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村庄4

菊香和她的妈

菊香妈是没“本事”的女人，但菊香是有“本事”的女人。

菊香是菊香妈的大女儿，菊香妈一连生了三个女儿。以前还没实行“包干到户”，万家庄的人以生产队为单位在一起下地干活的时候，村里生了三个儿子的女人欺负她、骂她是“绝门户”。菊香妈受到了侮辱，但她没有反击的资本，她的确没有儿子，肚子里钻出来的都是女孩，她自觉理不直气不壮，站在那些有儿子的女人们面前，明显矮了一大截。她下定决心要生出个儿子来。

经过一番不懈的努力，菊香妈终于在四十岁的坎边上生下了一个男孩，菊香妈和菊香爹的腰杆一下子挺直了起来。老来得子，菊香妈担心她和菊香爹年纪越来越大，还没等到儿子结婚，他们老俩口就种不动地了，将来拿什么给儿子成家立业？她把希望寄托在了三个女儿身上，菊香作为大姐，就数她肩上的担子最重。

菊香长到刚有媒人开始上门说亲的年纪，菊香妈指着对岸的程阳村对菊香和上门打问的人说，“再远不能超过程阳村！”菊香妈自打儿子落地起，她就做好了把菊香拴在身边给这个家和儿子做一辈子的保姆的打算。菊香要是远嫁了，将来谁帮她下田插完十几亩的水稻秧？谁帮她把收上来的稻谷扛回家？她虽然还有两个女儿，可她们不比从小干惯了农活的菊香，身上没有力气。她要把菊香嫁到门口，家里的十几亩地还得指望菊香时常回来帮衬着她爹，最好女婿跟她一道！

菊香二十岁的时候去堂姐家里玩，堂姐说要给她介绍对象，堂姐村子上的，家境好，那时人家多是三家瓦房，他家已经盖了两层小楼。堂姐把小伙子的相片拿给菊香看，模样挺俊，菊香涨红了脸。菊香妈知道了，在家里哭骂打滚，把女人能用得着的手段全都耍了一遍。菊香不是金凤，她到底遂了她妈的心。

菊香出嫁了，按照菊香妈的意思，没有出程阳村，就在万家庄本村，是村后头的福生。福生妈吃透了菊香妈早前放出的话里的意思，摸准了菊香妈心里头的那顶算盘。福生妈不找媒人去菊香家里探口风，她径直找到菊香妈说要跟她做亲家，她把好处直截了当地摆在了菊香妈的面前：同是万家庄的人，彼此知根知底！往后你和她爹有什么难处，我们福生立马就赶来帮忙！将来菊香的兄弟盖新房娶媳妇，我们福生没有不帮衬的理儿！福生妈的话就跟订亲时数好了摞到菊香爹手边的彩礼钱一样好使，直戳戳地砸进了菊香妈的心窝子里，容不得她说不，也容不得菊香说不，菊香和福生成了婚。

福生爹妈在村前头给福生盖了三间新房，和金凤家挨着。金凤常端着个饭碗到菊香家串门，菊香是她怂恿的第一个人。菊香和金凤一样的胆量过人，一样的身手敏捷。在没有展销会的日子里，金凤也会叫上菊香一起去上街，趟着浑水摸了不少鱼回家。有一回，金凤和菊香进了一家窗帘店，店里除了老板老板娘再没别的客人，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俩还是一人拖回了满满一大塑料袋的窗帘布。没人知道她们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是怎样做到的，只有她们自己知道。菊香把家里的旧窗帘都扯了下来，换上了新窗帘。新窗帘没挂完，菊香把剩下的两片给了她妈。菊香妈望着织着花样的新窗帘，再看看窗前挂着的破布，她动了心。她对菊香说：“下次展销会把妈也捎上。”

菊香妈能挤进金凤的队伍，完全是因为菊香的缘故。金凤在心里埋汰着菊香妈的笨手笨脚，碍于菊香的面子，她不好说破，她不让菊香妈出手，怕她误事，只让她负责看东西。下了三轮车，其他人一眨眼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只有菊香妈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蹲下，不时金凤走过来把一捆莴笋芹菜甩在她的脚边，一会儿菊香拎着两个塑料袋放到她面前……菊香妈不停地往从家带来的蛇皮袋里装着东西，心里乐开了花。

菊香妈没能乐几年。那年头，程阳村万家庄的年轻男人们时兴在城里的工地上做瓦匠木匠，少数有能耐的更是做起了包工头。菊香的丈夫，福生跟丈人借了钱，进城做了一名包工头，他把菊香一并给带了去，菊香可以给工地上的男人们做饭。菊香一走，菊香妈立马被金凤给撵出了她的队伍。金凤要撵谁走，绝不会直截了当地跟那人说，她要耍些手段让那人自己心甘情愿地走，好让别人说起来的时候，不是她金凤不愿意带她，而是她自己不愿意再跟着她金凤。交三轮车车费的时候，金凤故意叫负责收钱的那个女人多收菊香妈的钱，回头再让二姑娘悄悄地告诉菊香妈，菊香妈便和那女人一顿吵。回来分东西的时候，金凤故意把几样大件藏起来，转而让别人告诉菊香妈说是另一个女人拿了两份，菊香妈不明就里地又是和别人一阵脸红脖子粗。金凤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也不劝也不言语，看热闹似的在一旁边看边笑。几次下来，菊香妈自讨了个没趣，再也不往三轮车上钻了。她对万家庄的女人们说，“人老了，不中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