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者的拷问
原创 星瀚文学 星翰文学社 2019-12-01
文/面包
图/网图侵删
门没锁,芬恩,推开进来吧。
稿子就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你先坐下吧。
芬恩,你要知道,你写作的那些年是我和你走下来的,我对于你写作的意图、你素材的来源、你潜藏的言语一清二楚,正因为如此,你常常愿意把完稿交于我看。但最近你给我的那种感觉愈发强烈,我不得不打断你的盛情了。
芬恩,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不是我不想看你的作品,是你邀请的姿态令我难堪。你的每份手稿后都写着:敬请指正。可当它映入我的眼帘,在其上便浮现出了七个字:奴才,来赞美吧。你总认为文才压我,芬恩。
倒也没错,可世上不止我一个读者,我甚至能想象到你饱食我的赞美后回到家中,接着把那拙劣的作品塞到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它再也不会被拿出来了,你所有写作的激情在完稿那一刹那就被耗尽,而之后更重要的,重新审视的阶段,被你斩除了。芬恩,你根本没有勇气重新面对它,我说的对吗?
你靠反复渲染情绪弥补情节的不足,靠深情的阐述掩盖素材的缺失。你把有限的经验翻来覆去,妄图从中窥见更诗性的东西。你为自己修建城墙,高傲地脆弱地独居正中城堡。所以那天当你看到故人的文字(他可是连高中没有上啊),你长久以来追寻的信仰,在他笔下铺天盖地地展开,你的瓦片就开始齐刷刷掉落。芬恩,最后什么也没剩下,你赤身裸体站在白茫茫天底下,真令人心疼。
你对自己的较劲程度真是可怕,你为了使文字简洁,在写作前去读政府的公文,你学福克纳用括号修饰情节,学余华用极朴实平淡的文字陈述苦痛,学塞林格满篇脏话,学阿乙精设隐喻。你对自己文章的每句话、每个词汇都实施了装裱,看起来像是还乡的打工妹,臃肿,妖冶。
你瞧瞧自己多可笑,写作时为了抖落少得可怜的文才,不用“走”,用“行”,不用“吃”,用“食”,不用“为什么”,用“为甚”,甚至一定要在词句中增添“辽夐”、“暮色四合的死寂”这样别扭的字眼。你意图通过寻常语的生僻表达吸引读者注意,常常用意味深长的词组出毫无意义的句子,你的文字冗长、堆砌,就跟十个手指戴满戒指的暴发户一样俗气。就像穷人晾晒腊肉,你自以为展现的是富贵,却不曾想人们看见的都是荒凉与贫瘠。
你最艳羡的是那些大家,文字有排山倒海之势,气力很大,有如千军万马在大草原里冲出去。可你的文字却皱巴巴,像绣花一样,在稿纸上反复渲染,你谨小慎微,生怕绣错一步,对左手拇指上密密麻麻的针眼视而不见。
你一定做过这样的噩梦,在某个为灵感挣扎的夜里。你梦见自己大汗淋漓地写了一个二三十万字的长篇,因为处处不妥,最后删得只剩一个字,然后就望着那一个字在梦里大哭。嘿嘿嘿,芬恩,你不用急着难堪,还有更赤裸裸的,你未曾谈及的恶意,我来告诉你。
你把心里看不惯在现实里又扳不倒的人全都忿恨地移入一个名为:写作素材”的分组里,以至于在你口里“他是个写作素材罢了”成为了一种侮辱,把现实中的矮人一头放在一边,在写作权力的层面上,你尚能得到更终极的胜利。你是多心高气傲啊,芬恩,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虚伪的假象沉浸其中。
我是一向忌惮写作的权力的,我自认识到文字可怕的威力后(书生以之为武器,就如弱者借助炸药),就在心里认定不要与写作者为伍,他们如此敏锐地嗅着可能的信息,视线早把旁人扎了个遍。不说大的是非善恶的层面,单是被人书写带来的幽微的失真,也并不那么令人愉快。可是我与你同行了这么多年,又怎么可能摆脱你呢。
芬恩,我说这么多,不是为了拆穿你或者羞辱你,只是我发觉你如此热忱地、不顾一切地向你脑海中那个荣耀的地方奔去,那是最大的海市蜃楼啊芬恩,那金光闪闪的宝座除了你谁也看不到,我真怕你会溺死在最后莫大的虚无里。
芬恩,我刚才说的话你大可睡一觉把它忘掉,我本不想如此剑拔弩张(你知道我最爱你的啊),可是你太高傲了,倘若不使你感到羞惭,料定你是不会听我接下来的话的。
你曾自诩为战斗者,为了那些被掩盖的和被遗忘的,做最独立的清醒者。你曾自视与众不同,然而很快就发现,自己的艺术,自己的与众不同,往往就扎根于与所有人的相似中。再后来你终于意识到,你必须选择一个阵营,一定代表某个集团的立场。你要熟练地操纵文字以引起最广泛的共鸣,而这些需要你投身于现世。如果我猜得没错,这才是你痛苦的根源,对吗芬恩?
你从来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然而这一隐晦的思绪被我洞悉,那就是,你根本就不关心周遭的一切!小至社会,大至国家,你根本没有睁开眼去看,以至于留在你胸中的是个面目全非的世界。你别不承认,你追求的是写作本身而非它所承载的东西,你为了寻找素材,只好回到生命最开始的地方,从一片田地上开始创作。对回忆的频繁搜刮,使回忆者伤痕累累,却并未获得同等的犒劳,只能像嚼甘蔗一样吸取有限的养分。更悲惨的是,你费尽心思编织起来的文段,根本没有人能够共情。
你必定气馁过,但我还是从中发现一些令人欣喜的东西,这也是我今天给你说这番话的原因。你早应该意识到,笔下的文字是该与历史相接的,因此虽然你是加缪的信徒,却也在与世界磨合,这一点我真为你感到高兴,芬恩。
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你不应为制造历史的人服务,而要为承受历史的人服务。否则你将形影相吊,远离真正的艺术。帝王大手一挥留下修筑城墙的敕令并不比砖瓦下埋藏的白骨来得真切,芬恩,我要你去抒写你亲眼看到的,而不是带着奴性摇着尾巴吐舌头。
芬恩,你与我不同,你有操控文字的权力,而我只是一个为生计奔波的瓦匠,碰巧有点文学鉴赏的能力而已。我们都曾面色忧患(那时我们还肩并肩走着),以明察而热切的眼神,臣服于最卑微、最普遍的真理。这条路荆棘遍布,真愿你能毫发无伤,我的朋友。
芬恩,你叫我又担心又期望,真后悔当初没有陪你走下去,我的心却始终被你牵动,有时候我看着你孤零零的背影真不知道是该哭泣还是欣喜,我是说,我永远在你身后。
你看天色暗下来了,先不要走了,留下来喝点烧酒吧,芬恩。