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意志和表象,要么孤独要么庸俗
佛教总结了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以及造成前七苦的根源——五蕴炽盛,也就是无休无止的欲望。
人生在欲望面前就好像钟摆一样,如果这是人生的必然,那么人类能否找到摆脱欲望的出路呢?19世纪德国哲学家叔本华就在思考这个问题,并因此成为了欧洲近代历史上非理性主义的先驱。
世界是我的表象
1788年2月22日,叔本华(Schopenhauer)出生在普鲁士但泽,如今在波兰境内。他的父亲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在1805年自杀后给年轻的叔本华留下了一大笔遗产。叔本华原本可以锦衣玉食地过一辈子,但他偏偏厌恶女色,不爱钱财,钟情哲学。1818年,30岁的叔本华完成了《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他对自己的新书充满信心,但是出版之后,该书并没有引起预想般的轰动。直到第三版问世时,才最终引起了世人的注意,叔本华本人也因此声名鹊起,成为了欧洲名人。
叔本华曾经断言,哲学上的一切进步都在学院之外发生,明里暗里表达了对黑格尔的不满。1848年左右,欧洲人普遍开始对黑格尔式的宏大叙事和进步历史观念感到了厌烦,曾经的巨人沦为“死狗”。叔本华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主要攻击的是黑格尔,而他攻击的武器却是康德式的。
《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第一个核心命题即全书的第一句话:“世界是我的表象。”
如何理解?这还要从康德哲学说起。二元论是康德哲学的基本特点之一,其核心理论是表象世界和物自体的二分。叔本华认为这是康德思想中最伟大的功绩。叔本华认为,当康德把这世界的表象的最普遍的形式孤立起来时并没有直接在意志中认识到自在之物——这也是无法做到的——而是从因果关系中推论出了自在之物的存在,因为感官必须要被某样东西触发。叔本华另辟蹊径,发现人虽然永远处于事物之外,但是有一个重要的例外——每个人都能体验或认识到自己的意志活动。所谓的客观世界,无非就是被呈现在我们的意识或知性之前的东西,因此被称为表象,整个的对象世界是并且一直是表象,从而完全地也永远地被主体所决定,换句话说,世界的表象并非无端的抽象空想,而是建立在人的知觉之上。叔本华也没有放弃“物自体”的概念,他说:“我们不仅是一个认知的主体,从另一方面看,我们自己也属于要被认识的内在本性。”人自己就是物自体。叔本华就这样把康德的物自体包含进了人的内心之中,并将其称为“意志”。
世界就是意志
叔本华追问:世界除了表象之外还有什么?在叔本华之前,几乎所有的哲学家都认为世界的本质是理性。但是叔本华指出这很可能是一个谎言,是一个古老的、普遍的错误。他在前人思想的基础上迈出了关键的一步,点明存在于有意识的理智之下的是意志,亦被译为“意欲”。意志才是真正的本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第二个核心命题就是:世界是我的意志。
意志究竟是什么呢?叔本华曾经把意志比喻为“伊克西翁之轮”。伊克西翁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国王,因为追求天后赫拉而被宙斯绑在轮子上旋转不休。在叔本华看来,人就像是被捆绑在意志之轮上,因为意志永不被满足而被迫旋转不休。意志是一种持续的生命力,一种自发的活动,一种非理性的强烈欲望。叔本华将理性与意志比作“一个勇猛强壮的瞎子,背负着一个能给他指路的亮眼瘸子”。意志才是生命根本的驱动力,而非以往哲学家们追捧的理性。
叔本华认为,世界有表象和意志两个面貌。意志和表象并不是因和果的关系,而是一块硬币的两面。叔本华说:“身体的活动不是别的,只是客体化了的意志活动”,即意愿和行动是一体的。当一个人抬起双手时,并非他的意志导致了抬起双手这一结果。意志并不局限于人的心理活动,而是无所不在的。不仅人有意志,动物、植物也有意志,甚至没有生命的石头也有意志,在自然界中到处弥漫着力与能量。
理智和肉体会疲劳,但是意志不知疲倦也不知满足。叔本华把存在于有机体中的意志称为“生命意志”(Wille zum Leben)。生命意志有一种基本策略来击败死亡,那就是生殖或者牺牲生殖。在这一点上,叔本华要彻底撕破人们对爱情的浪漫幻想。爱情虽然被很多文学家赞颂,本质上却是出于生命意志的生殖繁衍。所以叔本华意味深长地说:“魔鬼的笑声会在交欢后的瞬间响起。”因为那一瞬间,生殖的使命已经完成,生命陷入了极为短暂的满足,空虚和无聊很快就要开始。
叔本华说,人有一个与生俱来的错误,那就是相信活着是为了快乐。然而,世界从来就不是以快乐为目的而运转的。世界的本质是意志,人生就是斗争,就是一部悲剧的苦难史。
人生如钟摆
叔本华将意志放在了终极的位置上。他认为,无论是理性的认识,还是纯粹的直观,归根到底都在为意志服务。“面对大自然的呼啸咆哮,反省思维的能力是微不足道的”,因为意志就是不可遏制的盲目冲动。叔本华将人比作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御舟而行的船夫,他看不到海岸,眼前只有无穷无尽的海水以及狂风巨浪,随时可能被海浪吞噬。这片危险的大海就是意志。意志只有自我保存和繁衍后代两种基本的欲求,生老病死之于人只意味着持存的恐惧与痛苦。
只要人的意识中还充满意志,只要人还沉溺于欲望之中,人就不会有永久的幸福和安宁。每一次满足都意味着新的不满和新的欲求的开始,循环往复,没有止境。
叔本华说:一切意欲都是由于需要,因此都是由于痛苦,某一愿望的满足便能够结束这个意欲,然而,对一个已经满足了的愿望来说,只好还有别的愿望没有满足。所以,只要我们意识中充满了自己的意志,只要我们沉溺于一堆欲望及其不断的希望和恐惧之中,只要我们是意欲活动的主体,就永远无法得到长久的满足。
所以,“人生有如钟摆,摆动在痛苦与倦怠之间……当人们把一切痛苦归之于地狱,那么剩下来属于天国的只有倦怠”。在无聊与痛苦中徘徊,是人的宿命。
叔本华向人们展示的是一个悲观的世界,“每一部生命史都是一部苦难的历史”“生命没有内在价值,而仅仅依靠欲望和幻想得以运转”。面对这样的世界,人还有什么出路吗?叔本华给出了两种选择,但是不论选择哪一种都不容易。
第一条出路在宗教之中。叔本华从古代宗教的圣徒和禁欲者那里看到了一丝希望。圣贤可以认识到自己的自私、虚荣以及绵绵不绝的欲望,并最终克服它,选择一种离群索居、放弃婚姻、放弃子嗣的生活。这就是所谓的“断念”。自我被化为一朵微弱的火花,以摆脱意志的奴役。
第二条出路是通过艺术和哲学来寻求慰藉。人们或许不能彻底压抑生命意志,但是可以用艺术和哲学来找到解脱。叔本华曾经记载过自己在德累斯顿植物园的一段经历。他在植物园的温室里闲逛,非常投入地观察着植物的形状,甚至开始自言自语道:植物的外形与色彩究竟有什么用处呢?叔本华的奇怪行为引起了植物园管理人员的注意,他们上前盘问叔本华,而叔本华反问道:“如果你们能够告诉我我是谁,我将非常感谢您。”他全情投入到眼前的观察和审美之中,自我和世界之间的区分被扬弃,以至于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叔本华将这种直观称为“优良意识”。人暂时失去了时间感和空间感,甚至失去了自我,从而超脱了欲望。叔本华说出了从康德以来对艺术的核心界定:非功利的绝对静观。在非功利的审美之中,叔本华看到了摆脱意志奴役的可能。
有这样一句话:“真理是我唯一的指路星辰。”在这个世界上,卑劣和恶毒普遍占据着统治的地位,而愚蠢的嗓门叫喊得甚为响亮。大众的判断力是反常的,“要创作出优秀的著作,并且避免写出低劣的作品,创作者就必须抵制和鄙视大众及其代言人的评判”。这段话也体现了叔本华一辈子的格言:要么孤独,要么庸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