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明叔叔——编辑手记
学明叔叔——编辑手记
想来时间应该是在上世纪1970年代的初期,那时,在文革中住了两年牛棚的父亲终于被解放了,并且被结合进州革命委员会的生产组; 没多久,又被派往乐东九所一带当工作队组长。 碰上假期,父亲就把正在读高中的我也带了过去。父亲年青时就有带着我四处跑的习惯。天知道是在有意识的开阔我的眼界呢,还是因为我是家里的长男,心中喜爱的缘故?
总之,也就是在那次,认识了当时在九所供销社当主任的李学明先生。父亲让我管他叫“学明叔叔”。后来我就一直这么叫着。关于这段四十多年前的往事,现在脑子里也仅仅存留下一些碎片般的记忆。 那时供销社食堂的伙食有点差,一般是炒个青菜加一片肥肉。我过去时,学明叔叔帮着买了一点猪下水。让我用砂锅煮熟后,蘸着酱油餸饭吃,也算是加点菜改善生活了。
我还找他借了供销社的自行车。在九所度假期间,青春年少时的我,就经常骑着这辆自行车,在这一片叫崖乐平原的土地上,自由、快乐的四处奔跑。
1970年代之前,当时自治州的工业布局主要是在现在的利国一带。州政府在利国镇上投资建有几家工厂。1970年代之后,中国跟当时的苏联闹翻了,害怕打仗时工厂让人家给一锅端了,于是,全国大搞小三线建设。此后,自治州的工业布局,就转移到了通什、琼中的山区。那时,我就曾从九所骑着自行车前往利国去参观糖厂和其它工厂,也曾经骑着供销社的自行车到黄流镇上去玩耍。
记得最有趣的事情是,我从九所回到通什后不久,学明叔叔就出差到州里。他找到我们家,说,你家爸让我给你们带了两只瓜。海南话乐东方言中,“瓜”和“鸡”音调是相似的。他让我们兄弟两人跟他到招待所去拿。那时我就纳闷,不就两只鸡吗,一个人提拎不就行了。怎用得上两个人?去后,才知道是带来了两只南瓜。后来,我们兄弟就常常拿这句让我们误会的话开玩笑。
之后的许多年,我和学明叔叔也没有什么联系。他和父亲倒是有联系的。到了上世纪的九十年代后期,知悉他从乐东调来了三亚的史志办工作。 大千世界,茫茫人海,生命中的许多人,往往只是和你擦肩而过,之后便消失了。如果不是1997年我参与了《三亚文艺》的编辑,我们也许不会再有联系。因为刊物要刊登一些旧体诗词,我听一些文学前辈说了学明叔叔的旧体诗词在琼南地区甚是了得。于是,我专门过到史志办去找了他索要诗作。记得那次,他还送了我一本当时的史志办新印的《崖州志》。长于诗词者,文字功力肯定不低,不然,他也不会被调到三亚史志办去著史。 1997年的《三亚文艺》只办了一年,因为没有经费停刊了。期间,向学明叔叔组稿只组了一次。之后的二十年,我和学明叔叔几乎没有什么联系,只是听说他退休之后回九所定居了。
再见面时,又过去了二十年。学明叔叔已经是年近八十岁的人了,也就是古人所说的“耄耋之年”。我呢,年纪也有六十多了。这回,是因为我编辑的民间刊物《三亚湾》。
崖州这片土地养育了我。我对这片土地充满了一种感恩之情。自从宋代被流放儋州的大诗人苏东坡及一批被流放的官员,对海南人进行文学启蒙之后,旧体诗词这种文学形式,在海南岛的几个区域得到了很好的传承。如今旧体诗词,仍然是本土文学人最擅长的文学体裁。也是海南文学人可以与外来文学人竞争的文体,是海南文学人的骄傲。我办刊物,当然十分器重这个体裁。
如果说,在之前的许多年,我所认识的学明叔叔是一个琼南士人、一个长辈,现在,在编辑了学明叔叔的诗稿之后,我所认识的就是一个灵魂了。而且是一个高贵的灵魂。不管是在琼南地区还是整个海南省,都有很多官员加入了作家协会,成了所谓的作家。这些人的文字功力、思想功力的高下且不说,其中的绝大多数人,文字里往往是媚俗媚权,缺少的正是一个高贵的灵魂。
我是一边编辑着前辈学明叔叔的诗作,一边品赏这些诗作的。编辑一个既熟悉又不熟悉的长辈的文稿,感觉很是特别的。说熟悉吧,他是几十年前就认识的长辈;说不熟悉吧,是因为你几十年来,从来就没有走进过他的心灵。 学明叔叔的诗,字词用得平易,诗味却是十足。甚至能让你感觉有点白居易的诗风。
如《感赋》 昔日贫交倍有情,往来促膝在蓬庭。 于今高第连车马,不见当年倒屐迎。
寥寥的几句大白话,就勾画出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我生于厮、长于厮,熟悉崖州的人情风物。当年,在天气炎热的崖州,一般人都习惯穿着木屐。这是一种用木头做底的拖鞋,简易便宜,贫穷人家中多会使用。你可以想见这样的场面,一个文友前来拜访,主人欢喜得连忙站起来迎接,这一忙之间,竟然把脚下的木屐的左右都给穿反了。 通过这么一个小小的细节,表现出了主人对来客的敬重,也表现当年的世故人情。三句“于今高第连车马”道出了现状,各自身份有了变化,时代的变化,让价值观也改变了,就连文人之间这种单纯的交往,也因此改变(原主人升官了)别说当年的那种文人间的友谊,恐怕连平等都谈不上了。
再看他的《杂感》。
《杂感》 书城独坐守初衷,此日谁怜卖炭翁? 诗礼传家成往事,时人只识孔方兄。
改革开放四十年,经济发展无疑是巨大的,但对传统的价值观的冲击,也是巨大的。世风变了之后,世人看重的当然是钱、权、色。而世风如今都已经成了这样,当年的琼南的诗词才子,有谁还记得你?谁还把你当一回事呢?
《感题》 粉墨登场据要津,耳闻目睹也伤神。 任他鼠辈争渔利,不慕虚名乱寸心。 《书怀》 平生只识善其身,数十年来独自珍。 不共名葩争寸地,宁同野草护三春。 炎凉视觉晨曦雾,宠辱皆忘志士心。 冀昐皇天增寿域,探求声律作长吟。
以上的这两首诗,生动的表现出一个文人的情怀。在中国这种官僚体制下,能爬上去的往往都是些蝇营狗苟之辈。正所谓的逆淘汰。诗词才子、正人君子的学明叔叔在官场上总是不得志。你想,1970年代,他就已经是一个镇的供销社主任,而直到退休时,才是一个史志办的主任科员。由此可见,他在官场上混得并不好。可在他的诗作里你可以看到,即使是混得不好,我也不肯和你同流合污。我就一傍冷眼看着你!这就是所谓文人的傲骨吧?
虽说是有一种文人的傲骨吧,但在这个已经变化的世界面前,他其实也是很惶惑的。
人生已经到了晚年,他对自己的作品一直没有收集、整理。感觉之前似乎没有什么出书计划。我在去年和他见面后,就曾经劝过他,可以把自己这一生所写的诗词收集好,出一本诗集。他的诗集,对琼南文学来说,是有价值的! 其时,他对自己曾经写下的那些诗词还有没有价值?恐怕也是在持怀疑的态度。根据是,当我劝他把所写的旧体诗词编撰成集时,他似乎也踊跃了一下,但后来居然说,一部分已经散失了。也没有经历什么战争,也没有什么大灾大难,一部分作品居然散失了,我想,多是他觉得这些东西已经没有多大价值了,已经不太在乎这些东西了。
听他和诗友吉家运先生聊天时,就说到自己的后人对诗词书籍不感兴趣,两人甚至感慨了一番。这一点不奇怪。人,常常是很现实的。但把眼光投向整个社会,情况就不一样了。富裕后有闲隙的国人,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旧体词,学习旧体诗词,甚至在创作。其实,从网上就可以了解。说到学习和创作,后来人总是要站在前辈肩膀上的。对于那些后辈来说,知道他们的前辈走了多远,达到了什么高度,这是必须的。这样,作为前辈的学明叔叔把自己的诗词作品收集起来,出书留给后人,也是很有意义的。而对地区来说,则是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了。
学明叔叔的那些诗作,无论是在琼南还是海南,是很有文化价值和审美价值的。 他的这些诗作,属于文学创作。本土的文学人,因历史上方言的原因,在文学的其它体类,比如小说、散文、自由诗、电影剧本等。像他们这一代的文人,留下的作品,在后来的文学人面前(后来的文化人无论大陆过来的,还是本土长大的,当然都是讲普通话的了。)首先就会让让人觉得那语言不伦不类,肯定就谈不上欣赏价值。而在文学类本土文学人的作品中,至今还能有文学欣赏价值的,应该就是旧体诗词了。你看,历史上许多朝代的文学前辈留下来的那些旧体诗,至今读来依然熠熠生辉。这一点,似乎不需要再展开论证了。
在我写下这些文字时,学明叔叔这个当年的琼南诗词才子,已经开始在整理他的诗词文集了。作为晚辈的我,和他已然成了文友。见面时,他常常告诉我,读了我的小说感觉如何如何。我呢,就希望他的诗集能早日整理出来,能顺利付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