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上,妈妈和牛车远远地错过
作者:李娟
牛车拉着我去见你,妈妈。你徒步戈壁,前来迎我。你揭开我襁褓上盖着的被角,我便对你笑。妈妈,再分别一百年我也记得你。我张开嘴笑,让你看到我已长出两颗小门牙了。
妈妈。牛车拉着我去见你,我被暖暖和和地包着。我又偷偷从襁褓缝里往外看。外面的大地白茫茫一片,坦荡到天边。后来,妈妈,你说那是泛了白碱的盐碱滩。我还以为下雪了呢,我还以为起霜了呢 ! 我以为呀,地上铺满了白糖,铺满了盐。这个世界就这样在一个孩子的童年中咸着、甜着,浓郁强烈地象征着。妈妈,我婴孩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我婴孩迟钝而惊奇的,以先德的想法去猜测这个世界。那个时候,我就记住了一些东西,妈妈,我开始依恋你了。
可是我婴孩时代所记住的东西,在成长的漫长时间里,渐渐具体了——非常奇怪地具体了,非常不情愿地具体了,也就是说,它们慢慢被什么给代替了,它们渐渐地隐退了,没了 ! 妈妈,人为什么要长大,世界为什么如此确凿、肯定,毫无另外的什么可能性 ? 妈妈,我天天穿着厚厚的衣服,走过戈壁滩,走到河边去挑水。我的手指冻得又硬又疼,脸上被北风吹得黑红皴裂。我挑着水在茫茫戈壁中走动,让人不知我会去向何方。妈妈,你徒步前来迎我,错过了牛车,一直走到今天看到我挑着水向你走来,妈妈,你看到我这个样子就哭。我领你回到我的家,你看到我冰凉的火炉也哭,摸摸我床板上薄薄的褥子也哭,吃一口桌子上的剩饭也哭。妈妈,我就在你的哭声中渐渐死去了……如果这时候有谁可怜我,就把我送回童年吧 !
让我依旧坐着牛车,被襁褓裹着,被送去见你,妈妈……我从襁褓缝里往外看,风吹开被角,我又仰起脸往天空看,往左看,往右看天空的蓝色里有一种永远的东西,有一种音乐的东西,还有安静,还有倾听。天空蓝得想哭。而大地就在哭,荒滩沙丘四面蔓延起伏。有时候牛车驶上一处高地,一下子就看到极远的天边。于是我也哭了。
我感觉到我是这个世界里最渺小的一部分、我哭一会儿,又细心听牛车的咬嘎声,感觉到这声音是这个世界最慢的一部分。我再次仰头四望荒野,我看到的一切都在迅速远去。
我看到了时间。妈妈……
我在这时被一辆牛车拉着去见你。这幅情景贯穿我一生的记忆。人人都这么说 : “是有这么一件事,你很小的时候被人抱走了后来又被送回来,你们生产队派了一个老友赶辆牛车去接你。你妈早早干完地里的活回家,等不及了,去迎你——是有这么一件事。”
——是有这么一件事,谁的记忆让我记起了,慢慢地还感觉到了牛车的颠簸。
妈妈,我一生都在各种各样的车中颠簸,一点一点地忍受着,去向各种各样的地方,接受各种各样的陌生。妈妈,而你也一直在一片戈壁滩中往前走着,在某个城市的街头往前走着 : 有一次我从远处看到你独自前行的样子,就知道你仍走在去迎接多年前的那辆牛车的路上……妈妈,我都已放弃了呀 !
我已长大了,粗心大意地生活着,手脚粗糙,面孔黯淡,眼睛终日低垂。被你深爱着,疼着的那个孩子,只是在你的记忆中才围绕你嬉戏,缠着你买糖。妈妈,我也又长大了,你来到我面前,只看到我陌生地看着你……妈妈,你终生都在后悔,后悔多年前那次在戈壁滩上迎我时,为什么错过了那辆牛车。从此,就任那牛车慢悠悠地,绝望无边地,驶向天边……孤零零地,忧伤地,忧伤地……妈妈……
妈妈,所有人都知道,我小时候有一次被抱离你的身边,又被送回来,然后你穿过戈壁去接我的那件事情。这幅情景似乎已以成了这片大地上的一个象征——谁都想离开这片大地,但是谁都离不开这片大地。
但我不是,妈妈,最后我还是走掉了。那天你来迎我,错过了牛车,这是谁都不知道的事情。那天所有人看着你抱着一个孩子回家,谁都没想到那不是我。他们看到你在哭,却不明白为了什么。
那天我坐在牛车上,并不知道自己正在永远失去什么。牛车在戈壁滩中缓慢前行,我那么小,那么弱,那么地希望一切 ; 而戈壁滩那么大,那么强,那么无望……妈妈……
连你也不知道的是,我最终,还是没能离开这片戈壁,我至今仍在离你不远的地方,一边长大,一边看你老去。有时候虽然仍在坚信一百年以后的事情,但是已经知道了,盐碱滩上铺的,不是糖,也不是盐。
但是我死之后,也当被同一块襁褓裹着,表示我从未曾改变过主意。牛车载我的骨骸继续去向远方。那时我仍在渴望有一天,你来揭开我脸上盖着的被角,那时,我仍会对你笑。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