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断线的风筝
我看着静静躺在棺木中的养父,他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嘴巴微张,没有了平日的严厉,不能再紧盯着我,也说不出任何骂人的话。最后一年疾病的折磨,他瘦得几乎不成人形,不复往日的威严强壮。尽管如此,我内心还是充满了恐惧,生怕他会突然坐起来,用他那双枯瘦的手抓着我,要我去陪葬。我让师傅赶紧盖上棺材盖,师傅不为所动,一定要等到选定的时辰。时辰一到,作为他唯一的“后人”,虽是女子,第一锄泥土还是需要我来。看着棺材被一点点掩埋,看着逐渐垒起的土堆,我松了一口气。此时天已大亮,有风吹过,吹起一片梧桐叶,叶子像风筝一样飘飘荡荡着飞起来,飞过山头消失不见。我,也如无根无萍的风筝,挣脱了束缚我的线,可以自由自在飞翔了。
我叫何小美,是何来财的养女,这个事实从我刚记事时就知道,因为何来财每次打骂我都会说当初就不应该收养我,因为邻居每次看着我怜悯的目光和同情的叹息。也是从邻居的口中,我拼凑出了自己的身世:早产儿,又是女孩,被亲生父母送给了何来财。可能我命大,没有母乳,靠着米汤活了下来,但从小就体弱多病。
何来财,并没有像他父母期待的那样挣很多钱,毕竟在这偏远的小山村,想要挣钱谈何容易。据说他也曾跟着外出打工的人潮去过大都市,但灰溜溜地回来了,再不说出去打工的事。他无财无德,自然没有人会来说亲,快40岁了仍打着光棍,直到收养了我,也算有个“后”了。他个子很高,从来不笑,就像一座山压迫着我,要我屈从于他的任何要求。
我的童年是没有任何快乐可言的,取而代之的是做不完的家务,摆脱不掉的打骂。不管我个子够不够,力气大不大,他都把事情一股脑扔给我,而他就去公社邀人打牌。我搭个凳子在柴灶上做饭,烧火时被弹出的炭火烫伤了皮肤,他没有安慰,反而骂我把饭烧糊了。我力气小,拿个小盆一点点接水洗衣服,总会因为没洗干净被骂,因为没拧干水衣服没晒干被骂。
在各种打骂中我到了该上小学的年龄。还好何有财让我去读书,只是放学回家后该做的家务还得做,并且他买了两头猪,当然由我来喂养。我成绩不好也不坏,也不爱和其他人交往,只和同院的园园结伴而行。园园和我同岁,她有爱她的父母,有自己单独的房间,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玩具。她不像其他小孩那样奚落我,不会因为我是养女瞧不起我,只有她真心愿意和我玩,她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记得上三年级时,老师让回家和父母一起做一个风筝,第二天带到学校去。我回家跟何有财说了这件事,他估计打牌又输了钱,没好气地说:不会做,不拿去。想到只有我一个人没有风筝,我委屈地大哭起来。何有财气恼地拿起扫帚边打我边骂:你个扫把星,整天就知道哭哭哭,我养你有什么用!滚出去哭去!他把我赶出去,关上了门,我蹲在门口,双手抱膝,埋头哭着。不知哭了多久,院子里响起了阵阵笑声,我听出是园园的声音,抬起头,透过泪眼,看到两个模糊的影子在院子里奔跑。我擦了擦眼泪,看见园园的爸爸正在教她放风筝。那是一个不算美丽的风筝,用废旧的报纸粘在横竖两个竹条上,用两条细长的纸带做了尾巴,纸带上很用心地涂满了颜色。
那一幕深深地刺痛了我,我把头埋得更深,泪水无声地继续流着,内心呼喊着:为什么命运这么不公平?为什么同样的两个人却有着天差地别的待遇?哭着哭着,竟睡着了,还做梦,梦到一个女人,拿着风筝在前面跑着,我在后面追着,只看得到她的背影,听到她一直喊着:快追上,小美,快追上,小美。这个女人就是我梦想中妈妈的样子。我醒过来,发现叫我的是园园,她手里拿着刚刚放的风筝,递到我面前说:小美,你怎么蹲在这里啊?我爸爸给我做了两个风筝,这个是给你的,刚刚试了,能飞起来。我愣愣地看着她手里的风筝,一时忘了接过来,我明白,她是看到我蹲在这,知道没人帮我做风筝,就央求她爸爸又做了一个。她一把拉着我站起来,说:走,我们一起放风筝去。蹲得太久,脚麻了,这一下,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还好园园紧紧拉着我的手。她耐心地教我怎么放风筝,终于,风筝在风的托举下,飞了起来,我把线一点点放开,风筝飞得比房檐还高了,我高兴地叫着:哇,风筝飞得好高啊!我真想像风筝一样自由自在地飞在空中。
何有财就在这个时候冲过来,一把抢过我手中的风筝线,气急败坏地说:想自由?不可能!线在老子手上,你飞再高一拽都得给老子回来!说着,他一扯,风筝直直地落在地上,他心满意足地扔掉线,转身回屋。我和园园被他的一系列动作吓呆了,回过神来,忙跑过去捡风筝,还好没有摔坏。这时,何有财在屋里大叫着:还不快来做饭?你是要饿死老子吗?我把风筝拿给园园,让她第二天早上去学校的路上再给我,以防何有财生气把风筝撕了。
从那天起,何有财就把我管得死死的,放学晚回家一小会就会被骂个狗血淋头,在园园家玩得久了他就在家里摔锅碗瓢盆大声嚷嚷。我就真的成了被他拽在手里的风筝,只要他一拉,我就得马上回到他身边。
而我的噩梦,在六年级的一天,正式占领我的生活,从那天起,我的天空遍布乌云,不见一点一丝阳光。
那天,我发现裤子上全是血,以为自己要死了,哭着去找园园道别。园园听了之后哈哈大笑,笑够了,凑近我耳边偷偷说道:小美,这是正常的,我上个月也是发现裤子上有血,去找我妈妈,妈妈说,这代表我长大了。妈妈给了我一个东西,教我怎么用,还说以后每个月都会这样流血。说完,小美把我带到她的房间,给了我一个四四方方白色的东西,教了我用法,把剩下的也一起给了我。
回到家,我把那个东西贴好,换下沾满血的裤子,正在清洗着,凤姨也就是园园的妈妈来到了门口,拦着刚从外面打牌回来的何有财:有财,小美也这么大了,你们还睡一个床不合适哦,还是要给她单独做一张床,拿帘子隔开来。何有财说着晓得了晓得了,进了屋,看到我在洗裤子,血把水染红了,饶是单身了一辈子的何有财,也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抬头,看到他的眼神,像一头饿了很久的狼,闪着光盯着他的猎物,而我就是他的猎物。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凤姨并没有看到他的眼神,一眼瞧见我在洗衣服,忙说:哎呀,小美,你怎么用冷水洗衣服啊?记住,这几天不能碰冷水,也不要吃生冷的东西,要不以后会落下病根的。我一听会落下病根,连忙扔了裤子,站起来,盆里的水溅到了何有财鞋子上,他想发火,想到凤姨在,强行忍住了,只踢了一下盆子。
那天,何有财破天荒地做了一顿饭,但我只吃了一点点,他的反常行为还有回来时看我的眼神,让我感到害怕。晚上,睡在床上靠里的位置,想起了白天凤姨的话,不知道是不是该跟他提分床睡的事。何有财像往常一样,站在床前开始脱衣服,脱得只剩下里衣里裤,躺了上来,关了灯。我裹紧自己的被子,假装已经睡着了。突然,何有财的声音幽幽传来:今天你凤姨说的话你也听到了,明天我去找木头给你做个床。我心下一喜,脱口而出:真的吗?他没有回答,黑暗中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伸进了我的被子,我本能地往里躲,直到碰到墙壁无处可躲,我的手胡乱挥舞着,被一双手紧紧钳住,我反应过来,那是何有财的手。我挣扎着喊道:爸,你干嘛啊?何有财用一只手把我的双手手腕握住,另一只手开始抚摸我开始发育的胸,嘴里嘿嘿笑着:我来检查一下看你是不是真的长大了,要和我分床睡了。我脑袋里嗡的一声,被他的声音和动作吓呆了,我本能地知道他不能这样检查,却无力反抗。他似乎摸够了,放开了我,回到他自己的被子里,不一会儿,鼾声响起。我睁着眼睛,眼泪无声地流着,一夜未眠。
第二天,园园看着我红肿的双眼问道:你昨晚没睡好吗?真的不用担心,那是很正常的事情,不会死掉的。我本来想跟她说昨晚何有财做的事,可是,却羞耻地说不出口,只随口敷衍了几句。何有财那天没有去打牌,真的去找了一些木头给我做了一张床,放在屋子另一个角落。床不大,但也足够我一个人睡了。当天晚上,以及后面的几个晚上,他都没有再做什么不妥的动作,倒在大床上就呼呼睡去。
如此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我以为他那天真的只是检查我有没有长大,逐渐安心地睡在自己的小床上。那天晚上,我正在做梦,梦到我飞起来了,飞到了云朵上,突然云朵散了,我往下掉去,还没掉到地上,我就醒了。黑暗中,一个身影重重压在我身上,喘着粗气,是何有财。我用力推他,肯定推不动,喊他他也不回答。突然,他起身一把扯下我的裤子,又压了下来,我惊得大哭大叫,双手乱抓,双腿乱蹬。何有财用手捂住我的嘴,他高大的个子,而我是那么弱小,他轻而易举完成了他想完成的事情。突然有人敲门,是凤姨,她边敲边喊:我刚刚听到小美的哭喊,她怎么了?何有财俯下身来在我耳边说:不要乱说话,要不然老子弄死你。说完他松开手,朝门外说道:没啥,就是做噩梦了。小美,你跟你凤姨说说,是不是做噩梦了。是呀,我现在就身处噩梦中,而且是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不敢反抗他,我带着哭腔说:凤姨,我刚刚做了一个好吓人的噩梦,呜呜呜。说完,我放声哭起来,想要哭个惊天动地,不知道是不是会让老天爷听到给我些怜悯。凤姨安慰了几句离开了,何有财听见凤姨关门的声音,又欺身上来。
第二天,我一直到中午才下床,痛得几乎站不起来。何有财骂骂咧咧煮了个早饭,端到床前,就出门了。早上,园园上学时来门口叫我,我没有应声,她叫了好一会儿,以为我已经上学去了,也离开了。从昨晚我就一直在哭,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我扶着墙,一步一挪走到水缸旁,舀起一瓢水咕噜喝完。接着,生火烧了一大锅热水,把身体洗了一遍又一遍,可是那些青一块紫一块的痕迹却怎么也洗不掉,犹如我心底的伤痕,这辈子都无法清除。
园园放学回来径直来找我,责问我早上怎么不答应她,还拿回来今天发的试卷。我说生病了,没力气回答。她也发现了我的不对劲,病恹恹的,不过也没多想,邀请我去她家一起写作业。正写着作业,听到何有财大吼大叫的声音:何小美你个短命鬼,又跑哪去了?赶快跟老子滚回来!我一听到他的声音就浑身发抖,园园不停问着我怎么了。我害怕回去,害怕晚上他又到我的床上来,可是我不能跟园园讲,她知道了又能怎么办呢?我还是逃不了何有财的魔爪,她知道了也许还会瞧不起我嫌我脏不和我玩了。
我决定骗她。我捞起衣袖,露出伤痕:园园,他昨天打我,你看我身上的伤。我回去他肯定还会打我的,我不想回去。你能不能说你要留我在你家陪你睡啊?园园看到我的伤,很气愤,就跑去跟她妈妈说了。凤姨拿着药来给我擦拭,我看到她的眼神里有疑惑。她支走园园,小心地询问我,我低下头什么都没说。她叹着气离开了。那天晚上我如愿以偿地和园园睡在她的大床上。那张床真舒服啊,被子软软的,像睡在云朵里。
我知道我不可能每天都睡在园园家,我还是得回去面对何有财这个恶魔,我是他拽在手里的风筝,线在他手上,我逃不掉。从此,我几乎不和他说话,也渐渐认命,任凭他摆布。
初中在遥远的镇上,要住校,只在周末放假回家。我不想回家,可是何有财每次只给我一周的生活费,逼我必须回家,还不允许当天回学校,就是为了满足他。我恨他,可是我又离不开他,我需要他给钱我才能继续上学。我幻想着考上大学,去很远很远的城市,去他找不到的地方,我能够自己生存,我可以永远离开他。
可是,命运就是要让我的人生充满坎坷,就像让我早产,让我是女生,让我被何有财收养。
初三那年,我废寝忘食地准备着中考,连例假没来也没注意,直到我肚子渐渐大起来,夏天单薄的衣服根本遮挡不住,加上我本来就瘦弱,就更加明显。同学们不时对我指指点点,我才惊觉异常。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询问,我闭口不言,她让我把家长找来。我抬头,直视着她的双眼,咯咯笑起来,把家长叫来吧,家长就是始作俑者啊。何有财来得很快,在办公室一巴掌扇我脸上,我转了两圈才停下来。他破口大骂:你个不要脸的贱人,居然被人搞大了肚子,丢老子脸!我头晕乎乎的,壮着胆子大吼回去:对啊,就是不知道哪个龟儿王八蛋让我怀孕的!他举起手还想打我,我抬起头恨恨地盯着他,我的眼神应该很可怕,因为那个时候我心里想着既然摆脱不了他那就和他同归于尽。何有财最终放下了手,我看着他脸色青一块红一块,特别解气。
何有财把我带出学校,直接去找了个蹩脚医生,开了中药,要打掉孩子。药效很强,孩子没几天就掉了出来,已经勉强能看清五官了,何有财拿出去埋在了后山的竹林里。孩子出来后,我流血不止,何有财这才慌了,把我送到镇医院,镇医院不收,又送到县医院,一番折腾,血是止住了,子宫却没有保住。就这样,我在15岁那年,彻底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
我静静躺在何有财为我做的那张小床上,好几天不吃不喝,也几乎很少睡觉,睁着眼睛望着黑乎乎的屋顶。那个时候我在想什么呢?好像什么都没想,就想着也许死了会比较好。何有财来劝我骂我都没用,凤姨也来劝过我,我只是拉着她的手哭。园园一次都没来看我,我知道学校里同学们的闲言碎语她都听到了,也因为她是我的朋友被针锋相对,而且马上中考了,她成绩好,考上重点高中没问题,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分心。
到后来,我意识开始模糊,又看到了那个梦想中妈妈的背影,就在门口,要我跟上她,我想出声让她等等我,却发现嗓子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在离开之前转过身来,竟是凤姨的脸,原来,我潜意识里一直希望凤姨是我的妈妈,她的温柔还有她对园园的爱,都是我希望得到的。她的背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园园的身影,她拿着一个风筝走到我床边,我想伸手去拿,她却突然泪流满面,扔下风筝跑了出去。那个风筝突然飞了起来,飞到我身上,风筝线自行绑着我的身体,带着我飞向屋顶,并冲破屋顶飞向蓝天。我笑了,我终于飞起来了,我自由了。突然,天空下起了雨,一点点淋在我身上,风筝也被淋湿,顷刻间四分五裂。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雨点还一下下打在我手臂上。我转头勉强睁开眼,模模糊糊看到是园园,她正握着我的手伤心地哭着,泪水一滴滴落在我的手臂上。我抬手,想去擦干她的泪水,却只抬起了一下就无力落下,快乐的园园很少哭泣,她哭泣的样子一点也不可爱。园园看到我醒来,惊喜地说:小美,你终于醒了。你喝点水吃点东西好不好?我一直相信你的,只是妈妈担心影响我中考,不让我来看你,我是偷偷跑来的。你快点好起来,我们说好了要一起考大学的。我点点头,喝下园园递过来的水和粥。刚刚,如果不是她的泪水,我应该已经解脱了吧?这一刻,我却想要好好活下去,我的人生才刚开始,我还没有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呢。
园园如愿以偿地拿到了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而我由于身体原因未能参考。日子一天天过去,何有财也许心怀愧疚,虽然仍骂骂咧咧,但总会做好饭端到床头,也不再碰我。我已完全康复,只是身子更加瘦削。园园去高中报道那天,我也背上行囊,和同村其他几个没有考上高中的女孩子一起南下打工。我没有告诉园园真相,她纯真的心不应该被污秽沾染。
打工的日子很艰难,但我却很快乐。我像一只飞得很高很高的风筝,虽然风很大,我总是很难稳住身形,但我是相对自由的;虽然线还在何有财手上,我挣脱不了,他却没法一下把我拽回去。我和园园经常写信,她在信中说学业的烦恼,早恋的苦涩,我在信中说城市的繁华,自由的快乐。每个月拿到工资,我会找不同地方的邮局给何有财汇一部分钱回去,这是他答应我外出打工的条件,他威胁我不打钱就把我揪回去。我害怕他找到我,所以不能让他知道我的确切位置,尽管如此,每晚睡觉前,我都会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没有学历,只能做一些很累却收入不高的工作。这些年,我进过电子厂,下过车间,当过服务员、保洁员、售货员,后来做房产销售,赶上房价大涨,挣了一些钱,还当上了店长,在工作的城市买了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而园园考上了名牌大学,和她男朋友双双保研留校,打算研究生毕业就结婚。她总在电话里催我谈恋爱,我自己的情况我清楚,感情是禁区。身边是有几个不错的男孩子在追求,但我从来不理睬,这辈子我就打算一个人生活了,这样子其实也挺好的。
我给何有财办了张银行卡,设定每月固定时间往里转钱。这些年我一次都没有回去,听园园说,院子里的人家都走得差不多了,她家也早早搬到了镇上。上次过年她回家上坟时,整个院子只有何有财一个人住着,看上去很凄凉,好像老了很多。想到他给我的伤害,我不为所动。
我曾经发誓,何有财死的那天我才会见他,没想到我食言了。电话是凤姨打来的,她在电话里说何有财得了胰腺癌,晚期,在镇医院治疗,想见我。我犹豫了很久,决定回去见他一面。病床上的何有财很瘦,但眼神仍然充满戾气。时隔多年,再见到他,我还是忍不住发抖。他见到我来,颤抖着伸出手,我以为他要把我拉到床上去,条件反射般快速后退。那只手,就那样直挺挺地横亘着,昭示着我们之间的鸿沟。他放下手,开始骂起来:你个没良心的,辛辛苦苦养你那么大,这么多年都不来看老子一眼,老子要死了你才来!真是白眼狼,狗娘养的!我冷哼一声:就是你养出来的啊!这么多年的闯荡,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他欺负的小姑娘,将害怕按在心底,终于敢反抗他了。
他还想骂,我转身出了门,找到主治医生,了解到已没有治疗的必要,放疗化疗也只是延迟几个月死亡,还会增加他的痛苦,并且要花很大一笔钱。他痛苦我才开心呢!于是我代表他唯一的亲人,签下了放化疗同意书,交够了给他治疗的钱,没有回病房,径直离开了。
直到一年后,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我匆匆赶回去,见了他最后一面。那时,他已说不出话来,张着嘴想说什么,也许我凑过去能听清,可是我就站在门口,远远地冷眼看着他。他最终放弃了,流下了两行泪,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葬礼上我哭得很伤心,邻居都以为我是感念何有财的养育之恩,只有我知道,我是为过往的遭遇痛哭。哭过,就将一切封存,连同何有财一起埋葬掉,我终于可以自由了。葬礼后,我回到了工作的城市,从此无牵无挂,怡然自得。
初春的一天,我在公园的长椅上坐着晒太阳,有很多家长带着孩子在放风筝。一个小男孩清脆的声音响起:妈妈,妈妈,这里有个被人丢在地上的风筝,都没有线呢。妈妈温柔的声音传来:那我们试试给它绑上线,看它能不能再飞起来。我转过身,看到他们给风筝绑好线,风筝摇摇晃晃地飞起来了,越过树顶,飞向蓝天。突然,线断了,但风筝并没有掉下来,反而自由畅快地随风飞舞着,越飞越高,越飞越高,直至和白云融在一起,消失不见。
(完)
后记:以前听妈妈说,我刚出生时早产,又是女孩,奶奶要把我送给其他村的一个单身汉,在我妈妈的竭力保护下留下了我。我妈妈说,听人讲了好多单身汉把养的女儿糟蹋了的事情,绝对不会把自己的女儿抱养给别人。因此写成此文,故事纯属虚构。在那个年代,人人都想要儿子,但政策不允许,于是有很多女孩被扔掉,被遗弃。现在,这样的事情少了很多了。每个女孩都是天使,都值得被温柔对待,都可以拥有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