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回原地的无聊 ——吕纬甫的自序(在酒楼上改写)
“掘开来罢!”寒风颤着我的声音显得有些希奇,这命令也是一个在我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但土工们却毫不骇怪,就动手掘下去了。待到掘着圹穴,我便过去看,果然,棺木已经快要烂尽了,只剩下一堆木丝和小木片。我的心颤动着,自去拔开这些, 很小心的,要看一看我的小兄弟,然而出乎意外!被褥,衣服,骨骼,什么也没有。我想,这些都消尽了,向来听说最难烂的是头发,也许还有罢。我便伏下去,在该是枕头所在的泥土里仔仔细细的看,也没有。踪影全无!
哈哈!都去了,这也好,我不禁苦笑,身体发肤总不过是身外之物,随它这时间,这土,这水去了也好,总抵得过我现如今什么都不剩,徒留一具躯壳来得强! 我知道这本已可以不必再迁,只要平了土,卖掉棺材;就此完事了的。我知道去卖棺材虽然有些离奇,但只要价钱极便宜,原铺子就许要,至少总可以捞回几文酒 钱来。但我不这佯,我仍然铺好被褥,用棉花裹了些他先前身体所在的地方的泥土,包起来,装在新棺材里,运到我父亲埋着的坟地上,在他坟旁埋掉了。因为外面 用砖墩,昨天又忙了我大半天监工。但这样总算完结了一件事,足够去骗骗我的母亲,使她安心些。�
啊,我记得我年轻的时候并非如此的。我们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时候,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的时候,可未曾想到过现下的光景。 而如今,我先是教两个学生,一个读《诗经》,一个读《孟子》。新近又添了一个,女的,读《女儿经》。竟是连算学也不教,不是我不教,是他们老子教我不要教!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呵!一个曾经嚷着要去废除“之乎者也”的人,竟要去靠教人什么子曰诗云来维持生计,仔细想来不知自己是应该是愧疚还是羞愤。 也罢,这种事,谁说得准呢?�
突然想到 先前母亲有提及过阿顺曾经为了一朵剪绒花挨打的旧事,我先前并不知道,或者说是知道过却早也忘却了罢,又有什么差别呢?如今既已提起便记起了那碗在长富家中所吃的不可口却十分甜的荞麦粉,那种像做孩子时候吃尽一碗拌着驱除蛔虫药粉的沙糖这般硬吃的苦痛,以及她过来收拾空碗时候的忍着的得意的笑容。 于是我先在太原城里搜求了一遍剪绒花,都没有,一直到济南……我才买到剪绒花。也不知使她挨打的是不是这一种,总之是绒做的罢了。我也不知道她喜欢深色还是浅色,就买了一朵大红的,一朵粉红的,于是都带到这里来罢。� 可惜,今日午后,我去长富家中时,并未遇到阿顺,他的儿子和第二个女儿——阿昭,都站在门口,大了。阿昭长得全不像她姊姊,简直像一个鬼,但是看见我走向她家,便飞奔的逃进屋里去。我就问那小子,知道长富不在家。 ‘你的大姊呢?’他立刻瞪起眼睛,连声问我寻她什么事,而且恶狠狠的似乎就要扑过来,咬我。我支吾着退走了,我现在是敷敷衍衍……�
然而这回的差使是不能不办妥的,所以想了一想,终于回到就在斜对门的柴店里。店主的母亲,老发奶奶,倒也还在,而且也还认识我,居然将我邀进店里坐去了。我们寒暄几句之后,我就说明了回到S城和寻长富的缘故。不料她叹息说:“可惜顺姑没有福气戴这剪绒花了。”她于是絮絮叨叨的告诉我,大致说的是从去年春天以来,她就见得黄瘦,却瞒着缘故又不说,一到秋初,起先不过小伤风,终于躺倒了,从此就起不来。直到咽气的前几天,才肯对长富说,她早就像她母亲一样,不时的吐红和流夜汗。有一夜,她的伯伯长庚又来硬借钱,她不给,长庚就冷笑着说:你不要骄气,你的男人比我还不如!她从此就发了愁,又怕羞,不好问,只好哭。你看,女儿家便是如此是麻烦!长富赶紧将她的男人怎样的挣气的话说给她听,那里还来得及?况且她也不信,反而说:好在我已经这样,什么也不要紧了。然而他来送殓的时候,我是亲眼看见他的,衣服很干净,人也体面;还眼泪汪汪的说,自己撑了半世小船,苦熬苦省的积起钱来聘了一个女人,偏偏又死掉了。可见他实在是一个好人,长庚说的全是诳。只可惜顺姑竟会相信那 样的贼骨头的诳话,白送了性命。——但这也不能去怪谁,只能怪顺姑自己没有这一份好福气。 我又不住的想起阿顺她那平常的瘦瘦的瓜子脸,黄脸皮;独有眼睛非常大,睫毛也很长,眼白又青得如夜的晴天,而且是北方的无风的晴天,这里的就没有那么明净了。恍恍惚惚地在外边走了许久,这才想起兜里两朵剪绒花的归处来,我便托老发奶奶送了阿昭这两朵剪绒花。这阿昭一见我就飞跑,大约将我当作一只狼或是什么,我实在不愿意去送她。——但是我也就送她了,母亲只要说阿顺见了喜欢的了不得就是。于是这剪绒花的事情也就敷敷衍衍地“妥当”了。
微雪又开始在铅色的天上绝无精采飞舞起来了,纵是这里是我故乡,我本该习以为常的天气,出去绕了这么一大圈也早已不再适应,这琐碎的飞雪直扰地我心乱。 想来最近弟弟的迁墓也好,未能送给阿顺的剪绒花也好,还有那整日不绝的之乎者也,子曰诗云直闷地我心慌,于是便想去一石居吃吃酒,缓缓踱步踱到酒楼,便看到都依旧狭小阴湿的店面和破旧的招牌,心中不免有些慰藉,却又想到如今的光景,如今的自己,却又有点物是人非的麻木感。就像那些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飞走却又即刻飞回了,来来回回不过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可笑又可怜的蜂子或蝇子。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也只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也不过如那些可笑可怜的蜂子蝇子一般。 于是边这般胡思乱想着,边任由堂倌领上了酒楼。�
“啊——纬甫,是你么?我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那坐在酒楼上的分明是我的旧同窗,也是做教员时代的旧同事。仔细一辨,仍是那黄里带白面孔,瘦得教人担心,头发却精神抖擞地直竖着,却是苍老了许多。
�“阿阿,是你?我也万想不到……”�
我只随意着应和着,其实并不晓得要说些什么才好的。不——其实我什么不想说的,我不该让故友看见我如今如此惨淡不堪的光景的。 可我却恍恍惚惚地应了下来 落座 寒暄 点菜 喝酒 …… 我单是把酒不停的喝,早喝了一斤多,全然忘了自己说了些什么,也没听见他回了些什么,总不过是最近的一番琐事罢。又喝了一会儿,竟感觉自己麻木许久的神情和心情都活泼起来,似乎又成了那个同同学一起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的吕纬甫了。
醉醺醺地聊了许久,直到被窗外沙沙的一阵声响打断,原来是许多积雪从被他压弯了的一技山茶树上滑下去了,窗外树枝笔挺的伸直,更显出乌油油的肥叶和血红的花来。看见外边天空的浓浓的铅色,我才意识天色已不早。
“你借此还可以支持生活么?”他一面准备走,一面又似乎漫不经意地问。
��“是的。”我突然一顿,心里却暗暗计较起那桌上的已然忘却是谁点的茴香豆,冻肉,油豆腐,青鱼干以及那四斤绍酒起来以及我来时桌上的残羹,不得不有些局促。“我每月有二十元,也不大能够敷衍。”
��“那么,你以后预备怎么办呢?”
��“以后?——我不知道。你看我们那时豫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连后一分……”
� 我模模糊糊地回答着,堂倌送上账来,交给他,我佯作吸烟,却忍不住瞄着他付了账。心里不禁松了口气,便已经忘却那模模糊糊的回答究竟是要说些什么了。
�� 我们一同走出店门,他所住的旅馆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门口分别了。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因酒而烧起来的热脸上,只觉得有些刺痛。见天色已是黄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织在模模糊糊的罗网里。于是我就继续模模糊糊地走着。我突然又想起我们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时候,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的时候。
啊,大约我是老了罢!竟开始同上了年岁的老人一般常常念起自己年轻时如何如何的,但又想到我现在确确实实就是这样子,敷敷衍衍,模模糊糊的,心里不免泛起涩涩的苦楚。我有时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见我,怕会不认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现在就是这样。啊,也罢,就这样罢,随它去罢!��
一九二四年二月一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