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归来无觅处


二 鬼屋(2)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仍有不少人钻“计划生育”政策的空,家有两个、三个娃的屡见不鲜。我的邻居——老九 ,她家兄弟姐妹就很多,她在家中排行老小。
那时候我们上一年级,我逗她:你哥哥,姐姐的名字你能说全吗?她只说了张树堂,张发堂就没再说了,大伙儿都相信张家确实有九个孩子,但从来没人见过那么多孩子从她家出入,并且父母年龄很大也不健谈,我家搬来不久,还没认清她家人,她就搬走了。由于是同学,我们还会常在一起玩,也经常见他哥老八在学校拎个单挎军绿书包闲溜达。同学们都不叫他们大名,甚至还编些顺口溜笑话老九常考鸭蛋。后来她留了级,我们不在一起玩了,我便常常想起她的好来:她曾带我到她家玩,地下很脏我们就在床上乱蹦,把床单当披风,坐在被子上扮演皇上。她咯咯咯地笑不停,有时候玩得披头散发,她就重新扎好马尾辫,绑得高高的,显得很精神,她的头发很黄也很长,总是梳不好,但从来都是自己梳不求她妈。直到有人告诉我,她头上有虱子,我半信半疑,从此戒备地不找她玩了。后来听说他家有个哥哥突然不在了,我一直认为是曾经见过的拄着拐杖,腿缠着白纱布的那个,或者是大人口中住监狱的那个。我第一次听说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句话。作为*市第一批电厂工人,老九她爸算得上有功劳了,在家却是佝偻的老人,毫无一丝丝风采,乃至整个家庭都阴暗暗的。前苏联的发电机组在80年代开始,为*区更大范围输送电能,照亮着千家万户,也让我们这一代电厂职工子弟没有经历过受冻挨饿的折磨,电厂两座神气的烟囱让我们为父辈们感到自豪,但凡家里来人,只要找到烟囱就能找到亲戚家,吃个大米饭,盘儿,再返回去。老九没有这样的自豪感,她爸进不了新厂就退休,有人接班儿也扭转不了家庭困境,她家显得和我们差着一个时代。没有电视机,更没有彩电。企业的设备会落后,更迭,新电厂1期,2期建成投产后,企业蒸蒸日上又被评为国家AAA级,工业企业30强,此是后话。老电厂落没了,没想到这样的家庭也落没了,尤其是家里又少一口人,家庭的气息总是少一大截儿,不和人来往不讨人喜欢。即使搬离了小院,还是令人嫌恶地,像是留下一股浊气,她们住过的家也没人愿意住。永远黑着灯的屋子,总是令人恐惧,带着阴森森的可怕的气息从门缝里,窗户沿儿透出来。你觉得背后有东西紧紧跟着,任你怎么转身它还是在你身后,你又不敢浮动太大,怕它更急促地扑倒你,掖住喉。于是你只好屏住呼吸,快步走。
终于还是有人搬来了,那些阴森森的窗户又亮了。小乔兄弟俩长得都像她们的妈妈:脑袋圆圆的,脸也圆圆的,年龄都比我大。他妈妈见了我,总是温柔地笑着问我这问我那儿,好像特别稀罕闺女儿似的。常夸我漂亮,尤其是穿上妈妈亲手织的紫色的带金丝线的线裤子,苗条、新潮,配上买的红色针织毛衫,胸前一大片由金片儿、小珠子装饰的图案,还学老九高高扎起马尾,她和她的工友们一见我就啧啧称赞,她还不时地补充一句:这女子漂亮,她妈妈手巧。就是这么好的阿姨,有一天,却死了,死的很惨——
妈妈听她的工友们讲,然后转诉我说:在煤厂卸煤时,大车司机没看见她在车尾,倒车把她碾了。后来我听别人说,她来不及躲,手握着铁锹被撞倒地,脑浆都流出来了。我伤心,也很害怕,出事那天听见隔壁两位小哥泣不成声,他们的爸爸也痛哭流涕,觉得他们真可怜。没过多久他们就搬走了。
之后每次见到他们兄弟俩,只是相互笑一笑,却总能想起她们的妈妈,圆圆的脸。而且总是想告诉他们:你们住过的那个房子有鬼。
世上真的有鬼吗?古时候,一些人利用鬼怪,掌管人心,谋求私欲。一个本来不可怕的物质,因为误导,谣言被夸大,被魔化,让今天早已相信科学的人类去争辩。你说人类社会最早有神学然后是日心说,地心说,进而达尔文生物进化论,不解之谜不断在揭开,但当更多的宇宙现象无法用科学来解释时,人们又开始相信鬼神了。鬼,到底有没有?有,当然有,但是它不怕,也不是无敌的,它是有形体的,能够抓得住,摸得着,虽然吓人却不会站起来,杀死你。鬼,只不过是瘫在地上面目恐怖的死尸。因为光怪陆离的事总是难琢磨,又有人真的见过鬼的样子,也有人曾鬼附身,我们宁愿相信世上有鬼。如果哪天真让你碰见了,别害怕,不如跟它谈谈人生理想,直面它,看看它到底有多丑,有多狰狞?比世上天天呈现的丑陋与狰狞差多少?如果你和我一样,还是无法释怀,不妨常记“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不妨想想从前老虎狮子也是恐怖的存在,那些鲜血淋漓的争夺,也不过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法则;想想小孩子,一花一草一晃动都会吓得半死爬在大人身上哭。造成恐怖的是我们的思想,暂时让它停止下来,心存敬畏,敬畏死亡,敬畏生命就好。
那时候我还小,不懂这些道理,虽然怕,到了夜里还是独自出门,上院里唯一的公共厕所,不让我妈陪,可是她每次出去都要我陪着。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是人长大了就怕的多了呢?妞妞妈自杀后,所有大人小孩儿都怕了。每天上班的人形色匆匆,神经兮兮,上学的孩子天黑就回家,上厕所的人也少了。鬼屋隔壁那一排的房子统一四户都紧锁前门,从后门进出,我家也就在那时砌了院墙,安了门锁,有人说老九家的哥其实是在这个家的后卧室死的,于是后排三家也都前门围起栅栏,种上茂密的玉米大豆,后门进出。我痛恨老九不讲实话,和院里大人小孩儿们一起对她家心声怨恨,恨妞妞妈自杀变厉鬼让我们不得安生。我睡觉的床和那屋仅一墙之隔,成天捂着脸蜷缩着才敢睡。我恨我妈不同意搬到后排空房,恨我爸不能带我们搬新厂楼房,恨每天放学总要面对那黑压压的窗户,我甚至觉得哪天我就变成了鬼!我觉得不但老九家流的浊气,整个院子都是浊气冲天。院里有捣蛋的男孩打着手电筒照着下巴和脸,还装鬼叫,趁我出门吓唬我,下一次我拿大手电筒,也用同样方式吓唬他。
可坏的日子总是会过去,鬼屋又一次亮了灯,灯火通明,比任何一次都亮。木匠带着锯子,刨子,凿子住进去,给院里家家户户包新床,做新式转角沙发。妈妈在前门种的几盆月季,香气扑鼻,后门空地播的花籽一到夏天朵朵盛开。马上要搬新家了,院里大部分家户都要搬走,我背着书包带着满满的书和食物打开院门,坐车去市里上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