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然星
他怒斩狂邪,眉眼间皆是肃杀;她夜望银河,指尖洒落了清淡。
是非难定,前程纷扰,萧然一星与深夜清空,与她凝神相忘。
1
“请问,清风阁怎么去?”
“你去那做什么?”
“有一故人,想去看望。”
粗布工服的农民,遥遥指了远方的小径,路边开满蓝色的矢车菊。
青衫男子点了点头,嘴角清浅地笑,左侧的衣袖下摆,凌冽的剑光闪烁。
这些年,朝代换了,政策变了,农田开垦地已让他认不出,曾经闭着眼睛都能烂熟于心的道路,已彻底失了方向。
行数十里,农田成了橡木林,淙淙的流水倾泻而出,男子的墨发在斑驳的光影下,显示出略微的青白。
清风阁狂放的檐角向天空耸立,说是清风阁,不过是一破败木屋,隐藏在深林之中。这木屋原是护林人暂时栖息的小屋,乱世年代,失了父母的女孩独自居住于此,还亲自提笔,写上一个“清风阁”的名谓。
他不禁宛然失笑,越靠近院门,他的心也越浓烈地跳动起来,经年如此,原以为再无大起大落之感,竟还有此心绪,让他不禁为之失神。
院门虽是破败,却有人打理的样子,远处看去,还有些样子。他听见剑锋猎猎,是从后院传出的。
他没敲门就踏入院中,熟悉的场景冲进他的眼帘,一连串的回忆汹涌而至,让他勉强撑住自己才能不眩晕而倒。
“婉儿。”情不自禁地念出这个名字,他看见深紫色的图腾布匹,看见沾了灰尘的玻璃球,还有一切带着神秘色彩的古老卷轴,都瘫在院子的角落,无人拾掇。
他想起,护林人的妻子,是一名占星师,整个乡镇都知道,那个不以面目示人,常年蒙住面纱出行的女人,是个有预言,必灵验的巫女。
护林人爱妻子,未娶妾,远离众人的争端,举家搬迁到这个林院。当时十岁的小女孩笑语晏晏,憧憬着新家和无边的林野。
十二岁的他苦练剑术,打趣着和她告别,剑锋猎猎,却在夜晚流下男儿羞与人说的泪水。
那是他此生极力想忘记的困窘处境,因为只要他愿意,就能上山奔足这几十里,和不忍分离的儿时玩伴再次相逢。
他可能是他们家以外,第一个看见女孩母亲真面孔的人了吧,他初次惊叹,是因为女子的风华绝代,也因为她半边脸被火烧毁样的不忍卒睹,他更加记得的,是林间的小屋,那个看似神秘,实则温柔的女子,做的饭是那么香。
林婉儿出落成婷婷少女的模样,却与母亲越发迥异,脸庞圆润光滑,眉眼透着活泼,身材娇小不似母亲样高挑,却也渐渐地喜欢上了夜晚仰望星空。
林婉儿攥紧小拳头,冲着他说,“等着吧,我一定成为最强的占星师,到朝堂上去,做个国师,一言一行,大家都要听我的,当然,也包括你。”
他低眉颔首,言笑晏晏,只有在这个女孩面前,他才能收住眼底心尖的戾气,把剑锋暂时收纳。
想至此处,他不禁笑了起来,吓了他一跳,自己该有多久没这样笑过了?
剑锋声停驻,脚步声响起,一个粗布衣衫的少年,手中持随意拔下的树枝,像是之前在练习剑术的样子,随着木门的吱呀声,出现在他眼前。
少年的眼中满是疑虑和防备,还未待他开口,就抢先喝问,“你是谁?”
他轻轻作揖,声音不疾不徐,“翟子安是也。请问...”话未说完,少年的树枝已向他眉眼冲来,凌厉的剑气显现出几股杀意。他心中微微一惊,剑未出鞘,行步挪移,就轻松躲闪开少年的奋力一击。
不出几个回合,他赤手空拳,周旋了几阵,就将少年的手臂擒住,树枝应声倒地,少年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何故就要伤人?”翟子安问道,眼神平静无波。
少年使劲扭过头颅,斜眼看他,眼中愤恨地要喷出火来,“翟子安,翟子安。没想到啊,姐姐心念的人,是这么个背信弃义的叛徒!”
“你说的姐姐是谁,莫非是...婉儿?”他想起,当她已经成为一个像母亲那样天下闻名的占星师,当他为了心中梦想仗剑天涯时,他曾见过她一次。茶桌上,那时她眉眼清浅,言笑晏晏,面纱也遮不住她眼底喷涌的热情和跃动,那时她身边还牵着一个男孩,十岁左右的年纪,用警惕的目光审视着他。
她把面纱拂下仰头喝下茶水的模样,让他心头一动。
星象有变,我称作是萧然星再世,这个朝代,要亡。她眼神清冽,肃然而言,语惊四座。
“你,还我姐姐!还我姐姐!”少年喊着,泪水充盈了眼眶,却依然支撑着不让其下落。
呐,等朝代真的亡了,我就来找你。朝夕相伴,共度春秋,如何?
结局,我早已知道了。
如何?
这盛世,如你所愿。
“姐姐,被烧死了。”
翟子安心神一颤。
2
“妖女!妖女!妖女!”
新的王朝建立伊始,天子看这百废待兴的局面,大兴改革政策,减苛政赋税,奖农田开垦。此时的翟子安,作为最大的功臣,被授予丞相之位。
“为害世间的妖魔鬼怪,一律杀尽!一律杀尽!一律杀尽!”
民间更是汹涌而起除去奸邪一说,举起火把烧了为害乡民官员的住房,让贪官污吏再无可藏。占星师夜观天象,求问预言的人只得到“朝代更替重演,为历年必然。”信仰着未来美好生活的人们,信奉着翟子安为天下宏图争取的那些权利的人们,在此预言中看到掠过的不祥之兆。一切,都会重演。“天子废,则重演止。”这岂止是大逆不道!
“妖女该死!烧死叛贼!烧死叛贼!烧死叛贼!”
林婉儿囚衣一袭,双臂缚在身后,脚链上拖着铁球,在官兵的严行催逼下,鲜血淋漓,步履蹒跚地满街游行,人人喊打,粗布衣衫的少年在众人之间劈开一条道路,口中呼喊着焦急的话语。
赶向行刑台的路途,好像漫长地没有尽头。不过再漫长,也终有到时。行刑驻台高几丈有余,巫女被绑缚在行刑台上,双脚悬空,地面上堆满引火草垛。
行刑前照旧是一通义正言辞的发言。“当今天子率领的千万兵士与翟子安丞相率领的江湖侠士推翻旧制,建立新朝,必将使其延续千秋万代,奈何妖言惑众,散布大逆不道之词,不得不除之后快!”
“除之后快!除之后快!除之后快!”群情沸腾,名怨升天。
“妖女,你该没什么可说的了吧。”
墨发四散,与鲜血混杂着凝在脸畔,奄奄一息林婉儿死命地挺起头来,蠕动着嘴唇。
“什么?”
“她说要见翟子安丞相。”
“哈哈哈,我们丞相哪有空见你这个大逆不道的妖女,他说了,奸臣逆贼务必除之后快,要求情,还是省省吧。”
“好。那我不妨说说,”这时的林婉儿,好像突然精神起来一般,仰天长笑,声音清晰地说道,“上个王朝,有人烧死了我母亲,说大逆不道,我父亲积怨成疾,山崖坠落而死,我父母尸骨无存。再者民怨沸腾,埋怨政府,而那个王朝开始之初,和现在一样,是减轻赋税,发表一系列便民之策的。历史古籍,年历纪实,无不如此记载。江湖人士远离朝廷,仗剑天涯,就是想远离如此可笑的朝代更替,不问朝政。再看今天,如此的王朝和当初有什么不同?排除异己,阻塞言路,就是朝代更替重演亘古不变的...唔...”
“堵住她的嘴,免得还要妖言惑众!点火!”卫兵高喊。
火焰腾空升起,窜上行刑柱,火舌舔舐席卷巫女的全身。因为无家可归,想要偷巫女钱包的男孩,如今已是被巫女收养抚养长大的少年,在腾起的火焰里,撕心裂肺地呐喊。
少年记得婉儿姐姐临终前,抬眼望向天空,那是星辰所在的方位,也记得了一个名字“翟子安”。
新历一年四月二十八,民众处死了一个巫女,与此同时,翟子安在朝堂拒领丞相一职。
当初说好,一起构造大好河山,现在怎么...要离开朕了吗?
回禀陛下,推翻旧朝是我江湖人士义气之举,朝廷俸禄,臣不敢收受。臣与人约好,待新朝建立,隐山林,共白首,在新政下,闯江湖,游山水,足矣,望陛下成全。
好,好好,朕准了,就放你回去吧。
谢主隆恩。
3
深夜,星辰寥落,男子和少年经过几个回合的大战,此刻都心神俱疲,在院子里躺着望起天上的星辰。
“姐姐还在的时候,每天都会来院子里看星星,说她母亲经常这样,指着天上星星的位置,告诉她是哪座行宫。我也想知道,但姐姐从来不指给我看。”
翟子安不语,听着少年絮絮叨叨的话语,看着天上的繁星,轻轻闪烁微弱的光芒。
这曾经是她的一方世界。
他曾经抱过她一次的。
苗条瘦小的身子,那么软糯,好像再用力一点就会被拦腰折断般,让他想紧紧拥揽,又害怕着力道。
她爬在房檐上,在挂清风阁的牌匾,那年她十六岁,接连失去了母亲和父亲,原本温馨的小屋,变得冷清,只有她还昭示着一丝生气。
昔日的少年,在牌匾下指点。“左边去一点,右边一点,啊呀太歪了。我都跟你说让我来了吧。”
“不,我就要自己挂,这可是我自己的房子!”林婉儿站起来叉着腰冲着他大喊。
“哎哟!你小心!”一只麻雀从屋顶上惊起,吓了婉儿一大跳,少女一个扭身,大叫一声从房檐上滑落。
少年先行一步跳了起来,用轻功跳跃,把坠落的少女揽在怀中,柔软白嫩的躯体,毫无防备地坠到他怀中,也坠进他心里。
树叶纷扬飘落,明明不是落叶的时候,却随着风声飞舞,配合着少男少女旋转,少年足尖点地,轻轻地把少女放在地下,一边遗憾着坠落的时间是如此短暂。
“婉儿,我不练剑了,我不闯江湖去了,我就在这里陪你,可好?”翟子安说道,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一生白首,相守在侧。”林婉儿轻轻地说。
“是。”
“不行。”婉儿抬起头,坚定地摇着。“父母尸骨无存,我势必要为他们讨回公道,你可知现在,饿殍遍地,民不聊生,每阅古籍,观天相,我始终做不到,和母亲一样与一人相守在山林野地,过平淡的生活,每每想到的是逃灾的难民,乞讨的农民,他们孩子的哭声搅的我心神无主。'百里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而民智低下,不知争取,这样的世界,还有什么安居乐业可言,还有什么,隐居的乐趣可言,不过是自私的逃避罢了。”
翟子安默默地站直了,手中的拳头慢慢地握紧。
“子安,如果有一天,我们的世界不再有那么多痛苦了,我愿意和你相守一生。但是现在,我做不到。”林婉儿的眼睛扑闪着纯粹至极的光。
“好。那说定了,之后我们就相守一生,在这之前,你等着我。”
“嗯。”林婉儿抬头望着自己书写的大字,笑颜如花,“这清风阁,永远欢迎你来坐。”
与翟子安共同躺在庭院中的少年,举起被钳制多次的微微发红的手臂,好像早已忘却对翟子安的仇恨,也好像是从子安的眼中看到与自己相同的情怀,对同一个人的惦念和对世界的怨恨。“大哥你看,”手指指处,是闪烁着暗蓝色光泽的遥远星辰,“这就是姐姐唯一告诉我的,那颗萧然星。”
萧然星再世,这个朝代,要亡。
翟子安看着星星,看着幽蓝色的微光,看着看着,几十年来第一次的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流出了眼角。
书写典籍的占星师,早已看破世间的因果轮回。林婉儿第一次看到萧然星,就入了迷。那是不属于任一行宫的恒星,它此时此刻的光芒,也许是上百万年前闪烁的真实幻影,而当下的它光芒,也要再花上百万年,才能远行到这悠悠变迁的世代。她早已知晓,一切都不重要,上百万年后是何种模样,也只有萧然星能够观测到。
有时候她回想起那个唯一的拥抱,那个接下她无尽坠落的少年的厚实拥抱,还有愿意抛弃一切为她而活的心愿。
她觉得如此不真实,又如此让心灵动摇。
典籍撰写的背后,她轻轻书写,一句还未给任何人知晓,就已焚化为烟的话。
只有萧然星在和她夜夜凝视的眼眸中,看到了那句刻在她心底的印记。
我等着你,回来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