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魔
五百年前，佛祖说：金蝉，你入我门下最晚，尚缺八千一百功德方可修的大乘金身，今遣你入凡间，经十世临凡九九八十一难成就无上佛陀果位，你可明白？
弟子遵命。
—— 楔子
〈一.师傅〉
自我记事以来，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敲木鱼，诵经。
师傅说，求佛者，心中有佛，方得开始，心中无佛，方可求得真佛。
我盯着眼前这个油光满面，肥头大耳的和尚手里的鸡腿，流着口水。
师傅，我想吃鸡腿。
出家人不可沾荤腥，玄奘，你要挨板子了。
可是师傅你也吃了鸡腿。
我嘴上吃着这个鸡腿，可我的心里并没有。你看的只是皮相，而我看的，是它的内在。
看着师傅被旁边卖鸡腿的大妈拿着一把半米长的大砍刀一路追杀，我突然觉得，师傅的确是真正的大勇之人。
我姓陈，名袆，法号玄奘。
师傅说，他在江上捡到我的时候，我的名字就刻在我脖子上的玉佩上，考虑到那个玉佩值不少钱，他就发扬佛家的大爱精神收留了我，并煞有介事的给我取了一个法号，玄奘。
我一直觉得本名不是很有特点，于是在外行走江湖的时候，就用了这个听起来很能彰显我玉树临风气质的名字，玄奘。
小的时候，我问过师傅，我天天念佛，这佛到底存在不存在。
他嘴里泛着酒气，说，当然存在，如果你连自己心中的信仰都不再相信。那么你活着，也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后来，我就很少再问师傅这么有哲理性的问题，就比如在我面前放着一条鱼，吃了它，它死，不吃它，我死，那我究竟是吃还是不吃。主要是因为师傅不是在喝酒吃肉，就是在被人追杀。我觉得他一定有很高的功夫，每次都能死里逃生，并且带给我一点青菜防止我被饿死。
在被大妈追杀的那天，师傅破天荒的给我带了剩下的小半个鸡腿。
我隐约觉得今天有大事发生。
师傅，我不能犯戒的。
吃不吃？
别别，师傅，我也修炼到心中无鸡腿的境界了。
然后一把夺走鸡腿。
又舔了一遍骨头，我发现师傅在用很诡异的眼神（一本正经）看着我。
玄奘，你念经十八年了吧。
是的。
很少有人能坚持念经十几年的，连我都没有坚持下去。
哦。
你又没有想过，为什么要念经，为什么要修行？
想过，为世间大爱修行。
那你欠了众生什么呢，凭什么要你去拯救众生，又或者你有能力去普渡众生么？
额，师傅，我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我被师傅不正常的正常吓得不敢说话。
他掏出一本皱皱巴巴的册子递给我。
我瞄了一眼，叫《降魔三式》，跟摆在路边的那些吹嘘的武林秘籍的名字很像。
翻开，是一片空白。
玄奘，这本《降魔三式》是我师傅的师傅传下来的的，具有毁天灭地的威力。
师傅，和尚为什么会有《降魔三式》？
谁说和尚只能诵经，我也可以降魔的。
我看着师傅那肥肥的身躯，不置可否。
可是这上面什么也没有啊。
等到该看到的时候，就能看到了。
我竟然觉得师傅白胖的脸上透露出一丝佛性的神秘，一定是我眼花了。
〈二.大鱼〉
在破庙里待了两天，饿的头晕眼花之后，我终于知道我这个便宜师傅不会再回来了。
事实上我应该早有发觉，但由于是十几年第一次吃到鸡腿，太兴奋过睡过了头，没能从肥和尚身上抢下点值钱的物什。
那天晚上躺下之后，肥和尚突然又把我叫起来，神情庄重：
玄奘，你不要忘了你今晚说过的话，请你不要忘记你今晚说过的话。
我其实不太记得那晚到底说了什么，“是，哦，吃鸡腿…”还是别的什么。
在把那个鸡骨头整个吞下去之后，我开始怀念师傅。
能每天有点青菜吃吃，其实挺不错了，我该明白，鸡腿不可能天天吃，就算不会腻，也会被大砍刀砍死。
我更清楚的是，再不下山，我就会活活饿死。
山下有一个小村子，叫大渔村。
我开始跟着渔夫们打渔。
一开始我是拒绝的，作为一个慈悲为怀的出家人，伤害鱼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是不能去做的。
事实证明，信仰这个东西的确抵不过一碗鱼汤。
记得我小的时候，有一次把师傅准备炖汤的鱼给偷偷放了，一方面是因为受到每日经书的洗脑，另一个原因大概就是我不知道鱼汤竟然会那么好喝，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好好守着那条尾巴上有金色花纹的鱼，把它变成一锅汤。
收留我的是村里打渔的老手陆甲，因为手艺最好，所以加上我这个打酱油的也还是能打到维持一家生计的鱼。
陆甲的女儿长生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小女孩。当然，也可能是我见过的女孩太少。
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把每次打回来的小鱼放回到水里。
她问我，玄奘哥哥，我们为什么要吃鱼啊，那些鱼儿很可爱的。
不吃鱼，我们都会饿死的。
可以吃别的啊。
别的东西也很可爱啊，不吃鱼，就要吃别的可爱的东西，我们活在这世间，本身就是一种残忍。
哦，长生望着水里游来游去的小鱼儿，很不开心的发着呆。
玄奘哥哥，那你们下次能不能少抓点鱼，我可以少吃点的。
好，我摸摸长生的头，答应道。
长生被鱼怪吃了，这也是村里第二个被鱼怪吃掉的人，第一个是陆甲。
陆甲在一次打渔中消失，同去的人说他是被一只像房子一样的大鱼吞下去的。
我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鱼，如果鱼真的可以长到那么大的话，那一定是条大鱼怪。
长生妈哭得很厉害，很伤心，可是这种伤心我体会不来，因为我没有死过老公。
很多时候，你并不能知道别人的感受，你看到一个人在笑，可是他的内心在哭泣，就像我在抱怨肥和尚没有给我留下点东西的时候，内心一样有点忧伤。
村长请了一个据说是有法力的道士，杀死了一条大鱼，吊起来泄恨。
大家都知道这条鱼虽然大，吃人确实不可能的，可这个时候总要有鱼出来买单，不找出一条替罪鱼，渔民就没有宣泄愤怒的出口，也没有一个下水的理由。
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找个借口，以此获得心理上的安慰。
当所有人都认为这条鱼有罪，那它就真的有罪。
于是一切回归正轨，直到
当我看到长生被大鱼怪一口吞掉的时候，我第一次感到了心痛。
这种感觉你不能理解，因为你没有失去过妹妹。
我怔怔的望着在岸边翻腾肆虐的大鱼，双眼失去焦距。
我突然想起胖和尚走之前留下的《降魔三式》，发了疯的从口袋里掏出来，可是上面还是一片空白。
不到时候，不到时候，我仿佛听到肥和尚笑着对我说。
欲哭无泪。
〈三.段小姐〉
这个世界是有妖怪的，俗称魔，他们有的是花草虫鱼被人的魔气所浸染而成的精怪，就像是你遇到的大鱼怪，还有的是人因怨念太重转世而成的魔头，就是我们这次要去除的猪妖，还有一种就是传说中大魔王，不过没有人见到过，也许并不存在。
段小姐一脸风清云淡的告诉我。
在大鱼怪肆虐在渔村的时候，段小姐出现，一招收了作乱的鱼怪。
她把鱼怪元神化成的小球递给我，诺，给你去报仇吧。
段小姐总是这样洒脱和直接。
我看到被毁坏的屋子，看到一张张痛苦的脸，看到一片狼藉。
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肥和尚说让我记住的，应该是
为世间的大爱而修行。
于是我收起那本被我踩在脚底的《降魔三式》，跟着降魔师段小姐上路。
段小姐说，降魔师就是那些身怀绝技为了赏金而降妖除魔的人。
世界上没有人能无缘无故专门为别人付出，就算是降魔师也一样。
可要是有人愿意这样做呢？
那他不是傻子，就是爱那个人。
段小姐是个迷一般的人，就像她的名字，从相遇到离别，我也只知道她姓段，是一个法力高强的降魔师，所记得的，也不过是那一张很美很美的侧脸。
我和段小姐的分别发生在大战猪妖之后。
她闭上眼睛，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像极了一个仙女。
她说，女孩子闭上眼睛就是让你亲她。
我的脸突然变得滚烫滚烫，六神无主，然后落荒而逃。
记得有个人说，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之后，才追悔莫及。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只是我逃跑的时候，有一点侥幸，还有点怅然若失。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不悲伤，只是难受，不同于长生离开时的伤心，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说不出来的压抑和痛苦。
逃避，是弱者最好的保护伞。
〈四.猴妖〉
传闻五百年前，如来佛祖把一个作恶多端的猴子打落凡间，囚禁在五指山下使其不能再为祸人间。
段小姐说那个大魔王就是猴妖，它法力高强，阴险狡诈，除了佛祖，没人能降得住。
在离开段小姐后，我漫无目的四处游荡，和荒野上的孤魂野鬼也没什么分别。
一个人如果失去了信仰，那么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胖和尚没走之前，我的信仰是靠念经普渡众生，单纯并且纯粹。
在大渔村的时候，我想守护长生的笑容。
遇到段小姐之后，降魔除害是我最后的追求。
可是在猪妖把段小姐打的遍体鳞伤的时候我却无能为力，的确，我是个没什么用的废和尚。
以前的我除了信仰一无所有，现在我是真的一无所有。
拯救世界是每个孩子的梦想，可更多的时候，我们连自己都拯救不来。
普渡众生更像是一句玩笑话，这个玩笑的背后是无数苍白麻木的脸。
我更愿意称呼大魔王为孙先生。
初见的时候，他面色慈悲，和我心中的魔王形象相去甚远。
孙先生，你好，气色不错啊。
陈先生，我看你气色倒不怎么好。
是朋友还是路人，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足以决定。
注定是朋友的人跑不远，注定为敌的也逃不掉。
陈先生，我看你最近可能遇到了点麻烦。
身在苦海，哪里都是麻烦。
有麻烦也是一种好事，一个人要是没有麻烦的话，也就没了存在的必要。
孙先生，你有没有麻烦。
有，我已经五百年没有吃过一只香蕉了。
其实香蕉也没那么好吃的，只是因为你吃不到，才格外觉得想念。
放屁，猴子天生就是喜欢香蕉的。
孙先生，你爆粗口了。
哦，陈先生，不好意思，其实我是个很讲文明的猴。
孙先生，我想……
呃，你说
孙先生，我想请问一下你关于男女之情方面的事情
具体是什么
具体是有个女孩教我说，女孩子闭上眼睛就是让你亲她。然后她就把眼睛闭上了。所以你说她是不是有可能是让我亲她的意思，又或者她是眼睛里进了沙子，还或者是她是累了睡着了？孙先生，可能是我的表述不太清楚，不知道你是听明白了没有。
我想以后的我变得那么罗嗦，可能是这次谈话给我留下的后遗症。
小和尚，放我出来的后果是很严重的，你要想好。
我想好了，只要你帮我降服猪妖。
那孙先生，到时候你能不能手下留点情?
和尚，佛祖都看着呢，不真的话我会被克扣盒饭的。
罢了，罢了。
〈五.成佛〉
离开段小姐的那个晚上，我遇到了一个人，
他说他叫释迦摩尼。
他说，玄奘，你要继续沉沦么？
佛祖，弟子尚未顿悟。
不破不立，欲成金身，必先经历大悲大痛，逃避不是办法。
弟子明白。
这夜之后，我已不再是玄奘，我是西方灵山如来佛祖坐下三弟子金蝉。
进入五指山之前，我问段小姐，你有什么理想？
她说：我只想攒够了钱，找个普通的老公，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平平淡淡的度过一生。
以前我有个梦想，希望去拯救世上所有不幸的人。
然后呢？
我发现自己就是那个需要被拯救的可怜儿。
哈哈哈…
哈哈…
其实我们都是棋子，不由自主的一步一步像已经注定的命运走去，再不甘心也无可奈何。
可是即使是一枚棋子，我们还是有着自己的思想，陈玄奘…
嗯？
你有，喜欢过我么？
我看着月光下段小姐闭着眼睛的侧脸，如梦如幻。
对不起，段小姐。
断小姐，对不起。
猴子下手是真的狠，我眼睁睁的看着段小姐在金箍棒下化为灰烬，即使早已经知道结局，可我还是无语凝咽。
我用发光的《降魔三式》收了猴子，还有之前的猪妖，鱼怪。
西行路上，降魔除妖，九九八十一难，取得真经。
灵山很久一次的授予佛陀仪式在我取经完成后的那天举行，我功德圆满，被授予旃檀功德佛，配合演出的猴子授予斗战胜佛，那个猪妖和大鱼也都各有封赏。
皆大欢喜。
〈六.灵山大事记〉
灵山三百年，如来二弟子金蝉因轻慢佛法被贬下界。
灵山三百十九年，如来镇压魔头石猴于五指山下，令其日夜反省。
灵山八百年，金蝉十世临凡，化名陈玄奘。
灵山八百十八年，陈玄奘与一女子大战鱼妖、猪妖，为玄奘收。
灵山八百十九年，魔王猴妖杀死玄奘随行女子后，为玄奘所收。
灵山八百四十年，陈玄奘携三徒弟取得真经，渡化苍生，功德无量，被封为旃檀功德佛。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