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的祖母
我知道祖母摔断腿的时候,正端着饭碗,蹲在地上看忙碌的蚂蚁,它们正合力搬运我撒下的几粒饭。母亲挂掉电话,转头跟我说:“你的奶奶腿跌断了。”
我没听清楚“啊”了一声,眼睛依旧胶着在队伍越发壮大的蚂蚁上,眼看就要进洞了。母亲还想再说一遍,被我制止“有什么事等下,现在别打扰我。”瞅准时机捡起一块小石头,扔在蚁群中,它们顿时做兽散开,慌不择路地逃生。可我早已在它们四周用柴条围了个小圈,那些柴条事先浇过机油,打火机就在我手上。
不要留后路。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就是这样带我玩的,这话也是出自他口中。
周围是熊熊大火筑起的高墙,里面早已乱成一锅。火里的哔啵脆响,空气中蛋白质燃烧的气味。头一次接触,觉得气味还不赖,但我不能表现出来,我怕母亲会认为我是个怪胎,遗传了父亲的基因,我以他为耻!
祖母实在是没辙才缴械投降说出了母亲的联系方式,谁叫医院有一套,他们威胁祖母就跟威胁小孩子一样“你不说,续不起费用,我们只能把你请出去。”祖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跟救死扶伤的医院横不起来,谁叫人人是肉身凡胎,没个生老病痛。
我来到医院时,祖母正在睡觉。她规规矩矩平躺,打着像煮开水时的呼噜声,嘴巴张着,有只苍蝇嗡嗡的在她上方乱飞。
我放下行李,买来的水果搁在靠近病床的桌子上,驱赶蚊蝇后,将床位调到一个舒服的高度,她就是这时醒了。
眼屎糊住眼睛,她仅靠一条细缝看出来人是我,却没能十分确定,她抓着我的手试探地说出我的小名,我十分不适抽出了手,“嗯”了声。
细缝里流出一滴水、两滴,接着一股的眼泪,像是河水冲刷了泥浆,她的眼睛也完全睁开了——黄水般的眼白,包裹着机关算尽后的暗淡眼珠。看到她这样,心里竟突生一丝怜悯。
到了晚饭时间,病房里的其他家属纷纷用自家带来的锅和灶,炒菜煮饭。祖母之前伙食全是医院解决,我去水间打好热水后,跑去医院大门对面买回了瘦肉粥。
摇高靠背后,又一手托着她头一手助力背部好让她坐起来,头上的汗酸味就着病房的药水味,真叫人想吐。我问她要不要喂,她还算善解人意,自己端着自己吃,也好化解了我违背自己本意的孝心。
她说自己身子黏黏的,想擦个澡,问我可不可以,其实她就是想问我愿不愿意,嫌不嫌弃。作为她唯一的孙女,我还是点头答应了。等我从水房打好热水,刚进门口就听到她跟邻床病友的说话声音。
“欸,还是生女儿好,人老了女儿会照顾,我躺在病房,我孙女从老远地方来照顾我。”
“还是你老人家有福气,有这么一个孙女照顾,我都是请人。”
“哪里哪里,你还不是整天有儿子送骨头汤嘛。”
“老人家,那你儿子呢?怎么不见他来看你一下。”
“呃……大人都忙着赚钱养家嘛,我一个老人还要医药费呢,还要供欣欣上学,当然要挣票子起。”她一见我来,就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天上的太阳很好,明灿灿的光穿过玻璃铺满祖母的床铺。开刀已满一个星期,可以沾水洗头了,白中带灰的头发丝,顺下来的是黑色的洗头水——我知道了,祖母的头发之所以变浅变白,肯定是掉色的缘故。
等我从家里煮好饭菜带给她,遇见了同村里的春生。
春生打了一辈子的光棍,平日里游手好闲,无所事事,靠去别村偷鸡摸狗过活,也没什么女人愿意跟他。我打心眼里厌恶他。
不知道是否因缺失正常男人该有的生活还是天生使然,他长得极其猥琐:芦柴棒的身形,老鼠的眼睛,香蕉皮一样黄的牙齿,还整天弓着个背。
他原本跟我没关系,也不稀罕说他,他只是我父亲的昔日朋友。上一辈的事,我管不着,也恶心搭理,但是他在电梯里用老鼠眼睛,咧着嘴露出残缺满是牙斑的大黄牙,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看,浑身就发毛。
“你是——是,那个,什么来着——秦娥的女儿!”接着是一连串的笑声,从喉咙管发出来的,就跟憋着一口痰上下不得。我耳朵里听到这个笑声,浑身不自在,就跟那口痰在我喉咙里,真想一个锁喉手过去,拧断发出响声的脖子。
“你是你妈跟我生的,我才是你爹,李光不是你真爹。”
“你骗人,我妈没跟我说过,我怎么不知道。”
“你可以回去问你妈。”
“好,问就问,不是的话就是你骗人。”
小时候不懂这话什么意思,到后面传开了,从春生开始就有很多男人,吵着自己是我父亲。若是被母亲碰上了,她起初会哭哭啼啼抱我避一边,到后面会捡起石头砸过去,怒骂那人“放屁!”
那人铁定回一句“有什么样的男人,就有什么样的女人,不是一家人,不睡一张床。”
戏本子里都唱人生如戏,我母亲因为摊上父亲确实戏剧很多。自我父亲走后,这种事也就少了。我就奇怪了,为什么没个女人争着做我母亲,就只会聚在村头小卖铺里,边嗑瓜子边笑议。
还没走到门口,就已经听见祖母骂骂咧咧的声音:“真是报应不爽,就该,害得我老来破相,就是报应!”
“又怎么了,还有人在睡觉呢,吵着人家了。”
“你是不知道,我刚才看见那个老货了,前段时间把我给推断了腿,钉了好几个钢钉,现在报应来了,自己也进了医院。”
“你说,玉兰?”刚碰见春生,也不难猜出一二,春生是玉兰的儿子。
“除了她还有谁,自己长个猪扒子样,还骂我马面獠牙,也不照镜子看下,浑圆滚壮的矬子,那才是‘辣椒底下好乘凉,茄子根下好跑马’还拿这话骂别人!”
“好了,也别骂,你也已经旧事重提好几次了。”
“我不,我就要说,是那个老货先惹的我,不是她我也不会到老了还破相,都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说到这,她已经眼泪涟涟。
“骂也骂了,消消气,刚做完手术不久,医生说要心情开朗才好得快,咱们先吃饭。”
“我又没说错,换做是谁也会那样做,谁叫她乱咒你爹,我只是赶那南瓜走,她第二天还跑到我厨房门前想打我。”
让我祖母心如刀割,义愤难填的是同村里的一个女人,她叫玉兰。我们流水村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不喜欢这个人,嘴碎又爱多事。但有阵子,从来不轻易与人红脸的祖母竟然与她有过一段要好的日子,挺让人匪夷所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