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 凝望
【文字家园】年轮故事征文大赛
01
小院门外，一棵粗壮的枫香树。树干高大，枝叶繁茂。树的顶端，有鸟巢若干，那是它们传宗接代的窝棚，有斑鸠的，有乌鸦的，有喜鹊的，种类甚是繁多。每到春暖花开的时节，枫香树枝繁叶茂，好不热闹。鸟雀们都争相抢占树枝的有利杈口，并在这里繁衍出他们的后代。年复一年，从这树杈上飞出去的鸟雀，不知有了多少新的群族。
温婆婆八十好几了。她出生在这棵树下的这个小院，也一直在这个小院里居住。在她的记忆中，这棵树一直就是这么高这么大。小院已经改了又改，大树却似乎未曾有什么变化。
随着年轮的增长，温婆婆越来越离不开这大树。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温婆婆就有了一个雷打不动的姿势：不论天晴还是下雨，他都要搬出她的小木凳子，坐在门槛边，单手扶着门槛，双眼凝望枫香树，一坐就是大半天。也许她是在思考自己的生命过往，或者是在企望记住这树里面饱含的沧桑。反正她是一个有自己的故事的婆婆。
02
温婆婆住的这个小院本不姓温，而是当年的杨姓府邸，东家叫杨福儒。杨福儒家祖上三代经营中药材，直接销往东海口岸，是域内有名的大财主。如今的小院，早已物是人非，三间木头架子房屋，不知道已经改建过多少轮回。那些精雕细刻的大青石垒成的基石，以及麻条石铺就的院落和庄重肃穆的寨门，虽然已成残垣断壁，但依稀可以从中看到小院当年繁荣的轮廓。
温婆婆老家在河南南阳，温豫龙是她的爷爷，温黄河是她爸爸。当时的温家也是殷实之家，供温黄河读了九年私塾，算得上当时的文化人了。
那个年月，光是殷实还不足以稳控江湖。殷实也怕天灾，更怕世道动乱。1911年，也就是宣统三年，最后一任皇帝天命不遂而下马，南阳又遇上罕见的歉收年成。饥荒加上动荡，温豫龙不得不带着儿子温黄河外出逃荒。他们来到这个叫磨盘湾的地方，稀里糊涂地进了杨家府邸化缘。何曾想到，这一缘化出了杨家小院改名换姓，也彻底改变了温杨两家的命运。
杨福儒见温豫龙父子知书识礼，身体强壮，就把他们收留了下来。温豫龙充当府中杂役，温黄河跟随东家左右，记个数字算个账，看个山货跑个腿。
智慧和知识往往可以改变命运。温黄河是个聪明的小伙子，无论什么药材，只要经过他的眼睛一次两次，怎么选货，怎么晒干，怎么保管，常年价格几何，他都能说出其子丑寅卯来，算账更是不在话下，脑瓜子灵活得很。
杨福儒对温黄河的一言一行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他膝下只有一个千金小姐，叫杨婉贞，算起来比温黄河小两岁。他一直在思虑杨府今后的传人问题。
过了几个月，杨福儒对温黄河越看越顺眼，就将温黄河收为了门徒，用心传授药材生意的经营之道。又过了几个月，温黄河被杨福儒收为义子，还摆了酒席，举办了认祖仪式。第二年初，杨福儒召集府上所有族人和杂役到中堂，郑重宣布将宝贝女儿杨婉贞许配给温黄河，并且安排开春就举办招婿仪式。这个杨婉贞，就是一年以后出生的温婆婆的妈。
03
温婆婆出生的时候，这个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小院里喜气洋洋。杨福儒和温豫龙，一个做了姥爷，一个做了爷爷，他们的脸上都挂着中国人才有的对于添丁进口的那种喜悦。杂役在忙碌着，他俩在东大厅喝茶，高兴地聊着生意上的得意之处，也聊一些对未来的憧憬。
温黄河来到东客厅，按照祖上规矩，请求俩老为刚出生的温婆婆起名字：“恭喜两俩老擢升爷爷辈！黄河在这里恭请俩老为您们的孙子赐名！”
听了温黄河的请求，杨福儒和温豫龙面面相觑。
杨福儒希望孩子姓杨，但是孩子的爷爷和父亲就在眼前，他们姓温几百年了，怎么好突然给改姓杨呢？
温豫龙希望孩子姓温，但是人家杨府早就言明，黄河与婉贞的婚配，杨府是招婿，不是嫁女。既然是招女婿，那就意味着子女得姓杨。
因为确定孩子姓氏实在是一个棘手的问题，杨福儒和温豫龙都故作镇静，继续饮茶。温黄河坐也不是，走也不好，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杨福儒说话了：
“女孩就应该起一个女孩子的名，叫秀媚吧？豫龙亲家，由您来定夺。”
温豫龙听出了杨福儒的弦外之音，看来这亲家是把孩子的姓氏问题推到了自己的面前。他不好直接说孩子随父姓，也不愿意直接让孩子姓杨。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依葫芦画瓢，仍然回避了孩子的姓氏问题：“亲家给起的名，是很有学问的，适合女孩子用。但是，我们还是希望婉贞她们再生一个男孩。这孩子是女孩，也是姐姐，叫‘招娣’怎么样？”
温黄河对两个父亲的意思都揣摩得很明白。为了打破这个僵局，他提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
“我看叫‘秀媚’和叫‘招娣’都很好。但是我觉得叫‘温招娣’更合适，因为我们打算再生一个，说不准是男孩，到时候让他随母姓杨。老爷您就先当姥爷，明年再当爷爷，如何？”
温黄河的这个提议，得到了杨福儒和温豫龙的首肯，从此温招娣就成了温婆婆的名字。
04
温婆婆五岁那一年春季，姥爷杨福儒按照惯例去东海口岸结算，同时签订新一年的供货协议。临行之前，他召集所有人中堂议事。讲完他这次出门要做的事情和要达到的目的之后，杨福儒宣布了一项相当于人事任免的重要决定。他说：
“此去预计需要两个月，说不定还需要更长时间。这一次由亲家随我一起出门，黄河留在家里管事，由他全权处理家里和生意上的大小事务。”
过去都是温黄河跟随他左右，这次换成了温豫龙，显然是在有意培养传承人。谁知道这个安排，竟成为了杨福儒对杨家事务的最后安排。
两个月过去了，杨福儒和温豫龙没有回来，也没有音信。
四个月过去了，杨福儒和温豫龙还是没有回来，也没有音信。
半年过去了，随行的杂役阿信披头散发地回到小院。只有他一个人，沿途乞讨了四个月，到家时已是狼狈不堪，唯独带回了杨福儒和温豫龙的几件换洗衣衫。据说是某军阀要支持恢复帝制，命令东海口岸的所有货物银两都全额作为无偿捐献，违者就地正法。杨福儒和温豫龙拼死抵抗，最后被乱枪打死。
杨福儒和温豫龙的遗留衣物被埋在了枫香树下。姥爷和爷爷再也不会抱着温婆婆在门前看枫香树上的鸟窝。没过多少年，这个院子就被叫成了温家院子。
杨福儒和温豫龙的离去，杨家失去了根基。温黄河苦撑了一些年，生意到底不如杨福儒时期来得顺风顺水。忽一日山贼入户，不仅将杨家打劫一空，还杀死了温黄河。杨婉贞悲伤过度不能自拔，趁着夜色，在后院屋梁上了却了余生，温招娣还未来得及招来弟弟。
05
温婆婆未曾生育子女，其实她是嫁了男人的。在她十八岁那年，父亲温黄河为她选了家里的长工李逵做夫婿。由于温黄河夫妇未来得及为她俩举办结婚仪式就先后离去，他俩只好因陋就简，摆了两座酒席，请来周围几家乡亲作证，搬到了一张床上。
兵荒马乱，山贼横行，药材生意是没法做下去了。李逵觉得只有自己强大起来，才能保护家人，就和招娣商量：
“招娣，我去当兵吧。也许可以混个军官。到时候接你过去过好日子。”
“去吧。这样的日子实在是没办法过下去了。我等你回来接我。”温婆婆沉默良久，还是支持了夫婿的决定。
李逵这一走，就再无音讯，直到现在。有人说李逵是参加了GMD的军队，后来去了海峡的那一边。也有人说李逵参加了JFJ,牺牲在战场上了。
温婆婆照例天天凝望枫香树。她一直在等待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