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目
“这个世界本来的面目,到底是什么?”
我的四周全是水,但我却渴得要命。真正重要的东西永远在别处。
我沉到池底,上边的一些声音,透过水面传到躲在池底的我的耳朵里时,被晃荡地变了形。那些聊天声听起来像变成了一种失传很久的绕口的古老语言,他们的笑声也显得异常恐怖,像是刺耳的尖叫。
这是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
我快憋不住气了,肺里充满了要命的二氧化碳,我用力向下蹬了一脚,一钻出水面我就大口而急切地呼吸,心脏急速的蹦跳着,我越发的渴了。
“快上来!”她在上面对我喊,我在底下仰着头去看她,她小小的身影在我眼里也变了形。
我爬出泳池,站在她面前。她看上去比之前更漂亮了,眼里那点黑色瞳仁显得很亮,很清晰,像一颗玻璃珠被仔细擦过似的,淡雅的脸上残留着没擦干的水痕,发梢末也挂着小小的水珠。这一切都让她显得更漂亮。
我朝她笑了笑,说:“你觉得我在底下有几分钟了?”
她变得有些生气,皱起了眉头。“你在底下有一万分钟那么久了!”
我对着她大笑,我说:“我想去买点喝的,你要喝点什么吗?”我想让她消消气,她最喜欢喝奶茶。
她没有说要喝什么,反而继续跟我说:“你一直待在底下,你的身体晃晃荡荡的,但我知道你没有在动,是水在动,但我希望是你在动,你一动不动……”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怎么会出事呢,你觉得我是会那么容易出事的人吗?”
“我不知道。”她看着我,十分认真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我们之间跟本不像是父女,我们本来就不是真正的父女。
我牵着她的小手,小小的手被我握住,我一下子觉得自己是个好父亲。就因为这个,就因为我牵着她的小手。她的手很凉,但我相信过一会儿我就能让她的手回暖起来。我觉得自己会是一个好父亲。
我们无法生出小孩,是我的问题。但一开始谁都不知道,谁都不觉得会是我的问题,怎么会是我的问题呢?她都怀疑她自己。我们甚至到了要离婚的地步,就因为一个小孩,小孩甚至成了婚姻的关键。
我们去医院做了检查,是我的问题。
“虽然很不应该,但我确实松了一口气,而且突然觉得很快乐。”检查结果出来后她对我说。
“我明白,之前我也并没有真的为你担心。”我说。
但我们是真心相爱的,于此同时我们也明白人性里的一些东西:爱这个东西并不能消除人性里的险恶。
我拒绝人工授精。
我们决定领养一个小孩,但我们决定不下来要领养哪一个,那些小孩好像都不能另我们满意。因为我们拥有了选择权,所以我们越发变得挑剔,我们为什么不领养一个能让我们两个都满意的小孩呢?
“为什么不去试试那个。”她说。
我心领神会。
我牵着她走出游泳馆,阳光一下子冲撞进我的眼睛,我眯着眼。她的手已经很暖了,但我不知道是我握着她使她回暖还是她自己的体温调节。
“我们要回家吗?”我问她。
她露出不情愿的表情,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可能对妈妈有些误解,但你一定要知道的就是妈妈爱你。”
她很气愤地摇了摇头,眉头和嘴巴一起皱了起来。
她小小的模样看起来真的可爱极了,我和她一起在荧幕前看着她时,我们一下子就被吸引了,我第一眼就将她视为是我们的希望。
她当然不可能知道她不是我们所生的——甚至不是一个人类。但这并不算什么,既然我们做了这个决定,那就代表我们会真的爱她,真的将她看作是我们的孩子。
她一下子又显得委屈极了, 转头对我说:“妈妈昨天又没有对我说话,一天都没有对我说话。”她差点哭出来。
“她只是有些累了,她最近都很累,我们该体谅她。”
她还是不开心,还是红着眼睛。
“嘿,我今天跟你打赌怎么样?”
她没有说话。
“赌妈妈最近只是累了,所以她才不跟你聊天,我们这就回家,我打赌今天她一定会找你说话。”
“我不相信,要是……我输了怎么办?”她笑着说。
我爱她,我们是父女但又不是父女,我爱她。
我打开家门,她站在我身旁显得十分紧张,我对她笑了笑,轻声对她说:“放松点,她是你妈妈。”
“我们回来了!”我朝屋里大喊了一句。
她确实做的有些太过分了,她还是后悔做了这个决定,她就不能想想她的感受。她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这全都是你的错,是你让我生不了孩子!我是可以生的,问题全出在你身上!”
“你再敢这样说一句试试看!”我想我的五官都扭曲在一起,我的右手高举着,我想狠狠扇在她脸上——要是她再敢说一句这样的话。
“就算领养也比这样好啊,我们到底为什么……”她坐下来,坐在床沿边上,哭泣着,眼泪不断的落下,然后用手抹得脸上到处都是泪水。
“六年,六年后你才说这样的话?嗯?我……你最好给我做个好妈妈!”
“你爱她,我知道,你他妈的爱她!”她一下子就停止了哭泣对着我大喊,又讥笑似的看着我。
我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我气得浑身发抖。
“你知不知道,她在某种意义上是我身体里的东西。”我说出这句话后也坐在床沿边上。
“我当然知道,所以你才爱她,你他妈的就是因为这样才爱她!”
我们都坐在床沿边上,一动不动。她说得不错。
“妈妈。”她走进屋里也这么叫了一句,她希望她能回应她。
屋里没有一点声音,马路上车辆的喇叭声倒是在屋里乱窜。
我知道她在屋里,但她就是不肯出来回应我们,我忍着怒气,我确实很生气,但我不能在她面前表现出来。
“我觉得妈妈可能出去了,我们该迟一点再回来。”我对她说。
她低下头,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她那双美丽的眼睛。
“妈妈!”她又朝着屋里轻轻地喊了一声,轻地太过小心翼翼了。
里面的房间里传出一点声音,她走了出来。她像是刚从床上起来,头发散乱的披在肩上,脸色憔悴,眼睛无神的看着我们。
她看了她一会以后说:“我不是你的妈妈。”她仍旧是那个样子——半死不活的样子。
该死的贱人!我大步冲到她面前,我想遮住她的视线,她不该看到她这个样子,并听到她说这样的话,她该有个好妈妈。
“你是不是还想打我一巴掌?”
“你再这么说话,我会带她离开这里!”我又对着她的耳朵说:“离婚。”
“你早就想离婚了是不是?你早就想和她一起生活了是不是?两个人,就你们两个人,别人还以为你们是父女呢!”
我转过身,牵起她的手,我带着她离开这里,离开这些污秽的话语。
“我也爱你。”她对我说。
“你知不知道,真正重要的东西永远在别处。”我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