晚我应该没有看花眼，确实有人爬进了我大爷的棺材里，但肯定不是我大爷。
我大爷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这个囚禁了他数十年的村庄，和所有人要逐渐遗忘的记忆里，包括我大娘。
还魂这件事的真相我始终没有揭穿，或许老大他们认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但我知道这世界上有比揭穿谎言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守护谎言，为了我那可怜的大娘。
哦，还有我那三万块，这场闹剧它才是主角，至始至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